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与柯立国、吕宏科会谈出来，刘星雨把自己关在事务所，面向大镜子思谋，怎样按她既定的线路赢得“小宝事件”。
　　和城医院要保医生、死者父亲要医生偿命，事件两方目前都还只在“人”，不谈“钱”。“小宝事件”患方和医方一天不交集到“钱”上，自己就没得钱好赚。
　　刘星雨从镜中收回目光，回放上次的录音。听到一半，便锁定招风耳——要想促成“小宝事件”，这人是关键。
　　她打电话叫来招风耳。招风耳像是早就等在门边，说到就到了。
　　刘星雨向纸杯里撮点茶叶，用开水冲了，递给招风耳。招风耳忙不迭地接了，一双眼睛疑问向她。
　　她回到桌后的转椅上坐定，低头垂目，似在犹豫什么。招风耳按捺不住，轻唤，刘律师……刘星雨抬头，舌尖轻舔一下嘴唇，像是下了决心。
　　大哥，找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先说清楚。
　　招风耳扯一下招风耳，身子不自觉地倾过去。
　　我帮你们，是觉得孩子不明不白地死掉，可怜。
　　刘律师，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心人。
　　可……我也要明白地告诉你，我也是医院的法律顾问，小宝这事医院也委托我在办理。
　　你？你！招风耳惊得说不出话。
　　刘星雨轻笑两声，像是自嘲，说我明人不做暗事，所以提前跟你说清楚，“小宝事件”我是医院的代理人，可这并不影响我帮助你们。
　　招风耳“哦”一声，还是戒备地问，你替医院做事，又啷个帮我们呢？
　　刘星雨扳下一根糯白的手指说，正因为代理医院此事，所以我才有机会了解到内情，对你们才更有帮助。看招风耳还是云里雾里，她把话挑明，我清楚医院的态度，才好帮你们讨个好价钱。
　　招风耳满脸疑云散去，对刘星雨连声感谢。
　　刘星雨却没再说话，端起面前的钢化玻璃杯，啜了口茶。
　　招风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端起茶杯掩饰内心的不安。纸杯里深绿浅褐的叶状物，小鱼缺氧般密匝匝浮在水面上。他心里更没底，嚅嚅道，刘律师你是大慈大悲的大好人，我们不会说话办事，这次宝娃的事就全靠你了。
　　刘星雨还是没吱声，又稍倾玻璃杯，喝茶。
　　招风耳眼巴巴望着，见她还是只喝茶不说话，只好也吸溜吸溜喝茶。
　　刘星雨放下茶杯，静静看着他。
　　招风耳忙放下纸杯。
　　镜子内外，一男一女相对无语。
　　招风耳觑一眼镜中人，想说什么又怕说错。
　　这时，刘星雨把转椅滑到他对面，轻声地一字一句地交待他，我帮你们这事，千万不要让医院知道，否则拿不到钱，你们到时可别怪我。
　　见招风耳连说“晓得晓得”，刘星雨才开始说正事。小宝爸伤心过度，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我看大哥是个明白人，所以才找你来说事。
　　招风耳受惊若宠，身子一直，话冲出口，我就是看不得宝娃白白死掉！
　　是啊，有些话说来不好接受，但事实明摆着：孩子死了，当务之急就是让医院赔钱。
　　就是就是。娃被治死，哪能便宜医院！
　　刘星雨脚尖点地，微微转动椅子问，那……大哥你想怎么做？
　　突然被问，招风耳扯把招风耳说，不管啷个，医院都要赔钱给我们！
　　那……你想医院怎么个赔法？
　　去年我们老家死个人，医院赔了十万呢。
　　咋死的，医院咋说？
　　不大清楚。棺材摆在医院，白天黑夜地闹，死人都臭球了。
　　那……大哥你准备怎么闹？
　　反正……反正……招风耳没词了，脖子一抻说，反正宝娃不能白白死掉！
　　刘星雨点拨道，要有证据证明医生有过错，医院才会赔钱。
　　招风耳豁地起身，宝娃死球了，医生护士都不晓得，医院还没责任？
　　刘星雨碳素笔往桌上一点说，嗯，是这个理！
　　招风耳受到鼓励，眼睛一瞪说，医院要是不赔钱，我就带些人，天天去闹。
　　等的就是这句话！刘星雨浑身一松，又暗自抱怨，跟这些榆林疙瘩说事，真累人。
　　闹起来才有运作空间，但不动大脑只动手脚，也成不了大事。刘星雨从心底里看不起那些简单粗鲁的医闹。
　　她是从来不雇人闹医院的，她自有她的办法。她会从具体的案子里，挑选一个合适的人临时充当医闹。
　　人在事中，闹起来才自然，才煽动性更大。处理医患纠纷，刘星雨讲究的是策略。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纷争中，谁的心理优势大，谁的胜算就大。
　　她不愿把自己等同于那些医闹。那些个莽夫悍妇，没事就在医院转悠，听到点风声就往上凑，台前幕后，揪住些鸡毛蒜皮，这边跟医院撒泼打滚，转脸跟病人家属讨价还价。
　　闹一次给多少钱，闹成了抽成多少。嘁，替天行道的侠肝义胆，装都装不出来。刘星雨冷眼相看，自我觉悟：即便把医闹当职业，也要有它的职业操守。
　　哪个医生不是铁嘴钢牙，有专业知识又能说会道？哪家医院与鉴定医疗事故的专家组之间，不是鱼水共生？哪个死者家属不是声嘶力竭，极力抬高赔偿额度？这些问号她心里都有答案，所以在接手案子时，她都要求自己，事前把功课做足。
　　她有个资料夹，里面剪贴着国内外发生的各种医院案例。手上有没有案子，她都会时不时地将它拿出来，打量、勘对，为自己积累经验。
　　有一次王书记碰巧看见她的资料夹，啧啧称赞，小丫头怪不得出手即中命门，“密匙”原来在这儿！以后遇到好的案例，也给我们的医生护士也上上课。培训费另算！
　　这些年担当和城医院的法律顾问，自己在王书记那里，可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小宝事件”换作柯立国，这迂腐的神医就很不上道。还有那枯骨架子似的吕宏科，老是不经意地刮她一眼，让人不舒服。
　　常言道，换人如换刀。这次与和城医院交手，才一个回合她便闻到一股不祥之气。不行，咋也要把两方的视线尽快交集到“钱”上面来！刘星雨伸出一管手指，按住镜子里女子的红唇。
　　窗外，又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
　　刘星雨走近窗口，望着迷蒙在雪雾里的急救中心，想象着明天那个地方可能发生的事，给自己下达任务：既要闹出态势，又必须在自己的把控之内，总而言之，要尽快促成医患双方达成赔偿意向。
　　救护车来回两趟，接回十几个病人，急救中心空了大半天的病房又满是伤员。处置床上还躺着两个，护士长正叫护士加床。
　　吕宏科先随车回来，指挥抢救伤员。大马打电话说，还有一个马上就到，是警察从变形的车里拉出来的，重度挤压伤，不排除内脏破裂。
　　吕宏科看看人满为患的病房，把孙明会叫到一边，让他把四个中毒的病人集中到一个病房。孙明会要转身去办，他又叫住他叮嘱，监护室那个喝药的你看能不能也先让出院，多腾出间病房。
　　硝酸盐中毒的两家人已不再对峙，女孩母亲已开始与开商店的年轻女人主动搭讪。孙明会向他们说了情况。
　　年轻女人忙说，可以可以，我觉得好多了，你们床位紧，我们就出院吧。孙明会说，女孩最好再观察一天，你们其它人出院要是有啥不舒服，再来。
　　孙明会正在办公室开出院证，女孩母亲磨进来，扭捏道，医生……也让我们出院吧。我和我老汉一年到头在地里也刨不出几个钱。孙明会想想，叮嘱几句，也给女孩办了出院。
　　主任交办的事完成一半，孙明会脚下轻快，向监护室走去。正碰见羽绒服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过去，问问情况，又检查了一番，告诉他们，要是想出院，可以带点药回家休养。
　　病人母亲抢先回答，医生，看她虚的，还是再多住几天吧。病人说，要住你自己住，便撑起身下床。羽绒服忙上前扶，也被她冷脸挡开手。
　　孙明会见状，劝慰女人，以后别再干傻事了，你看你这次任性，害得自己差点丢命，把你妈和爱人也急坏了。
　　病人母亲接上话茬说，可不是嘛，这次幸亏遇上孙医生医术高明，才保下你的命，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这边刚安置停当，救护车就到了。
　　吕宏科紧跟在担架车旁，边走边打电话。初步判断内脏破裂，要紧急剖腹探查。术中要为病人自体血回输，必须要保证充足的抗凝剂。
　　电话里的人在解释什么，被他硬硬地打断。如果输不成血，手术台上病人出问题，你自己担着！
　　护士长走过来叫他，说柯院长领着县上领导来慰问伤员，让他过去。
　　在一行人中乍见到洪涛，吕宏科脑子里一闪，他这就来宣布我当院长？洪涛向他伸手握握，并没说伤员之外的事。
　　挨病房看完病人，回到医生办公室，洪涛强调，这次事故重大，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医院要尽全力抢救伤员，如有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亲自协调解决。
　　柯立国让吕宏科说。吕宏科想说抗凝剂的事，又摆摆手说，没事，医院内部的一点小问题，自会解决。
　　洪涛提醒他，这次伤员多，你这把刀可要拿捏得住哦。吕宏科说，我会尽力。洪涛对其他几位领导说，你们都是老和城人，对他“吕一刀”比我有信心吧，就我所知，这个人可不只是医生看病的能量。
　　几人齐声附和常委，吕宏科倒窘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柯立国背转身浅咳一下，也向他竖拇指，说我们吕主任一向是挑大梁的。
　　话题一时从车祸、伤员跑题到吕宏科当年怎样刀下救人的。洪涛现身说法。如果那次车祸不是遇到他吕一刀，恐怕我早就命丧黄泉了。我看呀，关键时刻还得靠关键人物！
　　整个过程，洪涛只字未提“谁当院长”，可在吕宏科听来，常委已当众宣布。将身体里的一股气蕴向丹田，他暗自给自己鼓劲：你这把刀就随时准备上和城医院这台手术吧。
　　正想“手术”，手术室电话通知他，术前准备做好了，可以随时手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