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彼得的心事 10玛莎——娜塔莎

　　（9）老彼得的心事
　　老彼得三天没出门了，他一直把自己关在那幢俄式深红色的带有小花园的小楼内。每天他是靠那台满州国省公署慰勉的八绂一宇牌日产两波段收音机和女仆阿菊买报来了解这座洋楼以外的发生的一切的。
　　其实他早已预见到这天崩地裂般的变化只是比想象来得太早了。前天，他躺在沙发床上就感到苏军坦克在大地上震动，中午从收音机中听到天皇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当夜开始的中国人民欢庆胜利的声浪早就从那严实合缝的门窗中不可阻挡地涌了出来了……于是他那张始终油光发亮的脸暗淡而憔悴，那双令人难以捉摸的目光也变得呆滞和失落。他悔恨自己留恋这里的祖产，地位和名声，没有听身居瑞士的表弟伊凡的话，早日将财产转移到那里去。现在，三十多年前摧毁他贵族生活的苏维埃敌人的坦克大炮就要停在他的门外了。也许就在一分钟后破门而入，再次掠走现有的一切。
　　想到此，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不知是仇恨的燃烧还是因恐惧而战怵，或许二者皆有。等他那根紧张的神经松驰下来之后，他又不禁暗暗庆幸起来：一则他和宫淳的特殊关系，除去外场奉迎外，内情无人知晓，何况宫淳自杀已露于报端，这等于服下一颗立见功效的定心凡。就算他因积极奉献铜铁器皿支援大东亚胜战得过康德皇帝亲书的奖状，又挂着侨民流亡者委员会和侨民商会会长的招牌，但他可以用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来解释，算不上什么大罪。二则这半月来，他几乎中断了同日本人和满州国的一切往来，这些自我防护措施好极了。不过，今后怎么办？
　　他半卧在沙发上，体味着坦克驶过大地的震动。他伸出右手，把那几根棒槌般的手指插入头顶那一圈金色的毛发里，他陡然感到头发又稀疏多了，这在往常会心痛半天，而此刻一个新的念头迅速抵消了这种感觉，又象注入大剂量强心剂。
　　10玛莎——娜塔莎
　　这位一生富于进取性格的而又圆滑刁钻的俄国贵族后裔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急忙招呼女仆阿菊拿来大衣，叫人备车。阿菊应声进来了，不过没拿大衣，而是用那木板样的表情报告说：“老爷，有位女士要见您！”
　　“不见，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谁也不见。你就告诉她，就说我不在！”老彼得气急败坏地摆着手。
　　“谁说您不在？嘻嘻，谁也不见，我也要见！”随着话声，一条苗条的身影，燕子般地飞入老彼德的怀里，撒娇地叫着：“爸爸，我亲爱的老爸爸，您不想见见你的女儿吗？”
　　这一声叫，一个抱，把老彼弄懵了：
　　“你是玛莎？”他扬开手，瞅着眼前喊爸爸的的俏丽女郎一头短发，像一个小男孩，她头发金色的，柔细且有光泽。一双细长的眼睛，妩媚而明亮，现在正向他眨了眨，俏皮地问：“哎呀呀，我的老爸，怎么连你自己女儿都不认不出了呀？嘻嘻。”说着把白玉般的脖颈故意从那件宽大的圆领白色上衣伸出：“看看吧，由于你的疏忽在这里给女儿留下的永恒纪念。”
　　老彼得随声看去，在她的肩部有一条褐色的条疤，他想起来了，那是在玛莎十五岁时，被自己误伤的痕迹，至今想起来还心疼……
　　“玛莎。我的孩子！你真是我女儿玛莎吗？你怎么变了大样了？”
　　“嘻嘻，爸爸，你再看呀？”玛莎说着轻轻抚了一下脸。剥小了不能再薄的面具。嘻嘻地笑着。
　　“这才是了，我的女儿玛莎！“老彼得哈哈大笑起来。
　　“请记住，爸爸，戴上面具就不叫玛莎了，叫娜搭莎，伊万诺夫娜！“
　　“娜搭莎，伊万诺夫娜？”
　　“对。多年未见的侄女，娜塔莎！从伯力来看你的小学老师。其他你都不清楚。”那语气，那眼神，那肃杀的模样，是老彼得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自忖，一定有大事了！
　　
　　玛莎是老彼德唯一的爱女，这是他二十多年前，冒死逃出海参威，沦落在中国东北之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因饥寒交迫而倒在荒野里，当时，被一个善良的中国少女背进了温暖的地窖里。半年后，他和那个少女一起跪在被东北虎咬伤而奄奄一息的老猎人面前，结拜为夫妻。次年就在一个女孩呱呱落地的时候，母亲得产后风告别了人世。于是他就带着女儿几经碾转来到了W市，尽管他常常寻花问柳，捱过孤寂时光。但他恪守妻子临死时的誓言，终生不再婚娶，他也担心一旦有一个继母会给女儿玛莎带来苦痛和不幸。何况孤身一人更可以集中精力去从事自己的事业。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欧亚人种混合的产物已经出落得格外光彩照人，加上天资聪明伶俐，从小学一直读到新京医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去年她被叔叔伊凡接到瑞士在苏黎士读大学，年初归来后一直不曾返校，当时彼德催促她时，女儿只是以热吻打断他的话，以舍不得离开为口实拖延，两个月前前她接到一封信后匆匆去了新京（长春），这一切都使得彼德为之忧虑，不管怎么样今天见女儿安全地回到身边，当然万分高兴。当父女感情的浪潮平息之后，玛莎问：“爸爸您好像要出门？”
　　“是的，我要去慰问苏军。”
　　“哟，爸爸什么时候从白党变成红党了？”玛莎搂着爸爸的脖子，戏谑地问。
　　“唔？那……别乱说……”老彼德一时语塞：“人总是要变的。女儿不也在变吗？亲爱的女儿，你想跟爸爸去吗？”
　　“当然要去了，毕竟都是俄国人呀！”玛莎乐得手舞足蹈起来接着严肃地说：“我走了好久，怕有人疑心问这问那的，我还是做你的侄女吧，好吗？”
　　“好。”老彼得一口答应了。只用三分钟玛莎就变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女娜塔莎。
　　几天不见的三套车又出现在柏油路上，老彼德例外地自己驾御，三匹油光刷亮的高头骏马十二只蹄子就象沙皇的御林军受检似的迈着整齐的步伐，只是车尾栓着一匹奶牛依然习惯慢悠悠的走着。卫戌司令高字罗夫的总务副官哈巴罗夫早就接到电话，等在大门口。看到马车由远而近便迎了上去，老彼德连忙跳下车来，深深鞠了一躬说：
　　“鄙人是久居国外的侨民彼德罗维奇，这是我的侄女娜塔莎，今天略备薄礼劳军，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哪里哪里，我军进军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能结识本国侨民也是不胜荣幸，谢谢。”
　　几经寒暄，哈巴罗夫副官高高兴兴地收下礼物，让士兵把那头奶牛牵回马棚，把上等好酒搬回仓库，并为他打了收条，盖上大红关防。
　　老彼得也十分荣耀地打马回家。只是玛莎吵吵马车太颠，要走着回去，当时老彼得吓了一跳，心想红党不喜欢娇小姐，完了，东西白送了。
　　不料，此时有人发话了：“我们怎么能让美丽的娜塔莎小姐走路回去？”大家定睛一看，是瓦西里。这位总务副官好像被娜塔莎的丰采迷住了，立即非常热情地安排司令官的专车送娜塔莎回家，娜塔莎眉开眼笑地轻轻拥抱了瓦西里，还在他的面颊吻了一下。然后，伸出右手十分感激地说：
　　“上尉，我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能为你这样漂亮的小姐服务，是令人高兴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了……
　　这下可好了，靠棵大树好乘凉了。老彼得看此光景心里乐开了花，更觉得把女儿带出来展览一下真是高明之举。
　　司机雅柯夫下士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但他太喜欢女性了，当他一眼见到娜塔莎，两只灰色的眼睛立时放出光来，当然急不可待地请她上了车，而且在车上素的荤的说个不停，逗得娜塔莎啼笑皆非，临分手时雅柯夫把手放在胸前，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后如需要车，只要打个招呼，一定效劳。娜塔莎也了解到他是司令官高字罗夫的侄儿，心里格外高兴。
　　“明天傍晚能赏光吗？”雅柯夫屏气悄悄问，他也太着急了。
　　“不凑巧，我明天晚上有约会，这样，您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有时间我会用电话联系。”
　　“行行！”雅柯夫像浓雾中见到一丝亮光般地搓着双手，连忙把电话号码告诉她，然后依依不舍地开车返回。
　　这里老彼得早为他们窃窃私语不满了，认为恋上个上尉就可以了，和一个士兵粘粘糊糊有什么用？，娜塔莎会意地微笑着挽起老彼得的臂膀说：“我亲爱的叔叔，气大伤身啊，走吧……”说完俏皮地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