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史之乱

　　贵妃坟头前，当高力士听奉天玉大和尚说到他的沉冤终会有昭雪之日时，便情不自禁地满心欢喜了起来。人喜笑，鬼喜哭，具有八百载鬼龄的高力士当着大和尚的面放声哀嚎了起来。欣慰之际，他也甭管大和尚是否有能力或守信用，只是一个劲儿悃忱兮兮地对着大和尚说道：“大顺帝君，要救拔像我和贵妃娘娘也似的冤鬼孽魂，也唯有你才能说得出口、办得成事。只因你生来宿根灵慧，基础雄厚，与紫微仙垣有着亿亿宿缘，且又剀切仁慈，颇能体恤阴界沉冤。倘若换了是他人，虽有救苦的余力，却是定心不足，难以为功了的。”
　　贵妃鬼魂也颇有同感地附和着说：“力士所言极是。算来六道轮回界劫波浮沉之中，人、鬼、阳间、阴间各有定分，非常人所能自由进出。天界、地界也是如此，像我和力士一类沉渊鬼魂，哪怕胸臆间有无涯冤屈想去上访，只恨天路迢遥，也必是难以实现的。本朝先皇太宗李世民阳寿尽终，归返阴曹地府，向阎罗天子当场讨得寿延若干，并许下诺愿说：我贵为大唐天子，富有四海天下，阎王爷地府缺少何物，只须说出品种来，本唐王愿派遣凑缘人虔恭足额纳供。阎王帝君坦诚回应着说：地府里广有冬（东）瓜、西瓜、北瓜之属，唯独缺少一味南瓜，唐王帝君果有诚意，还阳后派遣归阴人将就送上些许来则可。于是，太宗还阳后，遂敕令枢密中书省张贴皇榜，征募赴阴曹地府送瓜人。恰逢得江南人氏刘全配偶新丧，痛不欲生，欲赴阴间探视，遂自愿一手揭下皇榜，头顶敕授盆大南瓜，服下剧毒砒霜，一缕鬼魂悠悠飘过鬼门关，去朝觐阴界里的鬼王。比及刘全到达十八层地府，面谒阴界鬼王，献上时新南瓜，践行唐家天子金玉诺言。阎王爷见瓜欣喜，一面赞颂太宗能守信用，一面褒掖刘全异样功劳。闻得刘家夫妇悲辛遭际后，阎王爷顿时慈悯心大发，特恩赐二人鬼魂双双还阳。叵耐刘全妻尸体已腐烂不堪，难以起死回生，适逢李世民皇妹阳寿将尽，催命判官遂使刘全妻借皇妹尸还魂。现今我与高力士已变鬼魂近千年，唐明皇亦鹤驾天界杳无踪影，能助力我二人沉冤者，唯唯仰赖大顺帝君福庇了也！”
　　奉天玉大和尚久听得坊间流言蜚语说：杨玉环生前曾认安禄山为义子，素有“贵妃洗儿”的传闻。信与不信，颇难以定夺。遂乘此梦中机会，便当着高力士鬼魂的面，向贵妃鬼魂询问此事端的，以证实悠悠人口的真伪虚实。好个高力士，真个是名不虚传，阴界不改阳界心，乃极力为贵妃娘娘澄清说：“奴才伏惟大顺帝君圣听：想那贵妃娘娘身居九重禁闱之中，一举一动皆受内宫规矩约束防闭，岂可轻易肆意妄为，沸反盈天了呢。即便是鹤立鸡群正经八百的正配皇后娘娘，秦、汉以降，被打入冷宫的人也颇不在少数，更何况只是一介贵妃娘娘啊？后宫闲养佳丽三千，何足为奇的了嘛。稍有不慎，一旦失于检点，触怒了龙颜，难免破鞋一扔似等闲的下场头。是以坊间流言，姑妄而言，姑妄而听，未可当真的呢。至于咱高力士为诗仙李白醉后脱鞋的事儿，倒是实有其事，为真不假了的，贵妃娘娘眼见为实，可以证明的啊！自古人言可畏，民心可畏，浮沉似水，人能载舟，亦能沉舟，那作孽作慝的安禄山死后，还被时人当作‘北方四圣’来供奉呢，宁不怪哉！”
　　对于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反叛行径，唐玄宗感到意外，杨贵妃感到意外，高力士也不例外。其实，只须稍具历史常识的人尽知：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安、史之乱，早有端倪。只是朝堂当局肉食者金迷纸醉，危机意识麻痹，忧患观念薄弱，对那狼子野心的安禄山宠幸不疑，适足以养虎贻患而已。大意失荆州的史实绝对不是第一次，在三国之前和三国之后，朝朝代代，颇不乏其案例。想那唐玄宗风流天子非创业之君，安乐不识愁滋味儿，陶醉在一派歌舞承平的氛围中，头脑竟然简单到引狼（安禄山）入室而麻木不仁，开门揖盗而自鸣得意，委实是糊涂到了极顶。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时期，时不时会上演出如许荒唐的滑稽剧：只要有野心勃勃的亡命之徒敢于登高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亮出旗幡，建国称帝，每每都能得到四方社会大众的承认，并载入史册，名垂后世。说来颇为荒诞不经，然而，此等案例却俯拾皆是，数不胜数，端的是“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山大王们占住一座山头，便敢于腆颜以真命天子自居，安禄山(光烈皇帝)、史思明（昭武皇帝）者流，便颇足以为明证。本来嘛，关起门儿来在家中粉墨登场，称王称帝，如舞台上戏一般，易如吐唾，非挟泰山以超北海，脸皮也勿须比城墙厚，人人皆能得而为之，难就难在要得到社会舆论的承认，历史册页的认可。因此上，在中国二十四史中，尽管芸芸众生者流汇成浩荡的渊渊江河，而有名有姓能登上历史政治舞台弄潮戏浪者，却寥寥难得几人。在唐王朝开元盛世中敢于横插一杠，在国中称国僭登帝位者，还真亏了安、史二逆狼子野心，权迷心窍，下得了鬼手！家天下时代，天下是属于握有枪杆子的人的。嗣后号称“杀人八百万”的黄巢、王仙芝者流，也是属于这一类人。
　　古语有云：“明者先见于未萌”。只因事态的发展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必有蛛丝马迹可寻。安禄山系突厥人后裔，原本无姓，后随其继父姓安，名禄山。他猢狲跳戏，长袖善舞，秉性机灵聪慧，通晓六国语言，以突厥后裔依附大唐天子，夤缘而上，步步高升，朝廷授予其营州都督平卢军使官衔，有资格入朝廷奏事议事，最终跻身君侧，深获唐玄宗的赏识，并拜杨贵妃为干娘，做了大唐皇帝爷的干儿子，攀龙附凤，平步青云。凡此种种，身为玄宗朝宰相的张九龄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干瞪眼的份儿。安禄山入京朝见，也曾拜见过时任宰相的张九龄。张九龄宰相颇具识人之明，听其言观其行，洞察秋毫，如见其肺肝然。他从安禄山的言谈举止间看出此人乃奸诈不轨之徒，断定其人日后必会作乱，祸延社稷，殃及黎民百姓。张九龄私下曾对同朝知己者坦言：播乱九州者，必此胡儿也！有一次，桀骜不驯的安禄山触犯了军法，被押送京城，奏请朝廷判决。张九龄当机立断奏疏说：为严肃王法军纪，宜将安禄山斩首，以正朝纲。然而唐玄宗却没有批准，为表示皇恩浩荡，把安禄山放虎归山了。最终导致安禄山举兵造反，打进帝都，重演了西晋末年，羯族石勒反晋乱华的悲剧一幕，唐玄宗大老板可谓是咎由自取。倘若依了张九龄的奏疏，把安禄山押出午门斩首，庶可免去了一场西蜀避难、差点亡国的祸殃，而杨贵妃也不会落得死于非命的悲惨结局。
　　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接替张九龄当上了玄宗的宰相。李林甫为人口蜜腹剑，是出了名的一代奸相，而安禄山和他却和他沆瀣一气，打得火热，开口闭口直呼其小名“十郎”，铁哥们关系可窥一斑。天宝十五年，安禄山会同部属史思明，亲率十数万叛军出兵攻打潼关，直逼帝都长安。潼关守关不住，迫使唐玄宗弃都西遁，逃往西蜀避难。安禄山攻破西安城后，便沐猴而冠，僭越称帝，国号燕国，年号叫圣武，布告海内，取代李唐江山坐镇天下。高力士的祖宗曾是北燕皇帝，安禄山篡夺李唐政权后也僭称燕国，这不存心要遮盖高力士祖宗八辈的光环了嘛。高力士跟随唐明皇赴西蜀途中，一日至少诅咒安逆十次以上：不得好死的猪头逆贼，难逃刀下之鬼的恶孽报应！果不其然，恶人恶报，安禄山称帝后毒疮横生，双目失明，大腹垂膝，被他的小儿子安庆绪安排宦官李猪儿用刀活活砍死。到了唐穆宗年间，因幽蓟一带地方的百姓们还尊奉安、史二贼为二圣，时任卢龙节度使的张弘靖便下令扒开安禄山的坟墓，并毁掉其尸体。可谓天网恢恢，嚣嚣恶魔，报应昭彰。
　　离坟头不远处，有一棵虬曲古松，屹立在朦胧的梦云幻雾中，显得颇为苍老、历练。阳界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感言，鬼界里的松柏，定然是不会落此俗套的。因鬼界里的一切，都是境由心生，不受自然法则的支配，悠游于客观物质之外，由幻而生，因幻而灭，逍遥自然法则之外。或者说：鬼界的存在，只是人界的投影而已。水中有月，镜中有花，只是幻像，并无实物。泰山的五大夫松，有四时寒暑的框限，有阴晴昼夜的区分，派生出琳琅满目的风景。梦的境界，与鬼的境界是否有别，人们除了猜测而外，颇难给出正确答案。只因人界、鬼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实践，而来感知？人们俯仰之间，观天察地，看似极简单的大千世界，却奥秘无穷。过去、现在与未来，一脉承袭，奇奇怪怪，颇让人殚精竭虑，难以弄清楚。马嵬梦中古松，是有是无，真相如何，恐怕永远只是个谜团。
　　梦境幽幽，鬼影晃晃，冥界森森，有聚也有散，奉天玉大和尚的马嵬梦即将收场。奉天玉大和尚原本说好了要陪着玉环鬼魂去逛西安古城，领略一番千古人间的沧桑风貌，不经意间邂逅了高力士的鬼魂，遂让游城事受到偃蹇，不了了之。梦中的马嵬驿坟地，半轮阴惨惨的鬼月亮游移在深隧的鬼夜空中，闪射出冷嗖嗖的鬼寒光，让长眠鬼地的无数落拓鬼魂们倍感伤怆。鬼界空悠悠，各路冤鬼们自顾尚且不暇，谁还有心思去相互照应了嘛。若干年月后，人寰新陈代谢，鬼界渺茫空虚，坟墓被挖被盗，尸体化烟化灰，千年万载，万劫不覆。活人死后变鬼，鬼蜮与时漫漶，孰与话温凉？
　　因高力士适才提起过给诗仙脱靴的典故，破梦离别之际，奉天玉大和尚于恍惚迷离中，陡地想起来李白的《清平调》诗，便摇头晃脑地吟咏了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大和尚且吟且咏之间，猛可里又传来了玉环鬼魂那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缠缠绵绵，凄凄切切，漂浮在马嵬驿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