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袖添香

　　曾几何时，昙花一现的大顺王朝，有如历史长河上冒泡漂浮的一朵浪花，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锦鲤出水般扑楞几下就销声匿迹了。猢狲跳戏也似的李自成，坐上金銮宝殿龙椅屁股尚未捂热，便摇身一变，置换成了夹山寺的驻庙僧人。悲剧，一个旷世的悲剧，定格在历史的天空中，年复一年，伴日侣月，徘徊复徘徊。
　　回眸沧桑历史，鸿蒙肇创，天开地辟，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神州大地上，不凋不谢的人间王朝，想法固然是美好的，可惜现实中却并不存在。按照《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宇宙法则，也是绝对不为社会发展规律所允许的。《三字经》上说：“周武王，始诛纣，八百载，最长久”；在悠泱华夏二十四史中，固然堪称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实事求是地说：素来号称八百年之久的姬周王朝，充其量也只鼎盛了三百年不到的时光。迨至迁都洛阳后，王气式微，诸侯蜂起，尾大不掉，“始春秋，终战国，五霸强，七雄出”，日渐走下坡路的东周王朝，早已是名存实亡，喧宾夺主，俨然变成受制于其下属的诸侯国了。
　　煞是好笑：“砺山带河，皇图永固”，仅仅只是狗血冲顶的封建独裁者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其现实可能性几归于零。君不见：雄心勃勃的始皇大帝（嬴政）统一中国后，不知天高，不知地厚，不知人心险恶，不知报应不爽，妄图把家天下从一世迭传至万世，子孙万代祧承大位，永不轮替。殊不知：倘若果真是如此的话，那后世的阴谋家、野心家者流，只怕吃卵亦须打断腰，不打断腰吃不着了的。君不见：刘邦、项羽一声吼：彼可取而代之也！可怜见的，做皇帝想当神仙、妄想锦绣江山天上人间万代昭传的独裁大帝，伸腿后不满四年，万里江山便变成流氓皇帝刘邦混混手里的二手货了。“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焚书坑儒、以愚黔首的流氓皇帝，落得个流氓还须流氓治的滑稽下场。
　　唐代杜牧说得好：“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六国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好个李自成，在给明朝掘墓时，不经意间顺带把大顺王朝的坟墓也给提前挖好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短命的王朝，有如一个过早夭折的新生婴儿，呱呱坠地伊始，就踏上了不归的黄泉路。倘若杜牧得以再世，真不知要作出何等样的感慨了的。
　　元代词人萨都剌曾写过一首《念奴娇》：“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唉，前人写诗，后人验证，堪称是大顺过眼王朝的真实写照。
　　然而，苦命的枫叶红侍女，坐看花开花谢，闲观云卷云舒，见怪不怪，习惯早已成为了自然。这不，她眼睁睁地看着腐朽的大明王朝哗啦啦如大厦倾，轰然坍倒在地。那曾经母仪天下的周皇后，何其尊贵，何其娇媚，谁成想在崇祯帝的逼迫下，上吊带头做示范，数尺白绫，晃晃悠悠，现身说法，成为众多妃嫔们的学习好典范。跟定了高桂英皇后的枫叶红，满以为从今而后，改朝换代，新兴王朝方兴未艾，至少能够过上后半身的安稳生涯。孰料不争气的大顺政权，狗肉上不得正席，狗屁热不了人心，更加令人失望。可怜见那华盖当顶的高桂英夫人，一生苦命苦透透，被正式册立为皇后只有短暂的三天时间，大顺君臣们便放火烧掉明皇宫，重新又踏上了逃亡的路径！紫禁城里，红颜命薄，侍女皇后，概莫得外。周皇后结局好苦好惨，高皇后也好不到哪里去。枫叶红时时在想：当断不断，无穷后患，早知如此，还不如绝决地跟着周皇后命归阴曹地府，只怕倒还生受了几多呢！
　　泡泡，泡泡，回眸既往，多少个王朝泡起泡落，沉入历史的渊薮中，万劫不覆。吹泡人惨淡经营，戳泡人水到渠成，明王朝这个鼓胀了将近三百年的历史泡泡，被李自成这个丧命星一下就给戳破了。不幸的是，明朝泡泡破灭后未久，大顺王朝泡泡又蹈其覆辙，车到驿站，船到码头，有始有终，啵啵解体了。而这一切，都活灵活现地显现在枫叶红的眼前，能不让她心中的纠结纷乱如麻，难以解脱了嘛。
　　好在九宫山兵败后，大顺皇帝李自成为着保存实力，减小目标，遂让高桂英皇后带同皇侄李过、李通、李来亨及贺珍、邢永等人分兵另向，去开辟新的抗清根据地，同时联络南明流亡政权，以共同对抗南下中原的满清统治集团，以图东山再起。高皇后临别时借口枫叶红弱不胜风，遂将她留在了大顺帝君身边，负责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充任生活秘书一职。枫叶红虽曾想过要加入高皇后的女兵营随军征战，怎奈多年过惯了深宫内的温雅生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适应铁姑娘们金戈铁马的险恶征讨环境？弄不好成为高皇后的累赘，岂不是大大的罪过了呢。
　　奉天玉大和尚兵败后隐遁夹山寺，借重袈裟以掩蔽其英雄志，醉翁之意不在酒，猛虎归隐，潜伏爪牙忍受，只图洪波再起，复辟大顺王朝统治纪纲。夹山寺自唐开宝年间开山伊始，风雨沧桑八百年，本无地宫之设施。自奉天玉大和尚驻锡斯地后，乃大兴土木，经始地宫，经之营之，历数月而成之。地面佛殿设置，有目共睹；地下御宫排场规模，除僧兵工匠外，槛外人一概不得而知。
　　身为大顺朝初祖的奉天玉大和尚，既是大顺朝的第一奠基者，也是最后送葬人。开国何赫烈，亡国何凄寂，造化弄人，让人哭笑不得。那奉天玉出宫为僧，入宫为帝，此等情状，古今无双。因此，北地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人无异议；江南夹山寺誉为天下第一寺，谁敢不服？奉天玉集人王、法王共一身，红尘、仙界皆至尊，端的是天命成全了李自成，沧海横流造就了奉天玉。佛寺中，清规戒律规范着奉天玉，御宫里，帝王尊严森严了法制纪纲，皇家气象，肃穆如常；天知，地知，人不知，古寺里落脚一个天命王。阎王爷深居地狱十八层，紫微星屈居佛寺地下第一层，人间烟火，弥漫如仪。知道了这等情形，对于枫叶红侍女出现在梦回夹山的奉天玉大和尚的禅床边，也就未足引以为奇了的。
　　枫叶红是崇祯帝周皇后的贴身侍女，论年纪也就在二八开外，容颜姿色，万里挑一，更是没得说的。倘若找个无盐丑女般的女孩，吓坏了明朝的末代皇帝和皇后，岂不是颇有欺君之罪，罪不容诛了的嘛。史料上说：战国时期，齐国无盐邑有一丑女，名叫钟离春。她的容貌奇丑无比，年过四十而嫁不出去，是名副其实的剩女。然而，钟离春人丑心灵美，酷爱读书学习，关心天下国家大事，不以形貌丑陋而自卑降志。她大着胆子去谒见齐宣王，当仁不让，直面指责他奢淫腐败，荒废朝政的行为。《孟子》书上记载着说：孟子见齐宣王，献上治国良方，却碰了一鼻子灰；而钟离春当面指陈齐宣王的奢淫腐败弊端，宣王却心有戚戚，乐于虚怀采纳，罢女乐，黜谄谀，并诏立钟离春为王后。端的是裙钗才智胜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奉天玉大和尚进入梦境后，枫叶红便和衣守候在床边，彻夜未眠。地宫内不见星，不见月，唯有耿耿烛炬，映照在粉壁上闪烁。大和尚嘴里时不时发出的梦中呓语，颇让枫叶红为之心惊肉颤。森森地宫，暗无天日，形同阎罗殿，那酣睡着的下野皇帝，喜怒无常，弄不好会活活地要了侍女的小命！三国时曹丞相自称梦中会杀人，草莽英雄出道的大顺帝君，发起飙来，不啻猛虎！
　　更残漏尽，晨钟响起。奉天玉大和尚总算从马嵬圣梦境中苏醒了过来。枫叶红递上面汤盆及面巾，协助帝君净面，漱齿。奉天玉皈正佛门后，依例剃光了头皮，虽说不伦不类，倒也省掉了身边人不少沐栉的麻烦，人己两利，皆大欢喜。
　　疆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奉天玉大和尚，在女人面前却表现得少有的温存。前文说过，在紫禁城临幸崇祯皇帝遗留下来的妃嫔宫娥时，他逐一册封其为皇妃；当他看到长平公主被其父皇崇祯帝砍倒在血泊中时，也曾伤感叹息地谴责说：帝太忍！假若此等恻隐情怀能够普遍性地施加在满城先朝降官和百姓们身上时，只怕大顺朝神器也不会如此迅速地毁于一旦了的。
　　待到奉天玉神色回复正常时，枫叶红试探地询问道：“君王一夜圣梦，曾去了何等神境啊？”奉天玉猝不及防，遭此考问，神情稍稍迟愣了一下，便反问着道：“爱妃平时颇擅长于猜测谜语，何不运筹神机，妙算一回啊？”枫叶红随口打哇哇说：“紫禁城皇宫洞天福地，何等温馨，君王不去此地梦游，更有何处能够顺遂帝王之心啊？”奉天玉开心一笑说：“老衲一介落草大王，欲进紫禁之城，只怕没门儿也！”枫叶红嘻嘻一笑着说：“君王熟门熟路，杞人何须忧天嘛！”
　　奉天玉大和尚被身边的枫叶红前堵后追，动弹不得，便轻轻转换话题说：“爱妃，搬经来，老衲要面壁自新，温故知新！”枫叶红闻言，忍俊不禁，侧过身去，窃窃暗笑。在紫禁皇城，臣僚们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把那大顺帝比作隋末唐初的程咬金，端的是十分可笑。程咬金在瓦岗寨称王后，打死不愿穿那衮龙皇袍，不愿坐那镶金龙椅，以接受举义弟兄们的朝拜。李自成正式登基当上大顺朝的皇帝后，许是受了他的延安府同乡张献忠的影响，开口闭口是“老子”不离嘴，十分不情愿地改口称“朕”，那多别扭了人嘛。就在李自成建立大顺朝的同时，张献忠也在古蜀之地建立了大西国，自封大西国皇帝。张献忠平时坐朝，老子不离口，对文武百官则一律称“龟儿子”。山大王作派，让人啼笑不得。不过，同是山大王出身，两位同乡老表在秉赋上却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大顺帝君对女人温存过后，信誓旦旦，封其为皇妃；大西皇帝对女人奸淫过后，则活活宰杀，让御厨精心料理一番，摆上御席当御膳享用。大西皇帝对女人的生殖器情有独钟，玩弄过后，又烹为美味，当做下酒菜吃。张大皇帝不封皇后和皇妃，手下军马杀到哪地，哪地的美貌女子就是他的皇后和皇妃，然后呢，又变做他口中的嘉肴美味。变态如此，堪称邪恶魔王。李自成兵败后，甘愿忍受寂寞，在夹山寺出家当和尚；张献忠恶魔降世，军情不利时便难免要拿当地百姓们当替罪羊，屠城宰郡，十室九空，堪称大名鼎鼎的宰人屠户。
　　红袖添香，诵读经卷，对于奉天玉大和尚来说，乃是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按照奉天玉的吩咐，枫叶红刚把佛门经典搬到禅床边，点上御香，准备让大和尚馨香礼佛时，忽见有宫娥从地宫二门外踅了进来，对着枫叶红附耳低言说道：“李信将军的遗孀红娘子特地从外地赶来，有话要面见君王陈情。见与不见，恳请君王裁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