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梦境悠悠

　　马嵬驿的月亮，何其朦朦；马嵬驿的梦境，何其胧胧；马嵬驿的奉天玉大和尚，何其缥缥；马嵬驿的鬼魂们，何其缈缈；马嵬驿的时空，何其悠悠；马嵬驿的洞天，何其幽幽。
　　在玉环和高力士的鬼魂面前，奉天玉大和尚难免要感到有几许的卑微，几许的矜持。甭管怎样说，他们毕竟是前朝的先辈，自己毕竟是晚生的后生。当他们光环耀顶满头花开的时候，自己还不知道是在哪方哪地的鸟梦里孵化着呢。自己的祖先曾经与他们同过呼吸，共过命运，做过大唐帝国的臣民。虽然忝为大顺朝的国君，却难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嫌疑。明朝的无道昏君固然不乏其人，但明朝的统治纪纲好歹还延续了二百七十年、十六君主。昙花一现的大顺朝，自是羞与为伍，丢人现眼哟！
　　且说奉天玉大和尚早年在老家陕北米脂县治下当驿卒，能吃上一份皇粮，穿上一身公衣，虽然够不上十足的潇洒，光棍汉老二摇呀摇，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倒还勉勉算得上是颇为惬意了的一份生涯。孰料后来阴差阳错遭到裁员，不经意间铁饭碗顿被摔破在地，无以谋生，饥寒交迫之下，血气方刚的铁血男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号召一群饥民们破罐破摔，愤而走上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起义道路，天地不管地叫板大明统治集团。他前后造反历经15年，浴血奋斗，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当上了闯王，帐前兵马曾达到百万之众，攻城略地，破州克县，终竟打进北京城，逼死了末代皇帝崇祯（煤山自缢），埋葬了辉煌灿烂将近三百年历史的大明江山，建立了离经叛道的大顺政权，身披衮龙袍，手持传国玺，登基金銮宝殿，沐猴而冠地做起了大顺王朝的开国皇帝。
　　然而可惜好景不长，草莽英雄们入京考试，绩效颇差，上难如天心，下不遂人意，颇让人为之扼腕而叹息。山大王们毕竟是草野本性难移，上台伊始，便上演起了催金逼银、大肆搜刮、花天酒地、荒淫无耻的丑陋活报剧。进城开初的几天，百姓们夹道欢迎，口呼“万岁”，大顺君臣们公鸡拉屎头道硬，表现得还算中规中矩，并无大规模的扰民行动，满城百姓们倒还有人能够说上几句好话的。然而，狐狸尾巴毕竟是藏掖不住的，举乌龟旗、穿王八衣的义军们正经不过数日，便原形毕露靡遗了起来。身为大顺朝皇帝的李自成自个儿率先腐败糜烂了起来。君不见：他以登基天子的身份，夜夜临幸崇祯帝遗留下来的嫔妃宫娥们，临幸一个，便封一个为皇妃，不消几日，三千后宫佳丽们撒尿都浇湿了皇妃，一时传为美谈。身为大顺帝君，对于内忧外患、立足未稳的大顺朝天下，竟然毫无半点的忧患意识，乐不思蜀，忘乎所以。君不见：酒足饭饱、兽欲泄够、精疲力竭之际，他甚至乜斜着惺忪的醉眼，失仪失态地对同乡开国元老刘宗敏说：汝侯，你看管好长乐公主（崇祯长女）哦，待到她的伤势一好转，我就出面做媒让她嫁给你，痛痛快快地做一回大明天子的末代驸马吧！
　　铁匠出身的大将刘宗敏，视荣华富贵为金科，管声色犬马为玉律，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梆梆硬气，永远有使不完的倔强牛力气。入城后，大顺朝发现明朝国库中仅有饷银十来万两，杯水车薪，难以救济大顺朝数十万大军和君臣上下之需。于是，位高权重的刘宗敏便不择手段，协助皇哥李自成筹措军费。他挖空心思，特制了夹棍五千副，日夜不眠不休地催逼明朝大小官员们纳金缴钱，有不从者，大刑伺候，杀猴给猴看，活活夹碎其手足。可怜前明官员们一个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哭神嚎，惨不忍睹。大将刘宗敏在严刑索饷中，战果颇丰，共获得白银七千万两，铸成银饼，以充大顺朝缺口严重的军资。有一前朝大臣因受刑不过，家中却又拿不出过多的金银钱财上缴，再三讨饶之下，情愿将家中正值豆蔻年华的千金送与刘宗敏作小妾，以保全老命。身封侯爷的刘宗敏把那年方二八的千金小姐弄到手后，兽性蓬勃，一连数日如狼似虎地糟蹋起来；玩腻后，便不管不顾如丢弃破鞋一般，把她扔给了手下的军士们去任意地蹂躏。
　　魔窟一开，凶神恶煞齐齐跑了出来。大顺朝君臣们野性勃发，难以收拾，肆虐京城，自己拆自己的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顺朝皇帝爷通睡嫔妃和宫女们，一个也不放过；将官们满京城内掠财劫色，将前朝官府衙门命官们的诰命夫人和小姐们强行抢去寻欢作乐，有不从者，刀起人头落，如杀猪宰羊。上行下效，前面乌龟爬通路，后面乌龟跟着爬，下级军士们有样学样，强行闯入市民家中，借床借女人，彻夜寻欢作乐，蔚然成风。有史料记载：军士们在安福胡同糟蹋妇女，十二三岁至五六十岁者，一概不得幸免，一夜被玩弄至死者达三百七十人，民女及降官妻妾俱不得幸免。一时间，大顺朝京城内，满城哭声，震天动地，天怒地怨，人神共愤，惨绝人寰。
　　大将刘宗敏将分到手的宫中嫔妃玩腻后，又去登门造府强占明朝降将吴三桂的宠妾陈圆圆，惹得守屯山海关的吴三桂冲冠大怒，降而复叛，勾引挞虏摄政王多尔衮，主动献开山海关城门，导引清兵数万铁蹄追风南下，剑指北京皇城。消息传来，正在享乐的大顺朝君臣们惊慌失措，惶惶如惊弓之鸟，不知道如何去应对突发而来的事端。大顺帝君李自成在武英殿紧急召开御前军事会议，拟派大将刘宗敏出兵山海关御敌，以挽救时局危机。孰料骄奢成性的刘宗敏却极力顶撞着说：既然大家都是做贼的（窃国盗），凭啥让你们在京城内享乐，而让老子去疆场卖命？要去大家都去，要不去一个也不去！大顺帝君无奈，只好亲自披挂上马，御驾亲征，顶着挞虏铁蹄逆流而上，杀向山海关。事到危难关头，刘宗敏不好意思独自继续赖在京城，也只好跟随在皇帝大哥的身后，前往讨伐吴三桂。
　　兵书上说：恃文者灭，恃武者亡；文武不修者，无异于以肥羊投馁虎。大顺朝兵马进京前后，强弱易势，判若两样，交战结果，可想而知。在京城里养尊处优，享尽淫乐的大顺朝将士，个个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哪里是舍身一搏、志在必得的多尔衮和吴三桂们的对手？大顺朝君臣们战败回京后，便把业已归顺了李自成的吴三桂父亲全家数十口满门抄斩，弃尸于市，然后便连夜弃城撤退，走上了逃亡的不归路，重新又当起了四处奔窜的流寇。大顺朝君臣们草野莽汉，目光短浅，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贻笑大方。
　　大顺朝帝君兵败九宫山后，俯仰天地间，天苍苍，地茫茫，山穷水尽，走投无路，遂前往西边的楚西之地，驻锡夹山寺，铁甲着尽着僧衣，当起了驻庙僧人来。在知情者看来，颇称得上是返璞归真，周而复始，九九归一的功德圆满事情。屈指算来，红尘大千世界，盛衰消长，阴阳循环，涅盘浮沉，六道轮回，人生是个万古难破的哑谜。人的自我意识，空前绝后，天下无二，恍恍如梦，懵懵懂懂。
　　百年人生如梦，二十四史也如梦；百年人生如流水，二十四史也如流水，奔流到海不回头。细想人活着在这世界上，是男是女，贫富贵贱，寿夭长短，皆有定分，古今中外，智愚贤不肖，无论何人，都不能跳出命运的既定窠臼。帝王级别的人物出家来当和尚，在世俗人眼中，难免要看作是颇为希罕的离奇情事，实际上呢，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收局，何足为奇了的嘛。天下事全在人为，当得了皇帝，却当不得和尚，岂非大谬不然了啊？试想想：得当皇帝想神仙，高僧坐化得升天，不愿当和尚者，哪来的神仙当啊？
　　透彻地说，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是和尚出身，明朝的掘墓皇帝李自成也是和尚出身，虽然两人所处的时空座标不同，前后间隔了将近三百年，但却都有着大体相似的童年，长大后他们也都有着相同的经历：投靠义军首领，依靠军功成为领军人物，经过戎马倥偬的厮杀历练，从而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儒家经典中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无道理。似乎可以这么说，成也出家僧人，败也出家僧人，斯是大明江山不足三百年的因果归宿。
　　朱元璋出身农民家庭，幼年时父母感染瘟疫相继去世，给人当过放牛娃，当过乞丐，在寺庙里当过小和尚，混口饭吃，聊以度日。李自成小时候，从六岁到十岁，出家四年，当过和尚，命名为黄来僧。他与佛有缘，从小出家，到最终老了之后，又出家，认为是他的一个缘分，与佛学的缘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在，夕阳红；然而，无论如何，明朝却是灭亡在了奉天玉大和尚的手中。
　　问苍茫天地，谁主沉浮？成书于隋末唐初的《推背图》，对于有明一朝的兴起和衰微的始末，似乎数百年前就已有了定论。你看：
　　枝枝叶叶现金光，
　　晃晃朗朗照四方。
　　江东岸上光明起，
　　谈空说偈有真王。
　　对此偈语，明末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注解说：此象主明太祖登极。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贫贱，年少时要饭，入皇觉寺当了八年和尚。后投奔义军首领郭子兴，郭子兴死后取代其领导地位，应运而起，在江东的应天府（今南京）称帝，建立了明朝。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当上了皇帝，颇出乎人们的预料之外。
　　关于李自成的崛起，《推背图》一书同样有图有真相，先作预测。你看：、
　　马跳北阙，犬嗷西方。
　　八九数尽，日月无光。
　　此外还有四句谶词说：
　　杨花落尽李花残，
　　五色旗分自北来。
　　太息金陵王气尽，
　　一枝春色占长安。
　　对于此谶语，批评家金圣叹同样注解说：此象主李闯、张献忠扰乱中原，崇祯投缳梅山，福王偏安不久，明祀遂亡。
　　奉天玉大和尚几回回里曾想问高力士：成书于唐初的《推背图》，其真实面目到底是如何的呢？果真是现在人们所的模样儿吗？还是经过了后人的增删与篡改啊？自有唐一代以后的沧桑人间，果真是按照《推背图》的脉络继续发展下去的吗？那么唐代以前的发展脉络，后人固然是一目了然了的，但其背后的主宰者究竟是谁呢？
　　当着高力士的面，奉天玉大和尚当然不好意思邀请贵妃娘娘的鬼魂同来同归，返回到夹山寺里去。马嵬驿到底才是玉环鬼魂的初始栖身之地。人不能数典忘祖，鬼魂也不得例外。倘若没有本初的活人，哪来身后的死鬼了嘛。
　　这样想着，奉天玉大和尚一缕梦灵，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过虚空，缥缥缈缈地返回到了楚西之地的夹山寺。他睁开眼睛一看，侍女枫叶红正默地站在禅床前，等着他酣睡醒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