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魈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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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踏上仕途的苏轼，一到凤翔，便感到官场上的一切，都十分新鲜。
　　凤翔即将卸任的太守宋选，也是进士出身，曾是司马光任三司时的同僚，资格老，声望高，而且温文尔雅。当他得知苏轼将到凤翔时，便在后衙旁边为他准备了一座带院子的宅子。苏轼上任的当天，还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对随行的眷属们问寒嘘暖，呵护备至，令苏轼觉得到了凤翔就像回到眉山老家，宋选就像自己的叔伯长辈。
　　府衙中的官员们早就听说了三苏的名气，都十分仰慕苏轼的才学。是啊，天下那么大，朝廷唯独将他派到了风翔，这是凤翔的骄傲，也是凤翔官员们的一种缘份，所以也都众星拱月般地关注着他。这时的苏轼似乎有点晕乎乎地感觉。
　　苏轼喜欢花树木，尤喜爱竹子。他便在院子里载了30余株桃、杏、桧、枫等小树，还在向阳的墙下载了一蓬苍翠的冷竹，又挖了一个不大的水池，池中养了几尾鲤鱼和数棵荷花，显得既幽静又有情趣。他常常在院子里品荷读书，日子过的悠闲优哉。
　　由于新太守尚未到任，府衙中的公事不多，既使有了什么公事，宋选也尽量不去打扰苏轼。苏轼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便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去游览凤翔各地的历代古迹。有一天，他听同僚们说，开元寺有一方石刻，是唐代吴道子画的长着胡子的观世音，还有王维留下的几幅山水画。他高兴极了，便骑马直奔开元寺而去。
　　开元寺是唐初的一座禅寺，寺中的大雄宝殿金碧辉煌，气势不凡。其他殿堂中供奉献的菩萨也都流金绘彩，栩栩如生。院子里的两株老松已有合抱之粗，树冠如伞。寺中有百余僧人，主持是达仁方丈。
　　苏轼进寺之后，向值班和尚说，他想拜见达仁。
　　值班和尚将他引进了大殿左首的一间禅房，达仁微闭双眼，正在蒲团上打坐。见苏轼进来了，他既未睁眼，也没离座，只是像念经一般地说了一个字：“坐”。
　　苏轼正欲说话，达仁又开口了，仍然是一个字：“茶”。说完，双眼仍然闭着。
　　苏轼知道，他是轻视自己。是啊，凡来求见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富绅人家，他们来时或前呼后拥，或带着一群穿绸着缎的内眷；他们也出手大方，除了香资，还有不菲的舍施。而达仁眼前的这个年青施主，大约不会是豪门子弟，也不会是衙门官员，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俗人罢了。
　　苏轼见了，既不就坐，也不喝茶，更不生气。他说道：“听说方丈通晓佛释经书，知晓佛界故实，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方丈请教，不知方丈肯不肯赐教？”
　　达仁仍然闭着双眼，说道：“施主请说。”
　　苏轼：“释祖立教，为的是普度众生，救人苦难，劝人善行，天下太平，对吧？”
　　达仁微微点了点头。
　　苏轼又说：“当年齐国的管仲辅佐齐桓公时，曾制定了优待老者，救助寡幼的‘九惠之策’，这是否与佛家宗旨相通？”
　　达仁听了，心中一惊。佛教是从外域传来，只不过千余年，而管仲相齐，已有2500余年。若同意他的观点，就是承认‘九惠之策’早于佛祖；若不同意他的观点，又会伤及佛教尊严。他很聪明，立即话锋一转，问道：“施主读过〈易经〉吗？”
　　苏轼答道：“在下已读过〈易经〉，还读过〈连山〉、〈归藏〉、〈周易〉等篇。”接下来，他还背诵了其中的几段精辟的文字。
　　达仁听了，知道这位年青施主有些来历。连忙睁开双眼，问道：“请问施主尊姓大名？从何处来？”
　　苏轼：“在下赵郡苏轼，是从凤翔来贵寺求教的。”因为苏轼先祖是赵郡人，所以他自称赵郡。
　　达仁一听，大吃了一惊，站在自己面前的，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才子苏轼啊！他连忙双手合十，连声道歉：“苏大人请坐，贫僧年迈眼花，不知苏大人光临寒寺，请苏大人恕罪。”
　　苏轼也不难为他，抱拳施礼。
　　他从蒲团上站起身，说道：“请大人上座。”
　　看到值班和尚站在一旁发呆，他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给苏大人上茶！”
　　值班和尚连忙端来了一杯热茶，达仁连摆手：“上香茶。”
　　值班和尚连忙换了茶水，恭恭敬敬地将茶杯放在苏轼跟前。
　　苏轼见达仁为人势利，又善阿腴奉承，心中有些不快，看画的兴趣也早已打了折扣，便对达仁说道：“佛家清净地，在下就不打扰了！”说完，站起来告辞。
　　他刚要走，达仁连忙将他拉住，恳请他为开元寺留下墨迹，以珍藏寺中。
　　这时，几名和尚早已把文房四宝准备好了，看样子，苏轼若不题写，达仁是不会放他走的。
　　原来，达仁听说苏轼不但文章誉满京华，他的书法丹青也是朝野争相收藏的宝贝。他自己早就想得到苏轼的一件手迹，无奈自己从未见到过苏轼，自己的这一心愿便一直未能如愿。踏跛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这位眉山才子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缘，绝不可放过！他亲手将毛笔递给苏轼，说道：“请苏大人赐贫寺一件墨宝。”
　　苏轼有些无奈，他问道：“写什么呢？”
　　达仁：“只要是苏大人手书的，写什么都行！”
　　苏轼实在被他纠缠不过，便在砚池中蘸饱了浓墨，走到案前，挥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副对联，放下毛笔后，向达仁说道：“见笑了！”说完，便转身走出禅房，骑马离开了开元寺。
　　送走苏轼之后，达仁回到禅房，见案上是一副六字对联：
　　上联是：坐，请坐，请上座
　　下联是：茶，上茶，上香茶
　　他看了，心中又羞又愧，也又气又恼。他怨值班和尚进去报告时，没问及施主是谁，害得自己丢人显眼，被苏轼用对联嘲讽了一顿！他见几个小和尚对着对联悄悄议论着，便没好气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大声点！”
　　一个小和尚说道：“这幅对联不雅，不如扔进灶房里烧掉！”
　　他扳着脸吼道：“你们糊涂！虽然对联不雅，但这可是苏轼亲笔写下的呀！收起来，妥善保存！”
　　小和尚们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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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回到家中，看到水池里的鲤鱼都躲在了荷叶下面不肯出来，他用双手拍打了几下，池中的鲤鱼竟然无动于衷。王弗闻声来到院子里，笑着说道：“夫君，你是不是错把这里当成中岩书院了？”
　　经王弗一提，苏轼一下子想起了中岩书院的“唤鱼池”，心头一热。他问王弗：“夫人，不知岳父的病好了没有？”
　　王弗：“父亲来信说，服了夫君带去的药，病情好多了，又去中岩书院授课去了。”
　　苏轼望着远处的天际，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常常在梦中回到中岩书院呢！”
　　王弗听了，微微笑了。
　　母亲病故后，苏氏父子回眉山依礼守制。有一天，苏轼和王弗去中岩书院看望王方时，王方正在“唤鱼池”旁看书。见女儿、女婿回来了，异常高兴。书院的学生们听说苏轼来了，纷纷前来相见。王家的族人们闻讯后也赶来书院，书院里谈笑声声，喜气洋洋。
　　就在王方讯问京师的科考内容时，一个小女孩忽然从人群里走到苏轼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道：“轼哥坏，轼哥坏！”
　　苏轼转头一看，原来是王弗的小堂妹王润之。王润之活泼，天真，虽然比王弗小8岁，但却是王弗的闺中密友，二人总是形影不离，自王弗嫁给苏轼又去了都城之后，王润之十分想念自己的堂姐，有时还会偷偷抹泪。
　　苏轼笑着问她：“我坏在哪里？”
　　王润之噘着小嘴说：“你把姐姐勾走了！”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王弗的脸“唰”的羞红了，她连忙将王润之拉到自己身边，同她悄悄说着什么，她才渐渐不对苏轼有敌意了。
　　记得苏氏一家再次离开四川进京，王润之随大人们去江边送行时，王润之忽然哭闹着要随王弗上船一起走，还有几个大人连劝加拉的将她挡住了。载着王弗的船离开码头时，她竟然成了一个泪人了。
　　这时，苏友进来通报：商州令章大人来访。现在客厅等候。
　　苏轼一听，连忙说道：“我这就去。”
　　王弗听说章淳来了，低声嘱咐苏轼：“夫君和章大是老朋友？”
　　苏轼：“是在京城结识的友人，你还记得吗，我们来凤翔时，赶到五十里铺为我们送行的人吗？就是这位章大人。”
　　王弗听了，点了点头。
　　苏轼将章淳迎进前厅，二人边叙边饮茶。苏轼问他：“章大人是公差路过凤翔？”
　　章淳摇了摇头，说道：“愚兄是特意来接苏大人去商州一游的。你我把酒举盏，好好痛饮几日，以尽愚兄的地主之谊。”
　　苏轼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
　　章淳：“再说，愚兄也一直掂念着苏大人，想给大人提个醒。”
　　苏轼：“有什么事吗？”
　　章淳：“今年三月，圣上诏富弼为相，这个富弼却不知好歹，竟然辞职归隐了。六月，圣上诏司马光知谏院，王安石知制诰；八月，圣上拜曾公亮为相，恩师欧阳修参政。”他一古脑说了一大串新任职官员的名字，让苏轼一时摸不着头脑。朝廷官员们的任命和升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这有什么可提醒的？不过，人家是一片好心才来告诉他，是把他当成了知心朋友。
　　“还有，新任太守陈希亮快要到任了。”章淳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位行武出身的陈希亮啊，仗着自己立过战功就目中无人，尤其不爱你我这些饱读诗书的人，他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脾气倒是不小。贤弟在他手下任职，可要多留个心眼啊！”他不再称呼苏轼为苏大人，而改称“贤弟”了。
　　苏轼也改称呼：“谢谢子厚兄的提醒。”子厚，是章淳的名号。
　　章淳接着说道：“你我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对那些妨碍我们的人，就要敢于同他们相斗。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敢与我作对人的同僚斗，也敢跟顶头上司斗，还敢跟鬼神斗！我最敬佩的就是秦国的白起，他敢一次坑杀四十万投降的赵兵，才成为了战无不胜的战神——”
　　苏轼：“可是这位战神的结局却十分——”
　　这时，惠妹慌慌张张地进来说：“老爷，夫人饭后腹疼不止！”
　　苏轼听了，连忙对章淳说道：“子厚兄，请稍候，我去内室看看。”说完，随惠妹回到卧室后，却不见王弗有半点病容，便问道：“夫人不是病了吗？”
　　王弗摇了摇头，将苏轼拉到一边，悄声说道：“夫君，交友要慎，听话要真。妾从这位章大人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虽然敬重你，但也有巴结之意，他虽赞扬你，也有嫉妒之嫌。这种人有求于你时，可嘴上涂蜜；你若得罪了他，他敢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对这样的人，夫君可要心中有数！夫君还想随他去商州吗？”
　　苏轼听了，却不以为然。他觉得王弗也太敏感了，心里在为章淳叫屈。又一想，王弗的话也还有些道理，一个不但敢与人斗还敢与鬼神斗的人，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这样的人，不是大忠大勇的贤人，就是大奸大恶的小人！难道章淳会是这样的小人？不过，他还是听从了王弗的提醒，决定不去商州了。他命惠妹去客厅传说：“苏夫人突患急病，需要延医诊治。老爷不能前来送章大人了，请章大人鉴谅。”
　　章淳听了，连忙说道：“请苏贤弟照料好弟妹的病情，在下这就回商州。”说完，悻悻离开了苏宅。
　　待章淳走了之后，王弗才告诉苏轼，听惠妹说那个“葫芦脸“来了，她有些不放心。苏轼与章淳的谈话，她在帘子后边都听到了，他害怕自己的丈夫同这种心术不正的人交往，更害怕丈夫随他去商州，才迫不已称自己有病，将丈夫骗出来告以实情。
　　苏轼没能去成商州，总觉得欠了章淳的一个不小的人情，心里有一种愧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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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苏轼公差归来，途经五眼桥时，远远看见有人牵着一匹马站在桥头上。走近一看，原来是章淳！他连忙下马，问道：“了厚兄怎么在这里呀？”
　　章淳笑着说道：“愚兄是专门在这里等候贤弟啊！”
　　“等候我？”苏轼有些纳闷。
　　章淳：“前次我去凤翔府请贤弟时，因弟妹有疾而未能如愿。听说贤弟公干完毕要回凤翔，愚兄才在这里特意等候，想与贤弟去商州一游。”
　　苏轼有些犹豫。
　　“陈太守尚未到任，迟几天回去述职不碍事的，咱们这就上路吧！”
　　苏轼一时找不到借口，再说，自己也一直想去商州看看，以兑现自己对他的承诺，便爽快的答应了。于是，这对政坛未来的死对头便相伴而行，去了商州。
　　当天晚上，章淳在商州设宴招待苏轼，他说，终南山中的深山里有数十座古刹，据说有一山魈，藏在一座叫仙人宫的古刹中，常常出来作崇，香客们都不敢前去烧香，更没有人敢在古刹中过夜。但那里有奇石怪峰、古木深涧，风景绝佳，是一处世外桃源，他问苏轼想不想去看看？
　　苏轼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也是一个爱好探奇寻异的人，听了章淳的一番鼓动之后，立即就来了兴头，第二天天刚亮，他们便朝终南山出发了。
　　他们沿着山路走了大半日，暮色已经渐渐四合，又向前走了一会，夜色渐浓，已看不清前面的路了，章淳建议，在山路旁边的一座荒废了的古刹中过夜。于是，二人在寺前的古树上系好马匹，便进了古刹。
　　古刹的大门尚存，但进了大门之后，见佛殿已经半塌，院中荒草没人，有几只野狐见有人来了，连忙窜进了一堆废墟之中。章淳毫不介意，他将殿中残破的供像推到一旁，又捡了些干枯的茅草铺在供台上，笑着对苏轼说道：“苏贤弟，我们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
　　苏轼问道：“山魈来了怎么办？”
　　章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贤弟放心好了，有我章淳睡在这里，山魈们就得退避三舍！”
　　二人躺下之后，苏轼透过缺了瓦的屋顶，望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听着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狼嚎声，无论如何都能以入睡。而睡在一旁的章淳，却鼾声不断，睡的极香！
　　天亮后，二人吃了些随身带来的干粮，便去了仙人宫。
　　仙人宫建在两座山峰之间，宫前有一深潭，叫仙人潭，深不见底；向潭中丢一瓦片，半天听不见响声！四周的山崖如削，若想进宫，须从搭在潭上的独木桥上通过。由于年月已久，那独木桥已经半朽，上面还长着一层又湿又滑的绿苔，若不慎滑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
　　章淳从行李中取出笔墨，指着仙人潭对面的山崖说道：“贤弟的书法胜于愚兄，请贤到对面题几个字，以纪念你我的今日之游，怎么样？”
　　苏轼朝潭底看了看，见潭深千丈，阵阵水雾从潭底涌上，寒气透骨！他连忙摇了摇头，说道：“苏轼不敢。”
　　章淳看到苏轼害怕了，笑着说道：“待愚兄替贤弟过去题写！”说完，一手握笔，一手抓住一根垂下来的老藤条，纵身一跃，双脚又在独木桥上轻轻一点，便跃到了对面的山崖下。他选了一块平滑的石壁，在上面书写了“章淳苏轼来游”六个大字！写完以后，又抓着藤条荡回到了原地，笑着说道：“苏贤弟，你看我写的如何？”
　　苏轼一直为他悬着心，见他平安回来了，才放下心来。他拍了拍章淳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艺高人胆大啊，子厚兄将来必敢杀人！”
　　章淳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苏轼说道：“敢不要自己命的人，就敢要别人的命！”
　　章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谢谢苏贤弟的夸赞。”
　　后来的岁月证实，就是这位敢于冒死过潭题字的章淳，不但敢杀人，还善于杀人。他曾以自己的方式杀了许多政敌，他甚至还想杀苏轼和苏辙，只是没来及罢了！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苏轼不如王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