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真真假假（2）

　　勒克德浑和加克玛依按济尔哈朗吩咐，都打扮成了小厮来郑亲王府密见济尔哈朗。而后，济尔哈朗便带着二人一同出了城。
　　豪格病危，此刻在北京城郊的喇嘛寺里，想尽快见他们俩一面。今个他早早处理完了军务，便赶紧带着加克玛依往城郊去。济尔哈朗大概告诉了以死囚将豪格替换出来，至于各中细微处他并未多说，只说到了喇嘛寺后再说，王府不宜久留。
　　加克玛依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更难过。他活着，可是……他的病到底……
　　“到了，就是这儿。”三人赶到喇嘛寺时，太阳依旧离山头还有好一段路。夕阳照耀下，红色的喇嘛庙，隐隐被染成了酒红色，笼罩在了一片宁静的微光里。
　　喇嘛庙修筑于半山腰上，他俩顺着那石梯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了寺门口，。
　　“你们可来了。”就在他们进来时，迎接他们的，是雅吉，她先给济尔哈朗行了礼，而后领着他们往卧房去。
　　院子里，一名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小喇嘛，裹于一身绛红色袈裟，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清扫着院子里的尘埃。
　　“额其克他……”
　　“你们俩先跟我来。”雅吉示意他们俩先别说话，带着他俩来到了卧房。
　　“咚——”悠长的钟声，划过了云霞，这是准备晚膳的钟声了。
　　客房里，穆塔嘉正在给丹洛琪吃着红豆粥。她舀起一小勺，轻轻吹着气，而后送到了丹洛琪的嘴里。那小丫头似乎特别乖，不哭不闹，乖乖地把红豆粥一口口吃了下去。
　　“这是……”勒克德浑有些愣了——他知道穆塔嘉姑姑并未婚配，哪儿来的孩子？
　　“你额其克最小的女儿，丹洛琪。”雅吉望着正在安生吃着粥的小格格，身后，济尔哈朗走到门槛前，关上了房门。
　　“额其克怎样了？”勒克德浑开口了，“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早萌生退意，想陪我一同回盛京，可他知道朝堂不会轻易放过他，便趁着摄政皇要找算他帐脱身。他早料到会被清算，老早就暗中安排了。那日，郑亲王以他想当面向摄政皇认罪为由把摄政皇请到了牢里，你额其克他……”雅吉的脸色忽然万分惊恐，这叫加克玛依忽然间双腿一软，幸而勒克德浑和济尔哈朗迅速扶住了她。
　　“不……不要……”难道豪格死了？不，不行，加克玛依忽然眼睛又酸了。
　　“你额其克言明，只要放他走，他此生绝不再踏入北京一步，摄政皇可就此宣布肃亲王离世。为了让摄政皇彻底信服，他……”
　　“自剜双目”这四个字从雅吉嘴里飘出时，勒克德浑发觉，姑姑的脸色一下子蓝天里的白云还要白，而济尔哈朗依旧冷静，面色却也隐隐开始发白。
　　那一幕二人怎么可能忘掉？那日她在济尔哈朗和豪格事先安排的喇嘛寺里等着接应豪格，这喇嘛庙有些小，可十分幽静，又是在半山上，正适合暂时安身。
　　他自毁双目后几日，多尔衮便对外宣告，肃亲王豪格自尽于狱中。
　　那日被送到喇嘛寺时，豪格已经昏迷，可包在他眼上的布条却已全被鲜血浸透。鲜血不断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像极了血泪，而济尔哈朗的胸口，也沾上了好几滴鲜血。大夫说他在牢里就病重多日，而眼睛的伤这么一来，一下子是三重病，自然就这么垮掉了。
　　“他在等你们俩，你们千万别刺激他。”不能一直拖着，雅吉便带着他俩往豪格的病室里走去。
　　门被轻轻推开后，刺鼻的药味便充当了下人来迎接他们。房间里静如暗夜，能隐隐听见豪格还算平稳得气息。豪格躺在绛红色的床上，眼上缠着白色纱布。
　　不知为何，勒克德浑忽然觉得豪格万般孤独，就这么一个人躺在这儿，而他的亲人，那些个什么福晋下人，那些个终日巴结他的人却没有一点儿踪影。
　　“额其克？”他们俩同时试探性喊了他一声，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熟睡。
　　“你们来了。”豪格有气无力，想抬起手招呼他俩，却是软绵绵地落下了。走近了，勒克德浑才瞧见豪格的脸色是白中透蜡黄、他月白的衣襟上沾着模模糊糊的血迹。床垫与被褥均是绛红色，与喇嘛们袈裟一般颜色，可勒克德浑隐隐看到，他枕边的的那片绛红色，似乎有块地方是深红色。
　　霎时，勒克德浑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眼前躺着的人变成了阿玛。望着那若有若无的红色，勒克德浑只觉心里猛然沉了下去。
　　“阿玛……”他忽然失神地喊了出来，可很快当他看见那层白纱布时，便知道他喊错了。
　　“我现在这病，只怕就比你阿玛当年轻一点。”豪格仿佛在自嘲，他知道勒克德浑应该是想起当年的事儿了。
　　“额其克……”加克玛依的声音已然哽咽。
　　“别哭，我没死。”他想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却是完全抬不起来，“虽然几乎成废人，乖，听话。”
　　他如父亲一般柔声哄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加克玛依，加克玛依点了点头，可看着豪格的才抬起了那么些许的手如枯叶般落下，她只觉又是一阵难过，就像当年部落被准格尔大举入侵时，她硬生生与阿开分开，被恰拉古丽的阿开塔贴带走逃去了宁夏卫。
　　在她印象里，豪格一直是那般勇武而叫人难以亲近，怎么如今这般瘦骨嶙峋有气无力地躺在这儿？
　　勒克德浑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而后在豪格身边坐下。
　　“额其克，您何苦自毁双目？”勒克德浑瞧着那层纱布，忽然莫名生出了一阵恐惧——那纱布下面已是血窟窿，他当着多尔衮的面，用解食刀把自己的眼珠硬生生给剜了出来！
　　有谁会去怀疑一个自毁双目的人？一个彻彻底底的瞎子，又有何能耐？
　　豪格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面对着他们。不知为何，勒克德浑似乎感觉，他的“眼睛”仿佛能看到自己。
　　“你以为我喜欢当‘肃亲王’么？”豪格气若游丝，可虚弱中的自嘲，却叫勒克德浑听着，只感觉心里头愈加不是滋味。
　　豪格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转过了头，“眼睛”看着头顶，沉默着。他不开口，勒克德浑和加克玛依都没说话。
　　窗外，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在佛殿里荡开，飘入了病室。夕阳西下，斜长的光芒透过窗棂，在被褥上照出了一块块小小的圆洞，将绛红色的被褥化作了云霞的颜色。
　　“您若不想当什么亲王，为何当初太宗整顿正蓝旗时你亲手杀了哈达那拉氏？正蓝旗整顿后可是全归到了你手中。”勒克德浑终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那短暂的，由诵经声带来的静谧。
　　“别刺激你额其克。”眼见豪格没有回答，加克玛依皱起了眉头，眼圈依旧是红红的。
　　“若你大福晋，”豪格平平静静，“想害死加克玛依，甚至不惜暗中派杀手想做了她，你如何处置？”
　　此话一处，两个人的眼珠子都瞪大了，一把尖利的匕首似乎划破了诵经声，带来了一股莫名的杀气。
　　“她几次派刺客趁着你姑姑出宫时行刺。若是你，你会如何？”那声音已是虚弱的不能再虚弱，可那反问，却是堵得勒克德浑全然说不出话。
　　保不了，他也会想豪格一样，找个借口，或者下个什么套，从而找个理由博尔济吉特氏给休了，也许，实在不行，他也会想法子当个刽子手了……
　　勒克德浑已是无言以对，至今，他才发觉他从未了解豪格。
　　“当年我阿玛驾崩，所有人都当我跟摄政皇争得剑拔弩张，可我不过是想以此拖住多尔衮，好给你玛法、郑亲王还有其他个大臣们想出折中的法子，毕竟龙椅必须让我阿玛的儿子继承。弟弟们要么太小，要么庶出，要么没什么军功，除了我，谁能挡住多尔衮？”一口气说太多，豪格忽然间连声重咳。
　　勒克德浑和加克玛依赶紧帮着扶起他，豪格头挨着勒克德浑的胸口，忽然“咯”了一声，又是一口鲜血落在冰冷的黑色地砖上，而后散开，像极了暗夜里开放的昙花。
　　“额其克，您别说话了。”加克玛依帮他顺气，勒克德浑则小心翼翼扶着他，慢慢让他躺下。
　　顺过气后，豪格接着开口了，“玛依我没事。今个叫你们俩来，是想亲自给勒克德浑道个歉。你大伯和你阿玛都不在了，当年对你大伯做的那些，对不住了。本来应该对罗洛欢说，可他走了，你玛法的孙子辈里，我也就跟你最熟，你若是肯原谅我那最好，若是不愿，我也不会说什么……”他的右手在颤抖着，仿佛抬起，可抖得那般厉害，颤颤巍巍的，有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额其克……”勒克德浑抿了抿嘴，事已至此，他已然彻底恨不起。豪格已然连双眼都失去，他何必再去恨一个病重至此的人？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豪格正在努力抬起，骨瘦如柴的右手。刚一握上去，却是发觉豪格的手比冬日里的冰雪还要冰。
　　“玛依，还不快过来？”豪格对加克玛依点了点头，加克玛依赶忙将自己的手叠上。
　　“额其克，其实早在您让我去铁匠铺当学徒起，我就没那么恨了。”这话，是实话。
　　“你玛法把你贬到我门下着实高明。”豪格是着实佩服代善，看似心狠手辣，实际却是牢牢护住了勒克德浑这个他万般疼爱的孙子，叫他避开新帝登基初的混乱。
　　“处死你大哥和你二伯，明面是大义灭亲。可他明白当年皇上才登位不久，是最不稳当时，天晓得可否有人拿你大哥找你茬，倒不如把你先贬为庶民归我门下。我与你大伯不和，明面像是你玛法以此表忠心，可你玛法算是把我摸透了，我就是再恨你大伯也不会迁怒于小辈，不然就是我自打耳光，也是对你玛法大不敬。”
　　二人帮着喂了豪格些作为晚膳的流食，又服侍他喝了药。虽说豪格已然从鬼门关回来，可大夫交代豪格必须好生静养。服了药，太阳尚未落山，豪格便沉沉睡去了。
　　“早点回去吧，别担心，大夫说他熬过最危重的时候，死不了，就是得卧床静养些日子。”走前雅吉送他们仨到了寺门口，穆塔嘉则抱着丹洛琪一同送他们出来。
　　“姑姑，额其克真的没事吧？”加克玛依只觉脊背发凉——豪格今天这样子，已经是恢复过来了，那起初病情最重时，是什么样了？
　　“你呀你，倒是真关心他。”雅吉笑着道，一旁的穆塔嘉也笑了笑。
　　“姑姑怎么会骗你？”勒克德浑故作轻松，其实依旧有些担心。当年阿玛病重时，也是这般躺着。
　　“你们别太经常来，如果要来，记得隐蔽些，化妆成小厮借克勤郡王府的名义过来，这样好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