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桦林县坐落在晋西北最北部，是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丘陵地带。境内沟岭纵横，植被稀疏，极其荒凉。但改革开放后，地质部门的勘察人员却意外地发现了这里的地下到处都是黑色的金子，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一时间这里人头攒动，机器轰鸣。几年的时间下来，这里就有人大发了，山沟里盖起了一座座新式洋楼，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高楼大厦。
　　七月二十八日下午，天气突然骤变，风有点蠢蠢欲动了，起初它只是慢慢地吹，偶尔吹得地面一些碎片打转。过了不大一会儿，风逐渐大了起来，地上的塑料袋满天飞，尘土也飞扬起来，打的行人睁不开眼睛。当狂风吹过树木田野，高大威武的树木如同钢铁战士昂首挺胸抵御强敌，绿色的田野里各种农作物也在努力地与狂风搏斗。好在是初秋，狂风无法继续肆虐，如果是冬天，庄稼都收割完了，草木凋零了，那狂风不就变成了没有遮拦的霸王？按节令来看，初秋万物旺盛，黄风少有。有经验的老人还是担心这场黄风会带来不好的兆头。
　　哦，果然，半夜一点多，安静的桦林县突然发出“轰隆隆”几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将睡梦中的人们惊醒，桦林煤矿发生重大矿难事故了。从此，这里的宁静被打破了。
　　陈浩从煤检局调到A市纪委任监督处副处长。他三十多岁，一米七八的身材，浓眉大眼，方脸盘，直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他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老实巴交。虽然说是国家公职人员，其实，日子一点都不富裕。
　　快下班的时候，他的同村叔叔贾刚从老家一瘸一拐来看他了，给他带了一袋新鲜的水果和玉米，顺便求他办点事。
　　“陈浩，唉！”贾刚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叹了一口气，眼睛无奈地看着他。
　　陈浩递给贾刚一支烟，看着他复杂的表情问：“贾叔，腿还疼不？坐下吧，有话就痛快说，跟我怎么还扭扭捏捏了。”
　　贾刚点燃了烟吸了两口：“我不能在桦林煤矿干了，想让你帮我再找个活，能不能？”他说完看着陈浩，揉他那条病腿。
　　“叔，你们这些正式员工，基本都安排了生活问题，您还找活干，休息休息吧，不要太劳累了。”
　　“你叔我是天生的劳碌命，闲下来难受。再说一天不死一天还得吃喝，矿上给的那点钱就够看病开销，我还得另外谋一份工作才能养活自己。”
　　“那就在矿上帮厨吧，我和领导说一声？”
　　“不，不了，浩子，叔我说什么都不在矿上找活了。”贾刚不住地摆手。
　　“叔，你是不是因为‘7•28’事故后怕了？”
　　“是的，陈浩，太可怕了，那场面让人想起来就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二十多条人命一眨眼就没了。我算幸运，死里逃生保住了一条命，庆幸自己只残废了一条腿。嘿嘿……”他嘴角一抽笑了，那和善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笑得比哭都难看。
　　“叔，我一时也给您找不下合适的活，你拿着这些钱回去吧，有活了我通知您。”说完，陈浩就从自己上衣口袋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贾刚。
　　“你这是干什么？叔我还不至于穷到了这种地步，上面虽然没有给我补偿多少，可我还有平常的积蓄，看病花费之外，还留着一部分生活费。我不能要你的钱，你拿回去。”贾刚推回了他的手。
　　“拿着，您不能要我的钱，我也不能要您的土特产，您也拿回去。”陈浩一赌气，将一袋子玉米放在贾刚怀里，又对着贾刚伸出手，“叔，要不要？”贾刚哪能不知道他是想帮他，接济他，是他的一份心意，顿时有点热泪盈眶：“要，要，你这孩子，还是以前的犟脾气！”。
　　要说这贾刚，也是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忠厚善良，老实巴交，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怎奈屋漏偏逢连阴天，矿难中虽幸运逃生却还是瘸了一条腿。
　　“陈处，张总找您有事。”忽然，办公室门外的实习生小李探进头轻声告诉陈浩。
　　陈浩一听，马上警觉地皱起了眉头：他来做什么？不会是夜猫子进宅？陈浩想着，正要对小李子吩咐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喊叫：“陈处在啊？你这地方好难找啊！”
　　话到人到，还没等屋子里的人有所反应，来人张宁就大步走到门口，小李子一见，连忙拦住他说：“张总，我们陈处有客人，等会见！”张宁一看，推开小李子大大咧咧走进了办公室，然后摆出一副老熟人的架势，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大学毕业的张宁自己下海开了一家资金不大的皮包公司，对外宣称煤炭、房地产等项目投资，其实一笔正道买卖也没做过，就是投机取巧干些不地道的事。哪家运煤车超载了，哪家小煤窑没有合法手续停产了，他跑前跑后找领导拉关系从中得些好处费。他就是这样靠一张嘴皮子通吃四方。
　　他个头不算矮，一米六七，那张脸虽说不上英俊倒也不难看。浓密细长的双眉隐藏于斜梳的长发之下，小眼睛的睫毛倒是浓密乌黑，似乎有效地掩饰了眼睛的瑕疵。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皮肤黝黑。平时穿衣打扮很得体，皮鞋擦得锃光瓦亮，一身蓝色西服，很得体地穿在身上。红色领带压在白色衬衫领口下，盖住干瘦的锁骨。
　　贾刚看到来了陌生的客人，便连忙站起身来，对陈浩挥挥手离开了。
　　陈浩送走了贾刚，折回来对面前的张宁说：“我哪是什么‘陈醋’，你别这样寒碜我行不，有事？”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支烟，勉强地笑了笑，语句带着一点点幽默。
　　“高升了，恭喜恭喜，牛了，没事不能找你？”张宁一听，立马摆出一副酸溜溜的样子，突然神秘地凑过他面前：“知不知道桦林煤矿出事了？”
　　“我哪知道，你知道？”陈浩一听，故意显得吃惊的样子，尔后，凑过头盯着张宁，等待下文。
　　“我当然知道了，桦林县最大的煤老板杨大明让纪委调查了。”张宁双手搭在沙发后靠上，歪着脑袋瞟了陈浩一眼。
　　“就是养20辆悍马那个？”陈浩问。
　　“那可不，就是他啊。”张宁抽了一下脖子。
　　“你别传这小道消息，破坏安定团结。我在纪检委工作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陈浩坐立身子脸上立刻郑重起来，眉头挑了一下。
　　“你说什么呀？我破坏安定团结，我有那本事，呵呵……”张宁又站起来离开沙发，夹烟的手指不住地上下弹跳，“你还不了解我？大事包打听，小事全球通，什么事能瞒得过我啊……”张宁说着，停顿了片刻，吸了一口烟，然后带着一种自信的神情看着陈浩，“前段时间，煤老总杨大明还让我联系谁了？想不起来了，我想一想••••••”张宁挺起下巴，拍着脑袋，在地上转了一圈，皱眉思量起来。
　　不一会，张宁又凑过头看着陈浩激动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李副书记，专管矿难事故的李全副书记。”
　　“那你联系上人家没有？人家怎么说？”陈浩看了一眼张宁问。就在这时，突然他的电话响了。
　　“陈处长，温处长让您过去一下”是小李子又在门口喊。
　　“张宁，坐着，我去去就来，你要是忙就先走，以后聊！”陈浩说完出去了。
　　“没事，我不忙，我等你，快点回来。”张宁说完，坐在了椅子上。
　　“小陈，有事和你商量一下，组织上决定调你到桦林矿难重案审查组工作，桦林煤矿出事了，你年轻有为，参加审查工作最合适，没意见吧？”温处长目光和蔼地看着陈浩，“可能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任务，说不定几个月，说不定几年。小陈，你没有问题吧？”。
　　陈浩一听，一双大眼眨了一下，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温处长左一个“没意见吧”、右一个“没问题吧”，他还能说什么呢？领导这样器重他，他只能服从组织安排了。
　　“没问题，温处长，我去。”他回答的很干脆。
　　回到办公室，张宁着急地问他：“你们领导找你什么事？”
　　“把我调到桦林“7•28”矿难审查组了。”
　　“是不是……调查桦林的矿难事故？我知道就是派你下去调查。”张宁一副未卜先知的架势，架起二郎腿摇晃起来。
　　陈浩看了张宁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脑子里却想着去桦林的事：去年妻子病逝留下五岁的儿子没有人带，自己还得接送上下幼儿园，如果走了就得送到乡下让父母照顾了。到了乡下没有幼儿园，孩子只有刨黄土窝窝了。唉！他手叉在额头上。
　　“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你知道你们领导为什么派你去审查组？还不是把你当枪炮使，就你那直性子，宁折不弯，迟早要受害。”张宁见陈浩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
　　“哪里？这可是我的工作，也是组织的需要，一切服从组织的安排！”陈浩理了一下头发，脸上很严肃。
　　“这样也好，你可以直接疏通领导关系，对搞定杨总的事情更方便了。”张宁看着陈浩，突然喜形于色。
　　陈浩一听，放下手抬起头，对张宁不屑地瞟了一眼：“你休想在我面前打歪主意，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
　　张宁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老弟，佩服，佩服，思想先进值得学习。不过当今世道出不了包青天，为什么别人不去，当官的人个个有事就躲，头削的尖尖的，有钱就捞，你还嫩着哩！”张宁讥讽的眼神斜睨着他。
　　“去，去，去，不说了，无聊。”他拿起书放在书架上。
　　“我的陈大处长，坐下，好好听一听我的话，”张宁站起身又将他按在沙发上。转在他身后，嘴巴几乎贴在他耳朵上，“知道不？桦林煤老总杨大明给我出这个数，让我找一下门路……”他伸出一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十万？”他看了看张宁的指头。
　　“再加一个零。”张宁说完点着头咬住嘴唇，转到他前面，很得意的表情。
　　“一百万？”陈浩瞪了一下眼睛。
　　“怎么样？够出血的吧，他刚刚还问我找下关系没有，我这样的人没有接近大官的机会，只有你疏通一下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了好处我们平分，恰好你调到审查组工作，正是机会。怎么样？给个痛快？”他拍着陈浩的肩膀接连问道。
　　“不行，你以后别跟我说这些，也别再找我。我也刚刚说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要给我找麻烦了。”他推开张宁摆手拒绝，又瞟了张宁一眼，一刹那感觉到张宁那张脸有点儿可怕起来：这家伙来找自己是有预谋的。
　　“放心，我又不乱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也刚刚说了，你调到审查组更有人脉了，只要稍微动用一下关系，摆平这等小事是小菜一碟。钱捞了，何乐不为？再说，我不找你找谁？”张宁眯起小眼睛看着陈浩。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知道我是干这一行的，你让我故意犯错误？”他直视张宁。
　　张宁看了陈浩几秒钟，一只手夹在腋下，一只手大拇指在嘴上快速擦过，在地上慢腾腾走了几步，手握住椅子一转椅角对着陈浩坐下：“话说重了，老弟，不要忘了我们曾经是大学要好的同学……好了，好了，大忙人，我走了，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他刚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还有一个消息，秦骗子那天到处找你呢，我没有告诉他你的电话。”
　　“找我干什么？我可不需要算卦，他虽是我老乡，还是我家邻居，可我不想和他来往，不学无术，好好的煤矿工人不干整天招摇撞骗，你可别告诉他我的电话。”他对着张宁摆了摆手。
　　“好了，我才不告诉他哩，你是我的‘王牌’，我怎么舍得随便举出来呢。嘿嘿，你说是不是？走了，不打扰了。”张宁哼着小曲慢腾腾地出了门。陈浩对着椅子踢了一脚。
　　几天后，陈浩到桦林县“7•28”矿难调查组报到。
　　陈浩换了一身蓝色衣服，白色运动鞋出门了。样子像一个健壮的体育教练。夏日的桦林街上太阳懒洋洋地晒着，他走在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心里想：难道政府部门安抚了死难者家属？但愿如此吧！他心里想过这些，轻松了许多。
　　说真的，他也不想参与这案子，可能犯事人与位高权重的人有一腿，自己一个小小中层纪委工作人员这不是以卵击石。一想到这些，他仿佛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包含着病菌，立刻感到处境困难，心情郁闷。但他想起踏上工作之路的第一天父亲的教诲：做人要问心无愧，做事要脚踏实地！这样的教诲让他马上走出了困扰的心境。
　　他朝着政府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