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六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1-29 11:18:57 字数:5410
正值李云寻求挣脱他纠结于心的危机感和罪孽感,天昏地暗性交纵欲的同时,董丽抱着肩膀,郁郁寡欢,伫立家中卧室的窗前凭栏远眺。室内靠窗几米处的地中央,摆放着一架雅马哈钢琴。
这架钢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随货轮横渡日本海峡,方一入埠国营五金公司展览大厅,便被识货的董丽父亲购得。它做为董丽十八岁生日的礼物,陪伴她至今。可是自她酷爱痴迷上了射击运动后,就对这曾经爱不释手的生日礼物兴味索然了,以致这两年再不弹奏它了。失了主人宠爱的它,整体盖着一张金色的绸单,像身披流苏的圣灵静静栖在那儿;这圣灵哑掉了,因而,便不能再传出溪水潋滟或江海澎湃的旋律了。
钢琴东边是一扇仿古屏风。屏风上彩绘着中国古代四大美人: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董丽认为,记忆里的妈妈就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屏风后算做更衣室,不过目前的作用不是为换衣遮羞服务,而是她的爱枪歇息之处。她的枪躺在米色网球包里,和一枚枚黄澄澄装在盒子里的子弹,安静地躲在屏风后的铁柜里睡得正香。
魂不守舍的董丽呆呆发愣,完全未留意她身后那一架最初曾令自己欣喜得如获至宝的钢琴,以及图绘西施等人物的屏风。兴许此时,惟有她信仰的菩萨们才能够走进她紧闭的心扉,品味她蘸满仇忌的苦痛滋味。
遥望即要落山的血色夕阳,董丽希图挽留最后一缕绚烂的落霞。然而她知道,这种幼稚的遐想是徒劳的。
董丽知道,她挽留不下渐次消散、黯淡的霞光,也知道寥落清冷的黑暗即将横行满空。但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更多的事情,是她无法预知的。比如,她想象不到李云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个其丑无比的司机,而过程仅仅只是几十分钟的时间。
卧室墙角,那座呈三十度角倾斜着对向床头摆设的大挂钟扑嗒、扑嗒的响,节奏沉稳不乱,又好似蛰伏着某种古老而邈远的神秘艺术。流淌的时间见证了人间一切的丑恶,然而悭吝的它从不点破。
绚丽的霞辉下,院内那条灰色鹅卵石铺设的甬道呈现着橘红色的幻彩,犹一架梦幻虹桥延伸至静默的院门。甬道两边的花木被老张修剪得特别工整;瘦小得若核桃一般的老张,正佝偻着身子,在院门旁的门卫室门口捂着一只耳朵打着电话。
远方农舍绵延的村庄炊烟袅袅,传来亢奋狗儿断断续续的吠叫,展示着平常人家幸福的生活况味。更远方如雾如幻,是一片奥秘的视线所不达的深邃。忽然,风起于青萍之末,一阵阵风儿,携带粪肥弥漫的乡土气息,钻过嵌缝的窗户溜了进来。
女人嗅觉相比男人是灵敏的,沉浸在遐想意境中的董丽待遭到春泥味道的惊扰,便旋即从溜号中醒过神来,一把手关了窗子。她时而喜欢这味,时而厌恶,随她心情而定。
中午和李云拌嘴争吵的董丽心情坏透了。于是近乎千篇一律的作息程序便有所改动——下午取消了闭目趺坐的瑜伽养生;晚饭后,她也没如往常一样去一楼香堂给佛像虔诚地磕头上香。
当拉上卧室洁白的丝质窗帘,打开电脑,登陆腾讯QQ,准备给前司机、她有缘无分的小相好小王留言的时候,她本就冰凉的心猝然之间哗哗啦啦的碎了。那忘恩负义的年轻人拉黑删除了董丽,残忍地辜负了她付出十几万元钱和肉体做为代价的殷殷情谊。这仿佛是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了,致使她剧痛难捱。
“一个爱你的人会主动找你,不会刻意的躲闪。”她自言自语予己解惑。
李云这个卑鄙的家伙究竟施用了什么巧妙手段,就让小王短短两日便如此的恩断义绝?董丽气冲冲地想,威逼恫吓?金钱收买?她认为若按照李云一贯崇信金钱至上、万能的性格作风,那么应当是后者。想到这,她狠戾地将无线鼠标朝墙上一掷,无辜的小东西摔得稀碎。接着,她两手掩面,鼻孔连续发出窒息般的间隔较大的沉重呼吸。
心灰意冷的她倦了,便未遵守每日休息前沐浴冲一水的习惯。她不愿多想,睡意直涌。
她坐在柔软的大床边,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物。黑色蕾丝三角内裤与连体网状丝袜也脱了。蕾丝内裤潮乎乎的,上边似依稀沾染小王的体液,仍有他青春健美的男人味道。
人是多么贱、多么可笑的动物啊!当董丽觅不见小王踪迹的此刻,早已不相信爱情的她,才深刻发现自己已深深的喜欢上了他。体现一件物品的真正价值,在于失去它之后。
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她两手支撑床沿坐起,挺起精神戴上了无线通话耳麦。
光脚下地的董丽,一丝不挂立于梳妆台明亮的镜面前,形影相吊,神色阴郁。电话那边的女儿喜洋洋地问候着她。
尽管这是间富丽堂皇的温馨卧室,但双人床的另一边好像自这一栋别墅竣工落成伊始,便一直空着。无数寒冷的冬夜,被子掀落了,无人给熟睡的董丽掖盖。一个又一个电闪雷鸣的惊悸夜晚,董丽颤栗着,却找不到可以依偎与保护她的宽厚胸膛。
那部新款苹果手机静静趴在宽大舒适的双人床上,闪烁着通话指示灯,和粉色蚕丝睡衣及丝袜、镂空乳罩与那条性感的黑色三角裤相互绞缠一起。这手机像个出身名门却无端遭受冷落的女人,默默发挥着自己的功能。
她强装开心语气,跟女儿热切地通话。当然,女儿无法想象妈妈此时处于原始状态的胴体。
“妈,我爸你俩感情还融洽吧?”女儿说,“我可担心你俩吵架了。”
“我俩挺好的。李颖你只管保重自己,别惦记家里。”董丽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就好。”
“你怎么样,每天开心吗?”
她边轻声问女儿,边轻抚胸前一对下垂的乳房,心中蕴蓄难以言喻的怜惜:松弛的它们几乎濒临干瘪,少了曾经的坚挺饱满。两颗乳头仿若两颗暗紫色的枣子,裂纹密布,失去了年轻时樱桃般的美丽色泽。她或许在暗暗轻叹:我的乳峰曾多么高挺、细腻、白皙,润滑结实又有质感啊!
“挺好的妈。嘻嘻,我要向你通报一件乐子事。”李颖像小鸟似的欢快说,“妈,外语系一个帅男生总追我呢,还经常给我写些朦胧的爱情诗呢……嘻嘻,他可好玩了。”
身无寸缕的董丽哑然。
“妈,你在听吗?”
“听呢,”轻抚自己乳房的董丽温和说,“妈妈在听。”
“嘻嘻,妈你听着,我给你朗诵他的诗:
‘你无须言语,你孤寂眸子已泄密了天机。我知道,
你情窦初开的芬芳心儿像干涸春土,注满无声愁绪。我知道,
你瑰玉无瑕的心儿像盼望彩虹的孩子,注满浅浅的希冀。
那何不爱呢?为何犹豫?
爱就是甘雨,滋润着你;爱就是彩虹,让你收获无限希冀……’”
“够了。傻丫头,你懂什么爱情?”董丽先是厉声喝斥,然后又判若两人,口吻柔和祈祷道:“菩萨保佑,罪过啊,罪过!”
电话那边的女儿想必是让妈妈吓懵了,一声不吭的怔在那儿。
说真的,闻女儿抑扬顿挫的朗读,蓦然间,她惊愕不已,顿觉忧虑。她想:务必得阻止女儿。粗略梳理了一番脑海中即要出口的“腹稿”,董丽心平气和规劝道:
“颖啊,你们年轻人给自己所虚构的爱情,只是漫长人生旅程中一个童话般美丽的短暂插曲。你听妈说,妈妈从不否定爱情的存在。只是你要明白,大部分的爱情实质上都是眼花缭乱的错觉。何况傻丫头你涉世不深,男人哪有靠谱的?还不大都是图财骗色。
“你爸从前就是了解到你外公有权有势,才挖空心思蒙蔽妈妈,巧言令色骗取了你外公的信任。现在看你外公辞世了,他还不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再者说,你保准那个男孩写诗,不是了解咱家的情况后为了博取你的青睐?李颖,妈劝你别傻了。你妈是过来人,真的是为你好——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你和我爸现在不是挺好?”先前声情并茂念诗的女儿不解地问。
“嗯,这……”不好,说漏嘴了。她暗暗叫苦。接着,吞吞吐吐说:“我们是挺好。但跟你谈恋爱完全是两码事。咱们女人天生命苦,命贱,天生傻痴痴的……”
“好了,妈,”被妈妈扫了兴致的李颖电话那头有点不高兴,她打断了妈妈的开导,说,“我晚间自习课要迟到了。不说了。”
女儿关掉了电话。除了扑嗒、扑嗒的挂钟声,卧室死一样的寂静。
“女大不中留啊。”神疲气乏的董丽回忆起——他笨的要命,根本都找不到她身体的入口。她指点他入巷,要他揉搓她的乳房,提示他,要像婴儿吃奶那样用劲吮吸她的乳头。她在上边运动,疯狂的运动,疯狂的呻吟……事后,他没有指出她不是处女——和李云第一次背着爸爸偷吃禁果的情形,一边呢喃,一边摘掉耳麦。
她身子努力向前倾,瞪大昔日妩媚迷人的大眼睛——极力瞪大,瞪得圆圆的——似乎想从她镜子里,鱼尾纹盘踞眼角的空洞瞳孔的深处寻觅一些答案,关乎导致自己不快乐的答案。遗憾的是,她没能得到任何有效的脑内回音。她拿起梳妆台上的腮红刷,胡乱在脸蛋掸来掸去。那张好看的瓜子脸随即变成了滑稽小丑的样子。她六神无主,丧失了审视自己丑态的敏锐。
“太太,老张在一楼等你,他说找你有急事。”
刘嫂咚咚轻敲了两下卧室门,细声慢语的说话声音像唱歌。
老张佝偻着他瘦小的身子,可怜巴巴站一楼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六角星穹顶下。他身上的蓝色牛仔服洗褪色了,被腥红的穹顶映照得像是一张洒了一层细密红粉的白布。他花白的头发也是红色的,只不过一块浅、一块暗。见董丽下楼,他迎上前去。
“太太,我有急事。”他声若游丝,比奄奄一息的即亡者大不了多少。
“什么事啊?”已穿戴整齐的董丽拉长声问。这老杂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比白天更红了,她想。
一个月前的一天中午,田野间皑皑白雪刚刚消融,董丽和小王从体育馆驱车回家。到了自家门口,或许是欲火中烧按耐不住,或许是阳春白雪小径幽僻,致使一对血肉男女春心萌动。他们主仆二人竟色胆包天于光天化日之下,脱了裤子在奥迪A6冰冷彻骨的引擎盖上巫山云雨起来,并不断变换淫秽的花样……碰巧,老张突然开门处理从院子那些花木上剪除的残枝枯杈,便无意间,撞见了两只不畏春寒料峭的野鸳鸯所不雅的一幕。
“我、”老张磕磕巴巴说,“我儿子上午被车给撞了——躺在医院——没钱抢救——儿媳刚来电话,说是盲城人民医院说再不续钱,就、就给责令出院。”
“哦,是这样啊?真是罪过啊!”她风风凉凉地说:“老张啊,自你们厂子黄了,你搁我们家干了有三十多年光景了吧?那时我们家还住青砖大瓦房呢!我一直觉着你为人忠厚老实,你这人也的确怪老实的。可就是一张管束不住的漏风嘴啊,真有点问题。老张啊,这人啊,务必要笃信神明,做些个善行善举。千万别总是满嘴跑火车,扯堆没用的闲话干些个丧良心的事情。不然啊,真就没有好处的。就算自己不遭老天报应,也得殃及子孙后代呢。”
她很是解气——明白中午老张的眼睛为何布满血丝了。
“我……”被董丽形容得仿佛是犯了弥天大罪的老张,枯瘦的两手拼命扯着衣角,苦着脸,咬着唇,要哭了。
“你晚饭吃了吗?”她问。
“没……”老张哽咽着说,“这时候,我哪吃得下啊?!刘嫂也没送。”
“呵呵,”董丽抿嘴阴笑了一下,她对遵照吩咐的刘嫂很满意。接着,变换了个眼神,故作关切地问:“你儿子严重吗?”
“脾出血,得做手术。”老张忧心忡忡。
“死不了人的。”她语气轻快地说。“没事。老张你慌什么?”
“可是太太,我没钱啊!”
“你给李云打电话。你是他忠心耿耿的耳目,他会帮忙的。”
“可我不知道先生的电话号码啊。”
“什么?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她愣了,心说:这撒谎的老杂毛。
“真不知道。”
“那你儿子做手术需要用多少钱?”
“也不多,让交两万。”老张局促不安,语无伦次,苦苦央求,“求太太你行行好,就借我两万行吗?你信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心是肉长的。我、我可是看着太太你长大的呀。”
“唷,”她瞥了他一眼,闪烁其词道,“老张你说得可真是轻巧啊。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两万?唷,你当我们家是印钞票的中国人民银行啊?这么一大片家业哪里不需要钱啊!一家子不知道一家子难。我们家外表光鲜,内里是财政紧张。不瞒你说,都快入不敷出无米下锅了。唉,到了这份,就和你实说了吧。不怕你笑话我家,刘嫂没给你送饭,我都没吃呢!这么着吧,我兜里还剩下几百块钱,你先拿去应应急。唉,谁叫我这人心软不计前嫌呢!”
“唉,都难,都难。唉……算了太太,那我还是去别的地方想想法子吧。”听罢董丽哭穷,求救无门的老张那一张皱纹密布的核桃壳样老脸落满了失望的情绪,唉声叹气。他没接她手里的几张红票子,艰难地转过身向门外走了出去。
“对,去你那些亲戚家什么的看看。”
腥红色六角星穹顶下,一脸冷漠的董丽,眼中焯烁着母狼一样血红的凶光,望着“老张这块白抹布”像一只失了魂而找不着道的衰弱瘦山羊的背影,渐渐掩入了被灯火照得通亮的院子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念叨着,心略微针扎似的刺痛了一下。
鹅卵石甬道两旁,一簇簇黑魆魆的花木大约正暗暗窃笑:女主人为它们痛痛快快地报了老张剪理它们参差不齐的残枝那一箭之仇。
“求观世音菩萨发发慈悲,保佑老张命苦的儿子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明鉴,我董丽向来是不念旧恶的。”
董丽长吁了一口气,淡淡地自语,却浓浓地自欺自慰着。在仁爱的同情心与漠然的忿恨交锋中,最终她冷酷的恨战胜了炽热的仁爱。随后,她一如往常,又迈进了供佛的香堂。满怀一颗慈悲佛心的她想:既然已经下了楼,就应当去佛祖那里念经祷告的——前边介绍过,诵积德行善的经文是她每日的必修课。至于她在佛堂里如何“积德行善”,那大抵上也只有她自己才了然吧。
老张收拾完他的小屋,出了院子(咣当。刘嫂锁上了院门),头顶飞过两只相互追逐的蝙蝠。它们飞行的轨迹极是不稳,就像两个时上时下的溜溜球被抛到了夜空。远处的夜空突然打了个闪,一道刺眼的白光把老张的脸晃得更加凄苦。远方的春雷沉闷响起,轰隆隆的闷音推着老张融入了黑暗里。黑夜宛若一张遮天蔽日的斗篷,把整个世界紧裹得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