第七章 宴会上,有位十二岁的歌妓
作品名称:苏东坡别传 作者:刘敬堂 发布时间:2015-12-20 13:39:16 字数:1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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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巧对辽使的消息传出后,朝野振奋,人心大快。
宋神宗觉得苏轼为大宋扬了国威,也为自己争了面子,还打击了辽国的嚣张气焰,立下了殊功,龙心大悦。为了奖赏苏轼,决定对他晋官三级,并授龙图阁大学士。但考虑到苏轼曾批评王安石变法急于求成,还指责变法的一些措施失误,引起了民怨民愤,王安石十分窝火,所以对苏轼一直未能重用。现在要破格提拔苏轼,王安石会同意吗?他可是个出了名的拗相公啊,为了求得变法成功,他自己有时也不得不迁就于他呢!于是,他将王安石召进宫去,征求他的意见。谁知王安石听了,不但表示赞同,还说:“苏轼文采天下少有,臣亦十分敬佩。陛下慧眼识珠,伯乐相马,是苏轼之幸,亦是大宋江山之幸。”
神宗皇帝听了,立即派宋公公去召苏轼进宫。
宋公公去了不久,便独自回来了。他禀报说,苏轼与文同去城外的竹林作画去了!
宋神宗听了,打算次日再下诏召见。
谁知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苏轼却突然出班,呈上了一份奏章:乞求出京任职!
宋神宗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并当场诏命苏轼为杭州通判。
通判,是辅佐知府处理政务的官员,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州府公事,须通判连署方能生效。通判还兼有监察官吏的权力,是有职有权的差使,相当今天地、市一级的副厅级干部。
获得宋神宗的恩准之后,苏轼感到如获重释。一家人连夜就收拾好了行李,天刚亮,便出了南门离开了汴京。为他送行的苏门学士们,一直将他送到了二十里铺的运河码头,才依依不舍地站住了。
苏轼和王润之等人上船之后,便沿着大运河向南而去。
望着远处山岭的黛色,闻着两岸庄稼的清香,苏轼觉得身上轻松,心里舒坦。他想,自己离开庙堂之高处,去了江湖之远处,可与麋鹿为邻,以山野为室,就像一只刚刚出笼的鸟儿,从今往后,就能在天地之间任意飞翔了。
他之所以乞请外任,是苏辙的一封信引起来的。
在变法之初,王安石十分器重苏辙,将他调进了三司条例司,负责变法政策的起草工作。但因为与王安石的一些观点不合,他上奏了一份《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指出了变法过激是欲速不达,得罪了王安石,被贬为陈州教授。他给苏轼写了一封信,认为苏轼已成为变法派的眼中之钉,若不及早退出是非的旋涡,必会受到伤害。苏轼读了信,心里虽有所动,但还未下决心。逼他下决心的,是李定。
李家因被苏轼弹劾过,便与苏轼结下了梁子,但一直找不到报复的机会。他为了巴结王安石,同时又达到打击苏轼的目的,又打起了“化金方”的主意。他以为逼着苏轼交出“化金方”,献给王安石,自己就能立功;若苏轼不交出“化金方”,便可对他治罪!于是,便去向王安石密报:苏轼私藏一个‘化金方’!
谁知王安石听了,一下子沉下脸来,责斥道:“天下哪有此方?一派胡言!”
李定连忙说道:“此方千真万确,是达仁和尚临终前亲自送给了苏轼。当年苏轼在凤翔任上也确实说过家中有个‘化金方’。大人若能下令,下官定能从苏轼家中搜出来!”
王安石大声喝道:“李定啊李定,你是不是被金子迷住了心窍?再不许说这种荒唐之话,做这种荒唐之事!”
李定还想说什么,王安石已下了逐客令,说道:“本官有太多公务要办,送客!”
李定并不死心,他离开王府之后,直奔西园而去。
苏轼正在家中画一幅《雪竹图》见李定来了,他客气了几句之后,又专心致志地画起来了。
李定看了尚未画完的画面,连声称赞:“好,好,画的太好了!苏大人简直把雪天的竹子画活了,真的画活了!”
苏轼知道他不是为欣赏雪竹而来的,便问道:“李大人来到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李定见院子无人,便小声说道:“苏大人,当前国库亏空,军队缺晌,而辽国又多次摧要岁银,圣上和王大人都心焦如焚。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何况你我还是朝廷命官呢!”
苏轼见他在绕弯子,心里有些不耐烦,说道:“李大人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李定:“好,下官最敬佩苏大人的这种直率脾气。在下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向大人求一件宝贝。”
苏轼:“宝贝?什么宝贝?”
李定:“化金方,就是送达仁和尚送给苏大人的那个化金方。”
苏轼一听,心里全明白了,原来他是为“化金方”而来的!当年在凤翔时,他就发现李定心术不正,他曾经要求看一看“化金方”,苏轼以不知夹在哪本书里,一时找不到为由,拒绝过他,不想今天他又来纠缠。这次,非将他的发财梦戳破不可!他笑着问道:“李大人还记得‘化金方’?”
李定:“记得,记得!苏大人当年说不知夹在哪本书里了。若能找出来,不但能救圣上之急,还可造福天下,请苏大人再仔细找一找。”
苏轼听了,说道:“对,对,我这就回房去找。”他又吩咐苏文:“快生炉烧水,冲泡今年的春茶招待李大人。”说完,便回了书房。
苏友在院子的一角点燃了火炉中的劈柴,不一会就将水壶烧开了。这时,苏轼手里拿着一张已经变黄的纸页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的纸页晃了晃,说道:“李大人‘化金方’找到了!”
李定见了,连忙伸手去接。苏轼连连摇手说道:“当年达仁和尚叮咛下官说,此方万万不可转交他人,要交,就交给一位神仙!”
李定:“神仙?是哪位神仙?”
苏轼:“祝融!”
李定:“祝融?他在哪里?”
“就在这里!”苏轼说着,便将手中的纸页扔进火炉里了。
李定见了,慌忙伸手去抢,可是已经迟了,一眨眼的工夫,“化金方”已化成了纸灰,像几只蝴蝶,随风而飞了。
李定一面跺脚,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你,你……”
苏轼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笑着说道:“请品茶,这可是薪州的春茶啊!产量极少,一两银子一两茶哩!”
李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李定走了之后,苏轼知道他不会善甘罢休。为防受到陷害,才下决心上书神宗皇帝,乞求出京任职的。
桨声阵阵,浪涛不绝,前头的水路漫长而迷蒙。
2
到了陈州时,苏轼让船泊在码头上,自己便率领全家人去看望在陈州任学官的苏辙。苏辙因为反对过激的新法政策,得罪了王安石,才奉诏离京到陈州的。因哥俩本来就情深谊厚,且又是在异地他乡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从眉山的亲人,少时的趣事,官场的见闻,又谈到诗词文章。苏轼让苏辙看了自己在船上作的八首小诗,苏辙对其中的一首《杂感》说道:“这首最妙:‘鸟乐忘置军,鱼乐忘钩铒。何不择所安,淊淊天下是’。”二人一直谈到子夜,才在一乘床上和衣而眠。
苏轼一家在苏辙家里住了七十多天。相聚虽好,但终有一别。听苏轼说他打算顺路去看望在颖州赋闲的恩师欧阳修,便执意与他同行,便一起到了颖州。
欧阳修收藏了一件石屏风,屏风上的纹路颇像一株古松的影子,若动若静,呼之欲出,十分逼真。欧阳修曾读过苏轼在凤翔作的《石鼓歌》,十分赞赏,于是,便请苏轼为石屏赋诗。苏轼面对石屏风,一夜未眠,终于写出了一首《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他在诗中利用丰富的想像力,联想昔时两位善画古松的画家,一位是毕宏,一位是韦偃,遗憾的是他们生前并未见面,二人死后,都葬在了虢山。也许他们的精气不散,才在地下化成了石屏上的古松。
欧阳修读了,十分高兴,立即命人装裱起来,挂在了自己的书房中。
在欧阳修家逗留了二十余天后,苏轼告别了恩师,又与苏辙分手,一家人转入淮河,再沿着大运河径直向杭州而去。
大运河所经之处,皆是江南水乡。苏轼立于船头,望着远处的青山,岸边的垂柳,河中的粼粼清波,以及如诗似画的两岸风光,心中十分激动,正在酝酿一首诗的腹稿。他指着舟船如梭的大运河,笑着对王润之说道:“夫人你看,这就是隋焬帝当年修的大运河”。
王润之问道:“你说的可是杀了太子,逼死父亲,又霸占父亲的宠妃,篡位当了皇帝的杨广”?
苏轼:“对,就是他!”
王润之没好气地说道:“他修这条大运河,累死了多少民伕?”又指了指河岸的一些荒坟:“这两岸有没有民伕们的白骨?河底下有没有拉纤女的泪水。”
苏轼不知道她为何对大运河如此气愤!原来,苏轼在船头欣赏风景时,老艄公正在向她讲述一口古井的故事。
当船路过一个古渡口时,老艄公停下船,提着水桶上岸去了。不一会,又提着满满一桶井水回到了船上。王润之有些好奇,便问他:“这河里的水又多又清,为什么不汲河水而要去汲井水呢?”
老艄公指着古渡口的井架说道:“当年修这段运河时,已是三九寒天,土冻地硬,民伕们需先用柴草烤化了泥土,才能开挖。由于耽搁了朝廷的工期,被杨广派来的监工就地斩于河道中,凝固的鲜血有三寸多厚!自此,只要船只经过此处,船家宁肯上岸去汲水,也不汲这段运河的水!”
王润之听了,觉得有一股寒意从水波中袭来,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她觉得那些屈死的民伕们正在水底下望着她!所以,当苏轼说起大运河时,一股对杨广的怨恨便一下子喷发出来了。
苏轼笑着说道:“这位隋炀帝呀,的确是个厚颜无耻、残忍无道的暴君!不过,他修的这条大运河,还是有功于后人的。”
“你是不是又想写诗了?”王润之笑着问道:“可别忘了表兄对你的嘱咐啊!”
原来,苏轼离京前,表兄文可特意备下酒席为他践行。当二人喝到有些微醉时,文可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地说道:“表弟呀,这汴京的十里长街,虽然满眼繁华,宫阙之内,虽然歌舞升平,但时时藏着不测,处处都有风险!你我皆属书生,难以适应宦海的争斗。尤其是表弟你,口直心亦直,不会迎奉,更不会见风使舵,很难立足。再说,还有一个更大的祸害始终与你形影不离,随时会让你惹上杀身之祸!”
苏轼听了,大为吃惊,连忙问道:“更大的祸害?那是什么?”
文可:“你的才华!”
苏轼:“才华?”
文可:“对,才华。也就是你的诗词文赋。黑字一旦写在了白纸上,有人想在字里行间找个碴儿,简直是囊中取物!愚兄说的,表弟信吗?”
苏轼听了,知道这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
这时,文可端起酒杯,语重心长地说道:“表弟此次出京,愚兄无好礼相送,就送七个字吧!”
苏轼:“哪七个字?”
文可拖着长腔说道:“西—湖—虽—好—莫—吟—诗!”
苏轼听了,心有所悟,连忙说道:“谢谢表哥,愚弟记住了!”
文可:“真的记住了?”
苏轼:“真的记住了!”
文可笑起来了,他端起酒杯,朗声说道:“好,我俩今晚就喝个一醉方休吧!”说完,一饮而尽。
文可回家之后,又连夜画了一幅四尺墨竹,一大早便派人送到了苏家。
当苏轼听了王润之又提到表兄的嘱咐时,他一下子怔住了。
王润之笑着问道:“你还想写大运河的诗吗?”
苏轼连忙说道:“不写了,不写了,到了杭州就更不写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因为诗是苏轼的灵魂,他是为诗而生,为诗而活的,若让他不再写诗,除非上苍收回他的灵魂!所以,当他到了杭州不久,便又诗性大发起来。他的诗词流传天下的同时,也为他的政敌送去了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
这是苏轼不曾料到了。这也是画家文可最为担心的。
3
杭州,在汴京人的眼中,是东南最大也最繁华的城市,那里农桑发达,物产丰饶,朝廷所需的稻米、海盐以及丝绸、茶叶等物资,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城,是朝廷国库收入的重要支柱。再加上江南一带山河壮美,景色秀丽,被人称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许是风水作怪,这个人间天堂里出的美姬佳媛似乎比别的地方格外多,这也为这个人间天堂平添了更多的色彩。
杭州府衙设在凤凰山右麓。苏轼一到杭州,太守沈立就为他在府衙北廂安排好了住处。“新官上任,接风洗尘”,这是官场上铁打的潜规则。为了给苏轼接风,杭州府书办江沸奉沈立之命,忙里忙外的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还吩咐府衙的歌舞妓出席助兴。谁知江沸去请他时,他却不在家中。江沸又去问王润之,王润之说:“他去了孤山!”
江沸有些好奇,又问:“苏大人去孤山做什么?”
王润之:“他说要去拜访思惠子和尚。”
江沸听了,连忙派人去找,回来的人说,苏大人和思惠子和尚已去了钱塘江!
钱塘江?苏大人去钱塘江干什么?前不久大雨不停,上游的洪水冲塌了钱塘江堤,冲毁了两岸的房舍,因淹死的人畜暴晒在烈日之下,其味难闻,暴发了瘟疫,已有患者不治而亡,所以很少有人敢去钱塘江。江沸连忙报告了沈立,沈立只好临时取消了洗尘酒宴。
苏轼确实去了钱塘江。他离开颖州时,恩师托他到了杭州后,一定代他去看望孤山的思惠子大师,思惠子大师不但精于禅理,善于医术,还是位人品学问俱佳的高僧。他还写了三首诗,托苏轼交给他。当他赶到孤山时,一个打扫院子的小沙弥告诉他,思惠子大师外出化缘去了。
苏轼听了,有些失望,刚想离开,小沙弥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大师临走时交代过,若有苏姓施主来访,就去钱塘江找他。”
苏轼谢过小沙弥之后,便直奔钱塘江而去。
一到钱塘江,他看到的是一幅目不忍睹的悲惨景象。那里到处都是倒塌的房舍。无处棲身的灾民,有的躺在残存的墙角下呻吟着,有的拖儿带女外出逃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见苏轼走过来,指着身边一位骨瘦如柴的汉子说道:“我一家八口,只剩下我和他了…….,”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苏轼连忙伸手去扶他,谁知老人浑身颤抖起来。苏轼连忙脱下袍子,披在他身上。
这时,忽听有人在身后说道:“他不是身上冷,而是肚子饿呀!”
苏轼转身望去,原来是位身材清瘦的僧人。他的双眉已经斑白,看来年纪已经不小了。僧人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了老人。老人双手接过,连忙递给了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将馒头掰成两半,递给老人一半,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苏轼朝僧人施了一礼,说道:“谢谢大师慈悲。”
僧人叹了口气,说道:“馒头能解一时之饥,却难除身上之病啊!”
苏轼:“身上之病?”
僧人:“是啊,洪水过后,饿殍遍野,若不施药相救,灾民们就是躲过了水灾,也难躲瘟疫啊!要想救治灾民,就要有治瘟之药。”
苏轼问道:“药在哪里?”
僧人向远处指了指。原来,在大街的尽头,有一座坐北朝南的高大店铺,门前有两根合抱的丹柱,门楣的大匾上刻着“济世堂”三个描金大字。一些得了瘟疫的病人挤在“济世堂”门前。“济世堂”的伙计只卖成药,不开药方,每副成药一两二钱银子,病人需服十副成药才能治愈。灾民们早已家破田毁,身无分文了,到哪里去弄这十二两银子?没有银子就不发药!任凭病人们在门口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济世堂”就是无动于衷。有的病人是活着来的,因为无钱买药而倒毙在“济世堂”门前,是家人们抬着走的!
苏轼说道:“能不能和“济世堂”商量商量,先治病,秋后再来还账?”
僧人摇了摇头,说道:“你知道这“济世堂”是谁开的吗?”
苏轼摇了摇头
僧人:“‘济世堂’的老板姓尤,叫尤洛,他是汴京参知政事吕惠卿的外甥!此人见钱眼开,爱钱如命,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想让他赊药救人?没门!”
苏轼叹了口气,说道:“在下虽有一个可治瘟病的‘圣散子’药方,可以献出来,可是,一时难筹购买药材的资银,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僧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苏大人既然肯献出‘圣散子’药方,购买药材的资银就不愁了,贫僧在这里替钱塘江的灾民感谢苏大人。”
苏轼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是苏轼?稍顷忽然想起了小沙弥的话,心中顿时明白了,原来这位白眉僧人就是自己要找的思惠子大师!
其实,在这之前,思惠子已收到了欧阳修送来的一信,信中提到过苏轼将去杭州任职一事,所以才交待小沙弥,若有苏姓施主来访,就去钱塘江找他。
苏轼向思惠子深深一拜,说道:“在下苏轼,受欧阳恩师所托,带来了恩师的三首大作,请大师收下,”说完,将三首诗稿交给了他。不过,他心中仍有疑问,钱塘江受灾严重,思惠子为何要来这里化缘呢?他试着问道:“大师来钱塘江……”
没等他说完,思惠子就笑了,他说:“贫僧是在这里专门等候苏大人的!”
苏轼:“大师为何在这里等候我?”
思惠子:“向大人要银子,施药救治病人啊!”
苏轼苦笑着说:“在下虽是杭州通判,但俸禄……”
思惠子:“指望大人那点俸禄,要想施药救人,恐怕只能是杯水车薪!走,随贫僧去取银子吧!”
苏轼听了,半信半疑地随他离开了钱塘江,来到了孤山的一座茅草小亭中。二人坐在石凳上说了一会,才高高兴兴的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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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刚刚到家,推官何正臣和江沸已在大门口等候他了。原来,因洗尘酒宴的事,沈立训斥江沸办事不力,为了万无一失,他又特意指派何正臣,重新筹办酒宴。
沈立曾在朝廷任过谏议大夫、江淮转运使、越州太守,后来才调任杭州太守。他不但敬重苏轼的人品,也十分喜爱苏轼的作品。苏轼初来杭州上任,他要求这次洗尘宴办的不但规格要比平素高,还要办的十分排场。何正臣将菜单呈给苏轼过目,苏轼问道:“酒宴请了哪些来宾?”
何正臣说:“除了本衙同僚作陪之外,另请了杭州仕绅十人,名流十人,商界十人,连同贵宾内眷,一共九十六位,另有官妓一队,共十二人,由杭州城的头牌歌妓白玉兰引领,在席间歌舞侑酒。酒宴定在四月十六日,席设棲凤楼。这是杭州府来宾最多的一次宴会。太守特别交代下官,请苏大人定夺即可!”
苏轼想了想,说道:“本官想多邀请一些商界人士,不知他们肯不肯赏脸?”
何正臣连忙说道:“杭州城的豪绅巨贾们为了能与苏大人同席,谁不想在宴席上争个坐位!请苏大人放心好了,下官这就去分发请柬!”
苏轼点了点头,说道:“就依你的安排吧!”
何正臣听了,连忙准备去了。
四月十六日一早,沈立便和苏轼一道,乘轿直奔棲凤楼而去。轿子刚一落地,苏轼发现,楼前不但停满了各种华丽轿子,还有一溜撑着彩幔、垂着流苏的马车,弥漫着淡淡的天竺香的味道,这是名媛贵妇们的专用香车。这种场合就是在汴京,也不多见。
原来应邀赴宴的贵宾们,都听说过苏轼的大名,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传说,读过他的一些诗词,但却没有亲眼见到苏轼本人,更不说参加为他洗尘的酒宴了。他们接到请柬后,都感到莫大荣幸,所以都早早带着妻妾们在这里等候着了。
棲凤楼共有两层,首席设在一楼大厅的中央。沈立和苏轼一进大厅,就引起了一阵欢呼之声。何正臣见主人和来宾都已入座,便悄悄走到沈立旁边,问他是否可以开席?沈立朝站在一旁的歌舞姬们看了看,问道:“白玉兰来了吗?”
何正臣:“尚未来。”
沈立:“那就再等一会吧!”
何正臣知道,今日的酒宴,若缺了白玉兰,是很没有面子的事,不但太守心中不悦,来宾们也都会感到遗憾。他心里比谁都焦急,不断的望着窗外,希望能尽快看到白玉兰的身影。
半个时辰过去了,白玉兰仍然未到。沈立有些不悦,问道:“白玉兰为何未到?”
何正臣有些尴尬,说道:“下官不知道……”
“昨天通知她了吗?”
何正臣支支吾吾地说道:“下官已吩咐过书办江沸了。……下官这就派人去找她!”
沈立不满地横了他一眼,训斥道:“待派人将她找来,黄花菜早已凉了!”他转头对苏轼说道:“苏大人,现在开席吧?”
苏轼连连点头。
沈立站起来,笑着说道:“诸位,今日之宴,是为新任通判苏轼大人洗尘所设,”他端起酒杯对苏轼说道:“本官先敬苏大人一杯,权为苏大人洗尘!”
苏轼听了,连忙端起了杯子。
东道主敬过酒之后,先是同僚们相继敬酒,紧接着名流、巨贾、豪绅们纷纷拥到苏轼桌前敬酒。苏轼举起杯子,大声说道:“苏轼初到杭州,承蒙沈大人垂爱,苏轼在这里先敬沈大人一杯!”说完饮下了一杯。
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欢笑声。
苏轼端起第二杯酒,继续说道:“承蒙同僚们抬举,苏轼与大家共干一杯!”
又是一阵欢笑声。
苏轼朝商界人士的席上看了看,又高举起酒杯,大声说道:“下官听说钱塘江泛滥成灾,谁知又雪上加霜,发生了瘟疫,当地百姓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妻离子散,其情其景,令人生悲。孤山的思惠子大师正在按药方配制成药‘圣散子’。但配制‘圣散子’需购进大批药材,而购进药材却缺少银两。诸位都是杭州的有识之士,又有慈悲之心,都愿意救灾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苏轼特向诸位敬酒一杯,以表感激之情!”说完,仰头喝下了杯中之酒。
也许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了,大厅里鸦雀无声,继而是一片悄悄议论之声。
这时,沈立走到师爷桌前,笑着说道:“本官认捐二百两!”
师爷连忙写在了事先准备好的认捐书上。
苏轼也认捐了二百两。
随后,客人们纷纷围着师爷的桌上,少的认捐数十两,多的认捐数百两,一位丝绸商人竟认捐了一千二百两!
这时,王润之忽然从女眷席上站起来,她伸手拔下头上的一枝玉簪,又脱下了腕上的手镯,说道:“贱妾无多私藏,捐出两件饰物,以表心意。”
众女眷们见了,也都争先恐后的站起来认捐。有的当场捐出首饰,也有的报名认捐私房钱。师爷发现所有女眷人人都认了捐,所捐首饰和私房钱加在一起,已超过了千两!
酒宴达到高潮时,随着阵阵丝竹之声,歌舞表演开始了,一位歌妓怀抱琵琶,唱了一曲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在琵琶声中,抒发了诗人在明月之夜的相思情景,和对亲人深深的怀念,博得一片掌声;接下来是四个女子翩翩起舞。她们身姿轻盈,长袖轻舒,边舞边唱,如彩云,如流水,也博得一片掌声。
宋代的歌舞妓们,大都有一定的文学或艺术方面的修养。有的擅长琴棋书画,有的专攻诗词歌赋。在她们当中,不乏出类拔萃之辈。有人的作品不但名重一时,还流传到后世,不像现在的一些从业者,讲究的是炒作和化妆。
这时,何正臣走到苏轼跟前,毕恭毕敬地说道:“白玉兰今天竟然不来助酒,令大人扫兴,在下一定对她从严处置!”
还没等苏轼开口,一个身着紫裙的女子走到席前,向苏轼深深施了一礼,说道:“小女子久慕苏大人之名,心中敬仰不已,今天见到,是小女子之幸。小女子想为苏大人献歌一首,请苏大人赐教。”说罢,走到大厅中央,在古筝的伴奏下娓娓唱了起来: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樽前舞雪为谁回?留取曲中一拍待君来。
她的歌声虽然委婉动听,但也透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苏轼听了,大吃一惊,这位歌妓唱的,竟是自己当年在宰相王安石家赴宴时,当场填写的一首《南歌子》,她怎么会唱呢?他悄悄问沈立:“沈大人,这位歌妓叫什么名字?”
沈立也不知道,便向她招手示意。她以为自己没有唱好,太守大人不满意,显得有些紧张,低着头走到了席前。
沈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歌妓:“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叫王朝云。”
沈立:“你是哪里人氏?何时入的乐籍?”
王朝云:“回大人的话,小女子是汉阳人氏,因双亲早亡,流落杭州,今年二月入的乐藉。”
“今年芳龄多少?”
“回大人的话,小女子今年已满十二岁。”
十二岁就入了乐藉?苏轼听了,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王朝云。她虽然不像别的歌舞妓那样艳丽、妩媚,却也眉清目秀,大方端庄,且眸子中似有一种灵秀之气,只是显得有些瘦弱罢了。当她说已满十二岁时,苏轼心中便油然生出了一种爱怜和同情。他问道:“朝云姑娘,你从哪里听到这首《南歌子》的?”
王朝云:“回大人的话,从白玉兰姐姐那里。”
苏轼:“白玉兰?就是今天缺席的白玉兰姑娘?”
王朝云点了点头,说道:“玉兰姐姐也十分喜爱苏大人的诗词,一旦得到一首,立刻就会传唱起来。小女子刚才唱的,就是玉兰姐姐谱的曲,又一句一句教小女子唱的。”
苏轼听了,半天无语。
王朝云有些紧张,连忙说道:“小女子唱的不好,扰了苏大人的雅兴,容小女子向苏大人请罪。”说完,深深施了一礼。
苏轼连忙将她拉起来。
她抬头看了苏轼一眼,怯怯说道:“苏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苏轼:“有什么事,就请讲吧!”
王朝云:“玉兰姐姐的养母病重,她回家侍候养母回来时,淋了一场大雨,连夜发着高烧,所以未能前来助兴,求苏大人不要惩罚她。”
苏轼听了,对王朝云说道:“朝云姑娘,有沈大人和本官作主,可不对玉兰姑娘惩罚,让她在家安心养病吧!”
王朝云听了,连忙说道:“小女子替玉兰姐姐谢谢两位大人。”
坐在女眷席上的王润之,见丈夫正和一个歌妓说话,不知是不是心生醋意,便走了过来,想听个究竟。当听说她是为白玉兰求情时,笑着说道:“朝云姑娘虽然年轻,却知情重义,十分难得,”
王朝云听了,连忙说道:“谢谢夫人夸奖。”
王润之拉着她的手,说道:“我叫王润之,姑娘也姓王,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呢!你就叫我姐姐吧!”
王朝云连忙施礼:“润之姐姐。”
王润之听了,十分高兴,她说:“朝云妹妹唱的好听,说起话来也甜!走,到姐姐那里去坐。”说完,拉着王朝云的手走了。
就是这位王朝云,三年后,不但成了苏轼的红颜知己,也成了他贬谪生涯中不弃不离的伴侣。不过,她现在还是杭州府的在藉歌舞妓。
酒宴还在继续,棲凤楼里的歌声笑语,伴着丝竹之音,在西湖岸畔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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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冷冷清清的惠民巷,今天忽然热闹起来。在锣鼓和鞭炮声中,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因为今天有一家新药店开张。药店名为“惠民药坊”,店名是苏轼所题。
药坊门前贴出一张告示:本药坊由思惠子大师坐堂义诊,并备有成药“圣散子”,凡瘟病患者皆可免资领取十副。
消息传出后,一下子轰动了杭州城,有携家带口前来求诊的,有扶着患者前来求药的,还有不少人因不相信会有义诊发药的好事,是前来打探真假的。越来越多的人群将“惠民药坊”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前排起了长龙,领到了“圣散子”的,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药坊,还有的病人在凉棚里坐着,等着大沙锅中煎出的药汤。只是苦了那些由沙弥们充当的药坊伙计,他们有的在药坊里切药、抓药、包药、发药,忙的不亦乐乎。有的在后院的炉灶旁添柴煎药,又将煎好的药汤分发给病人服用,一个个满头大汗,满身柴灰。
苏轼身着便服,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听着身边人们的议论,看着身披袈裟,正坐在大堂里为病人把脉的思惠子,心中顿生感激之情。
思惠子大师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他言必行,行必果,雷厉风行。那天他们在孤山凉亭商量如何开药坊救病人时,他说他一生与银子无缘,建议由苏轼出面募捐。筹办“惠民药坊”的事,由他包揽。苏轼募捐倒是没费多大的劲,现场捐出银子首饰的,当场收下;记下名字认捐的,都言而有信,散席之后,派人送到师爷那里了。不像今天娱乐界的某些人,上台时在闪光灯下高调认捐救灾,下台后却不买帐,令人失望。至于有人搞“诈捐门”什么的,就更让人心凉了。
苏轼打发人将募得的银子送到孤山后,没出三天,“惠民药坊”就风风火火的办起来了。
就在“惠民药坊”外边人群如潮,里边忙着诊病、发药、煎药时,“济世堂”里的尤洛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堂里急得团团转!平时门庭若市的“济世堂”,今天却门前罗雀。平常每日可进斗金,今天却没来一个患者!当他听说有人要在惠民巷开一家药坊时,他冷笑了一声,根本不屑一顾。没想到“惠民药坊”刚开张,“济世堂”就招架不住了,往后怎么办?正在此时,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二掌柜涂有回来了,他告诉尤洛,“惠民药坊”是个和尚义诊,施药分文不收。
尤洛问道:“‘惠民药坊’舍施的是什么药?”
二掌柜:“‘圣散子’。”
尤洛:“‘圣散子’?都由哪些药材配制的?”
涂有摇了摇头
尢洛曾在汴京开过当铺,后来又去塞北当过盗马贼,贩过私盐,卖过跌打损伤膏药。由于他依仗吕惠卿之势,积累起了不菲的家产,在杭州城里是个呼风唤雨的主儿,连地方官员也怯他三分!今天有人在他的地盘上开药坊,抢了他的生意,断了他的财路,简直是在虎嘴里拔牙!他向涂有施了个眼色,二人便进了“济世堂”后院的密室。
苏轼在大街上看了一会,正欲走进“惠民药坊”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苏大人!”
苏轼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位唱《南歌子》的王朝云。她手里捧着一个小红包,低声说道:“玉兰姐姐听说苏大人募捐治病救人,托我送来三十两银子,还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匣,说道:“这是小女子攒下的三两二钱碎银,也请大人买药救人吧!”
苏轼收下后,打发苏文送往“惠民药坊”,便回了府衙。
正当他和沈立谈论舍药救灾时,忽然有人前来报案:新开张的“惠民药坊”被人砸了!
苏轼和沈立听了,都大为吃惊。
原来,苏轼走后不久,忽然来了一群彪形大汉,他们手执木棒,气势汹汹地向“惠民药坊”冲去!冲进药坊后,他们见人就打,见物就砸!待切的药材到处散落,煎药的砂锅成了碎片,煎好的药汤泼了一地!两个以身子护着药柜的沙弥,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他们抢夺一位老妪领到的“圣散子”时,竟将她的右臂打折,又一脚踹去,老妪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苏轼越听越气,愤愤说道:“是何处的歹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如此猖狂!”
沈立叹了口气,说道:“定是尤洛教唆的!不过……”
苏轼:“沈大人,下官这就去惠民巷看看。”
沈立点了点头,嘱咐他说道:“多带些捕快、衙役!”
通判是地方政府的二把手,除协助太守主持全面工作外,还要负责民政和司法事务,处理此类案件,是通判责无旁贷的工作。
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苏轼匆匆赶到惠民巷时,只见“惠民药坊”门前一片狼藉,到外都是破碎的药柜,“圣散子”散落了一地。思惠子大师正在为受伤的沙弥和被打的病人包扎伤口。而那些行凶滋事的歹徒们,他们来的快,走的也快,只听见一声呼啸,便不见了踪影。
苏轼命随行人员帮忙收拾药坊,继续接诊施药,还留下了一些士兵,以维持药坊的秩序。
三天后,捕快在山中逮捕了一名“绿林”,苏轼审问他时,他供认曾受人指使砸过惠民药坊。苏轼让他画押之后,并未对他急于判刑,仍然将他关在大牢之中。
由于“惠民药坊”的资金充实,“圣散子”所需的药材源源不断地运到了杭州,“惠民药坊”又重新接诊施药了。最多时每天可达二百多人!不到百天,前来求诊领药的病人渐渐少了,又住了些日子,瘟疫便遏制住了,外出逃荒的百姓们,又陆陆续续回到了钱塘江畔。
瘟疫过后,“圣散子”可治瘟救命的消息便传开了,山东、河北、湖南、山西一带的医家纷纷来到杭州,打听配制“圣散子”的药方和煎制药汤的方法。苏轼便将“圣散子”的秘方抄于纸上,还写了一篇《圣散子序》附在后边,交给各地医家。自此,天下又多了一剂可治瘟疫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