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刘白虎是第一次娶儿媳妇，所以婚事办得特别热闹。四村五寨有点头脸的人物，都被请了来喝喜酒。众人都怕刘白虎的势力，没有不来巴结的。更多的没有资格被请喝喜酒的村民也来看热闹。人多嘴杂，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刘白虎家位于四平村最前端，前后两进房子，占了十余亩地。正门是两扇镶有兽头铜环的黑漆大门，门上是山沟里独一无二的，用青砖垒成的高大门楼，东西两边拐角处各有一个供平时出入的小角门。
　　进了大门是正厅，正厅面积有十余间大。在西边有一排厢房，是长工们的住处。东边墙根处搭着棚子，圈养着猪，马，牛，羊之类，还有些鸡，鸭，鹅也锁在里面。进去正厅后面，一进房子是内室家眷的住处，也有小门通向外面。
　　此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山川大地，都盖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街道刚刚被清扫出来，倾刻间又落满了。长工头何贵只好派了两个人专门扫雪。此刻的刘家大门洞开，围观的人群挤满了两边。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咚咚呛呛”的锣鼓声中，柳叶的花轿抬到了大门前。刘豹由人扶着下了马。他一条腿残疾，走路只能拄着拐杖。两个半大丫头在主婚人的指使下，来到轿前，把柳叶扶了出来。刘豹在前用红绸牵着，沿着铺在地上的红毯过门向里走。
　　刘白虎的大儿子——傻子刘二蛋在人群中，见了新娘子，嘴里含糊的叫道：“媳妇……媳妇……”傻笑着，就要冲上来，却被身边的跟着的长工拉了回去。
　　一对新人走进院子，立时有两个撑伞的人替二人打伞遮雪。两人沿红毯一路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正面墙上，早贴满了大红的红双“喜”字，来贺喜的宾客坐满了两旁。刘白虎坐在首座，肥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不时拱手作揖，招呼着宾客。见新人进来，忙像模像样的端端正正坐好。
　　主婚人是刘白虎从本家的长辈中请来的，倒不是高先生。高先生平日与刘白虎从不往来，所以刘白虎也没有请他参加婚礼。
　　一对新人拜完天地，一切仪式结束后，柳叶被两个丫头扶着，进了后院的新房。
　　在大户之家，女人照例是不能与外人男子见面的。山沟里人并不计较这些，但刘白虎对此却奉行不悖，并也以此种种繁文缛节，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柳叶的婚房安置在后进正房大厅的西端，两间房子，有个独院。
　　刘白虎有两个老婆。原配大夫人，是从远处县里娶来的，这可是山沟里绝无仅有的城里人。她本是刘白虎的嫡亲姑家表姐。刘白虎的姑，嫁给了县衙的账房师爷，也就是他依仗的县里亲戚了。
　　这个姑姑到了大地方，倒也没忘本，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侄儿为妻。这倒不打紧，唯有生了几个孩子都养不长久，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就是傻子刘二蛋。
　　大夫人实在生怕了，只得允许刘白虎再娶一房。刘白虎就从山沟本地又娶了个年轻女子，也就是他的二夫人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二夫人生的儿子虽不傻，却是个瘸了半条腿的残废，也就是刘豹。
　　其实刘白虎不知道，这刘豹的先天残疾，是大夫人怕二夫人夺了势去，下药害的！二夫人虽然心里清楚，可没拿到证据。况且生性胆小怕事，也不敢对刘白虎说。她生下刘豹后，就再也没有再生育了。刘白虎又懊恼，又灰心丧气，常常哀叹命运不济，只有把全部心思用在了瘸儿子身上。
　　拿柳叶顶债，本是大夫人为傻儿子出的主意。没想到柳叶娘以死相逼，要嫁二儿子！刘白虎见了柳叶几面，确实看上了她，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为此大夫人与刘白虎还闹过几次。刘白虎最后以“万一再生出个傻子来怎么办？”为由，终于封住了大夫人的嘴。
　　刘家的后院共有十几间房子，用院墙隔成了三个跨院。中间是通房餐厅，大夫人占了东跨院，二夫人住在西跨院。刘二蛋与刘豹分别与自己的亲娘住在一起。
　　柳叶的新房安排在二夫人房侧，重砌了一道墙隔开，中间留了个小门相通。柳叶进了新房，远离了吵吵闹闹的前厅，倒也安静下来。刘豹因为太小，身子又不便，就没人难为他这个小新郎。开席后，就由丫头领回了二夫人房里。
　　大夫人因为生气，闷在屋里，一天没出面，便由二夫人领了儿子进了新房，教儿子用称钩挑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柳叶是第一次见到刘豹，看他架着一根拐，一条腿悬着，脸色蜡黄，显得精瘦，一副病相，一双小眼珠倒还有些神采。一身宽大的新郎吉服穿在身上，有些滑稽。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了，心里生出一份自嘲，一份厌恶。
　　刘豹在娘的教导下，完成礼仪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对陌生的新娘子没有半点亲近之感，仍然一刻也离不开娘。二夫人只有陪着儿子与儿媳，说些家常话。
　　柳叶从二夫人的口中听出，自从进入这个门口后，从此就与外界失去联系了，心里不由一阵阵发凉：“自己难道与她一样，被一辈子锁在这儿了吗？”忽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这一夜，刘豹无论如何不肯跟别人睡，哭闹着睡在了娘的房里。柳叶衣不解带的歪在床上，朦朦胧胧的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新郎新娘到堂上拜见父母。刘白虎居中，两个夫人分坐在左右首，两人行了跪拜大礼。柳叶偷眼看见，刘白虎与二夫人都是喜笑颜开。那个肥胖如猪的大夫人，却满面阴沉，神色木然，看不出一丝表情来。
　　接着父母训话，刘白虎先开了腔：“柳叶，你既然嫁过来了，就是我刘家的媳妇了。你岁数大些，要照顾好豹儿，多让着他些。叮嘱他好好上学，安排好他的吃、穿、住、行。千万别忘了让他按时吃药。他现在还小，等长大些再给你们圆房也不迟。别也没什么说得，做好这些就行了。”
　　柳叶心里虽然憎恨刘白虎，可这个时候，也只能低头轻声答应着。
　　接下来是大夫人训话。她站起肥胖的身来，踱着步子，用眼睛狠狠瞪着柳叶，好一会儿没做声。柳叶被这紧张的气氛压抑着，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她忍耐着，努力保持着姿态不变。
　　好一会儿，大夫人才用自己的破锣嗓子，冷漠的说：“既然进了我刘家的门，就得要遵守我刘家的规矩。哼，你可知道我刘家的规矩吗？”
　　柳叶见了她这架势，心里有些怕，缓缓地颤声说：“我……我知道……”
　　大夫人又“哼”了一声，慢慢坐回椅子上，说：“我们刘家大门大户，可不比你们小户人家。由不得你像从前一样，野来野去的，要守规矩，守妇道。你给我听好了，如果违反了，可别怪我家法无情！听清楚了吗？”
　　柳叶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声音说：“……听……清了……”。
　　“哼！你听好了：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外出；不得与外人男子交谈；不得目无尊长；不得先于尊长吃饭；不得私自与男子见面；不得说话玩笑；不得……”。大夫人事无巨细，把家里的规矩说了半天，最后问道：“你记住了吗？”
　　柳叶刚要答应：“记住了”，忽然门外窜进一个人来，“嘿嘿”傻笑着，用袖子抹着鼻涕，见了柳叶，含糊不清的叫道：“媳妇……嘿嘿……媳妇……”伸手就来抱，正是傻子刘二蛋。
　　柳叶见事不好，急忙躲开了。傻子又追着来抱，被刘白虎与大夫人喝止住了。刘豹拄着拐站在一边，眼睛瞅着，茫茫然的没有半点表情！
　　以后的日子，柳叶就是每天陪着刘豹读书写字。刘白虎为了让刘豹出人头地，给他专门从外地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来。这个先生六十多岁，是个老落第秀才，柳叶倒是不用避嫌的。
　　教书的地方是在前排最西边的房子里，与柳叶的新房前后相对。这房子有前后两个门，先生走前门，刘豹走后门。
　　刘豹身有残疾，读书倒也有些志气，很是认真刻苦。柳叶从没上过学，常常心里惋惜，此时借了这个机会，倒也学着认会了不少字。
　　刘家用来教书的屋子，有两间大小，前边窗子用纱布遮住。这种纱布很奇妙，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柳叶坐在窗下，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前院。这就是她唯一能看到的天地了！
　　在这里，她能看到进进出出的长工们，当然也包括阿牛。经过长时间暗中观察，柳叶看到，本来活泼开朗的阿牛，现在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少与别人说话，并且也不与别人住在一起。刘白虎家的牛马牲畜，都是由他来喂养的。他就独自一个人，住在牲畜棚边的一间小黑屋里。
　　柳叶知道阿牛的这些变化，都是自己引起的。可现在的自己除了担心，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独自伤心难过而已。
　　除了陪刘豹上学外，柳叶还干一些杂活。她本来是个勤快人，一时也闲不下来。收拾房子，洗衣服等等，从不让丫头老妈子干，都是自己动手。平日里忍辱伺候着刘白虎夫妇。特别对大夫人，更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分差错。大夫人虽然想刻意找她毛病，一时倒也挑不出来。
　　二夫人与柳叶都是山沟里人，又是同样出身，还是亲婆婆，倒相处很融洽。她时时处处维护柳叶，时间久了，柳叶心中感激，倒也默认了这个婆婆。只是刘家规矩大，她想家里人，却不能私自去见面。
　　第二年正月里，传来哥哥结婚的消息，她求了大夫人半天，方才允了半日探亲。回家见了母亲，还有哥弟妹们，当然也见了新嫂嫂，特别高兴。这是她自嫁到刘家后，唯一的一件高兴事了！
　　傻子刘二蛋偶然想媳妇，常常过来对柳叶疯言疯语。刘白虎知道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才不敢再来了。
　　能进入刘家后院的男人共有三个。一个是长工头何贵，一个是跑腿传话的毛头小子，还有一个就是刘二狗。刘二狗经常与刘白虎，大夫人一起筹谋划策，可以说是刘白虎的心腹走狗。
　　柳叶偶尔听到他们谈论，说若有人用池塘的水浇地，必须缴纳钱粮兑换时，想到爹因为挖池塘而死，现在这池塘却又成了别人赚钱的工具，心里气愤难当！对这些人的贪婪，满怀怨恨。
　　刘豹与柳叶在一起时间长了，慢慢觉得她可亲起来。后来竟然愿意跟着她睡，不愿再跟娘了。只是年龄幼小，对男女之事还不懂的，并没有越礼之处。二夫人看到儿子儿媳成双成对的，心里越发高兴！
　　刘豹不仅腿残，身子也先天虚弱。天气稍有变化，就会得病，需要不断服药调养。本来是由丫头煎药的，柳叶来后，就包揽了下来，还得时常哄着刘豹吃药。
　　二夫人偶尔与柳叶私谈，露出刘豹的病因，是在自己怀他时，被大夫人不知道喂吃了什么药，才变成这样的，并且到后来，再也怀不上孩子了！要柳叶以后要小心提防。她说这些时，脸上的怨毒愤恨之色，柳叶看了都不禁心生惧意！
　　柳叶有时傻想，自己若也不怀孕，刘白虎就断了后代，那时候就再也没有地主坏人了！所以她嘴上答应着二夫人的话，暗里倒希望能吃上不怀孕的药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