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五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1-26 14:29:48 字数:10379
(一)
经电话联系,接洽上了下岗司机温金德,并顺利喜获了其感激不尽的应允,横亘李云心头的一块沉石总算平稳落了地。放下手机,驱动着车,他懒洋洋地抬起手腕,瞧了一眼亮锃锃的钻石内芯瑞士表,然后若有所思怔了怔,忽猛地挺直身子,拍了下脑门:“哎呀,啥记性,他们傻掰掰等我开会呢!”会议主持人要是缺席可就太不像话了,他想。
中午十二点左右,戴金丝边眼镜、姗姗来迟的李云,似于一瞬间重振了他的男儿雄风,精神饱满地在他的地产公司主持了一次重要的小型会议。
方才因害怕同头脑迟钝的温金德分神而肇事(给温金德打电话之前,路上精神溜号差一点和路碑接吻让他深以为戒),或许也是忌讳和董丽许下的赌咒成真的缘故,迷信的李云在路边停车足足不少于二十分钟,理所当然他便迟到了。能够与温金德这样穷困潦倒的呆瓜不厌其烦诉明聘用事宜,在他发达后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呢。他觉得这是自贱的精赤条条的人格羞辱。但他罗列出了说服他自己的理由:一是为了确保董丽的安危起见,二是丑八怪温金德的容貌于女人确实非常保险。
将严肃与微笑两种相驳斥的情态在脸上拿捏得恰如其分的李云,仪表堂堂,卓尔不群,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是迈着沉稳的四方步进入会议室的。地产公司的各部门负责人忠于职守的行为让他深受感动。一目了然,大家均系毫无怨言,甘愿牺牲午饭时间一直静候着他们敬仰的李总。
李云站在空心长方形会议桌的首席,嗅着摆放会议桌空心处花卉散发的怡人心脾的芬芳,伸臂摆手,做了个“列位请坐”的姿势,便当仁不让地自己率先坐下了。待略表几句不咸不淡的自我批评的清浅歉意,含笑环视一周众星捧月向日葵般灿烂的融融笑面,他顿然心情舒爽。百舸争流的簇拥和千帆竟航的恭维,更油然使他重拾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自信和阳刚。
然而李云高兴得过早了。俄顷,他的脸色晴转多云继而变阴,刚刚心中打开的一扇窗子阴霾笼罩。
市场部经理率先发言:“李总,最近很多交了首付的业主纷纷登门要求退款。说实在的,咱们的工程进度过于缓慢,一再延期导致咱们的信誉在市民们心中大打折扣。”
“基建部咋看?”李云面向基建部经理问。
“李总,请别对我有意见,我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啊!”基建部经理一脸苦相,“工地一线工人三个月开不出工资。照这样下去,他们早晚罢工不干活。”
“财务部……”他吼道。
财务部经理是一个单眼皮的中年女人,此时拉张长脸,仿若寡妇发牢骚道:“还说呢李总,我们财会部目前是有名无实。保险柜里钱是一毛钱见不着,账本子倒是厚厚一摞……”
“好啦,好啦。”他不愿再听下去。他耳中听到的工作汇报几乎全部都是坏消息——十几天前拟定的市场发展意向、预算、数据统统惨遭搁浅。或是已竣工的楼盘无人问津,或是正施建的项目资金枯竭。
但忖度再三,李云活络的大脑灵光一闪——贷款,对此他驾轻就熟。况且前段日子,向来深思熟虑、未雨绸缪的他,已和农业银行掌握实权的旧交在酒桌做了含蓄的沟通。想到这儿,他犹似服下了一颗疗效显著的定心丸。只见他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魄力十足,泰泰然然,向束手无策的恓惶属下们自负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少安毋躁。和颜悦色的轻松说道:
“没事儿,天塌大个儿顶,过河有矬子。信不信?假如我李大拿垮了,咱城整个楼市立刻崩盘。”
趁着今儿个(气哭击垮了趾高气昂的董丽取得胜利,找到温金德悬着的心落地)运气不错事事皆顺的劲头,意气风发的李云决定将贷款的事项纳入他自己的工作日程。图内心踏实安生,雷厉风行的他准备说办就办,下午亲自到农行打点一番。于是,尽管苦心经营的恒盛地产公司正走麦城不景气,他却兴致不减,热忱地挽留与会所有人员一同到附近的酒楼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工作午餐。
自然,觥筹交错的酒筵间,下属们当是少不了“他一言、你一语”——纷纷唯恐落后——献上自己对李总溢美的钦敬之词和祝愿公司大展宏图的吉利话语的。诸类阿谀情结于中国人的日常社交生活屡见不鲜,大同小异,因而,这耳朵摩出茧子的肉麻过程,在此便省略笔墨不作叙述。
(二)
中国农业银行信贷科办公室里,那个起身迎接李云的年轻男子,溜光水滑的蓝西服左上兜下方佩戴着表明职务和姓名的工作牌,金属质地的小小工作牌于白炽灯下熠熠闪光。
“嗨,”李云扬了扬手包,“久违了老弟。咋样,最近好吗?”
“久违了大拿哥。托大拿哥的洪福,凑和吧,还苟延残喘的活着,就像这个倒霉的城市一样。”
“哈哈,老弟有才。”李云挑逗道,“那老弟对市政府反腐咋个看法?”
“还能怎么看?腐败属于咱盲城的非物质文化,是咱们辈辈继承的优良传统,谁做官都得贪。明朝那会儿,朱元璋惩处贪官们用了剥人皮、点天灯、诛九族的灭人性手段,可官们不也是照贪不误?所谓反腐是虚招,局势不稳才是实的。”
“哈哈,老弟睿智。有见地,透彻,说得真恰当。我李云又增长见识了。”李云凑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握过手后,男子给沙发落座的李云抛了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他脸色枯黄若牛皮纸色,气定神闲地坐在老板椅上,吞云吐雾,皮笑肉不笑,形如一座肢体会活动的蜡像。
李云奴颜婢膝地笑着,打着一串串气味浓郁的酒嗝,与男子天南海北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蜡像般男子小心翼翼地应和着李云的满口废话,惜字如金语言简凝,眼球时而机敏地翻动,蓄满了显而易见的戒备与防范。
“大拿兄无事不登三宝殿。都是朋友,什么事别兜圈子,请开门见山直说无妨。”男子好像没有耐心和李云闲聊,也好像是急于了解他此行的真实意图。
“吴科长爽快,我就欣赏你这一点。不枉大哥认识你一回,的确是可交的肝胆相照好哥们儿。”满脸红晕的李云喜上眉梢,“那大哥就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说吧,你大哥今儿个有个不情之请。实不相瞒啊,最近楼市疲软,我的资金都给套牢了。你看这手头儿就……那啥,那啥就有点儿周转不开了。”
“你的意思?”
“好哥们儿,”李云眉飞色舞,胸脯拍得咚咚响,大咧咧说,“挑明说吧,求你大笔一挥高抬贵手拉兄弟一把。不多贷,五千万救市就成。至于好处吗……我宁可亏大发了,超以往老规矩,大哥给你百分之十的返点提成。”
“呵,我算算……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大拿啊,真是不吝啬,真是舍得出血啊,呵,五百万?”吴科长扳手指哼笑着,“价码不低啊?可观,这笔交易挺划得来。五百万,呵呵,怪诱人的呢!”但未料他哼笑完,突然脸一板,话锋急转:“但十分对不起,这回你老弟我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你这话弦外有音啊?”李云酒醒七分,饱嗝惊得销声匿迹,脸上虚伪的灿烂笑容也立即消失了。他扶了扶滑至鼻梁中央的眼镜,惊诧问道:“咋地,你跟你大哥玩猫腻儿使绊子?哥们儿你不地道了!”
“呵,什么玩猫腻?!没空和你闲扯淡。据我所知,李总你的地产公司是拆东墙补西墙,前景不容乐观啊!”完全识清了李云的意图,吴科长烟缸掐灭剩下的半截烟,神色促狭地说,“而且,先不说评估、审批这一堆闹心事,我记得你名下仍有两个亿尚未还款清帐吧?你啊,要不是我横拦竖挡,估计啊,老早就被银联系统拉进黑名单成为失去信用的客户喽。”
“我是树大招风受人嫉恨啦。”李云说,“哥们儿,你可少听外边那些混蛋别有用心地糟践我李云。所谓‘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咱都别拿聪明使糊涂,全国哪儿有几座城市的地产业不是八路军唬弄共产党的泡沫经济啊?”他打着气愤的手势,手指卡一根没点燃的烟,唾沫四溅,甚是激愤。
蜡像般的吴科长虎着脸点了根烟,听完他为自己辩护及阐述他所谓的道理后,懒散地吐了口烟说:“看来大拿哥意见不小啊?我们做人呢,不能太自私,不能凡事都站在自身立场考虑,要体谅下对方的苦衷。”
见他这么说,恢复平静的李云抹了把脸上的湿汗,阴阳怪气地,不紧不慢讲道:“吴科长,自哥们儿你掌管信贷大权以来,通过办事儿,咱们之间深厚的交情可是不浅啊?!你李大哥这人的脾气性格你了解,固然是笔笔有踪,可只要不逼死我,我从不做过河拆桥不讲究的事儿。哥们儿,打着大鱼时常未必是啥好事儿,不让鱼活,那它必须得闹个鱼死网破啊?”
“哟呵,”吴科长眉毛一挑,冷笑着问,“怎么,大拿哥你这是在旁敲侧击的翻小肠威胁我吗?”
“岂敢,岂敢,”李云假惺惺笑了笑,“吴科长你多虑了。息怒,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大拿,咱挑明了说吧。”吴科长说,“如今不同往日,盲城政府反腐倡廉决心很大。尤为关键的是,经你上回在酒桌上的介绍,你贷款的各项条件算初步具备了。可惟独做抵押的三家公司证照法人名称不符——福新金店和德义隆宾馆的法人代表是你家嫂夫人的名字。这样吧,我给你指一个明智又切实可行的法子。假如你能想办法尽快疏通关系更下名,咱们未尝不可考虑,不可落实的。”
“言外之意,你是建议我……”李云点燃烟,抽了一口问道。
“必须得从根上梳理,你听懂了吗?”
说话滴水不漏的吴科长两片薄而长的嘴唇笑成了月牙。这蜡像吐了一口袅袅的烟圈,波谲云诡的目光深不可测。
雷克萨斯争分夺秒,风驰电掣。工商局门前热闹非凡——手机包膜,山寨假货——社会是一条河,吸引无数淘金者。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贩假售劣的不法之徒竟胆敢在工商局门前有恃无恐,大有拔沉睡老虎胡须的意思。
“大拿哥,干嘛来了?”
“哎,张老弟。我找钟股长办点事儿。他在不?”
“在。”这张老弟挤了挤眼,“不过,请大拿哥留步。他办公室有人,你进去恐怕不太合适。”
“那我先等会儿。”
李云到达工商局的时候,通过打听,了解到企业股办公室有其他人正办理业务。他便主动搭讪,在大厅和几位相熟的工作人员们闲聊了一些社会近期所发生的趣闻。
“大拿哥,市面风传李春城走法律程序了。据说他小命要够呛?”
“够呛也强过咱们一万倍。得着过,乐着过,威风八面牛逼过,老李大哥这一辈子够本了。”李云给相熟的几位每人派支中华烟,摇头晃脑说,“我亲亲的张老弟啊,你寻思寻思,人家给自儿个爹迁个坟就花了一千多万请道士做法事。试问就这魄力、这排场、这一掷千金的豪气,咱们这帮子人谁舍得?”
“我们想舍也拿不出啊。”李云亲昵称做张老弟的人酸溜溜地说。
“就是,就是……”旁边的几个人协同附会,醋意颇浓。
“我是砸出骨髓也没有啊。”另一个抽烟的工商局干部说,“再者说了,那些钱根本全部是搜刮得来的民脂民膏——也不是他的呀!就算做一辈子市委书记不吃不喝干攒,凭挣工资,拿一千万给自己父亲迁坟做法事也是纯属天方夜谭。”
“操,”李云说,“你们啊,就认钱儿!人家那是份孝心。”
“市面上的人都传扬着,说大拿哥跟他关系不错,还去成都拜见过他呢。有陈酿郎酒没?嘻嘻,舍老弟一瓶。”
这位张老弟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玩笑口吻,但听着别扭,尤其“拜见”这个刺耳的词让李云感到不是滋味。于是,他也用词不善回敬道:“真不瞒张老弟,郎酒咱库房有的是,十年窖藏、二十年窖藏的都有,堆成山,捂出蛆了都,想喝随时可以。但哥们儿可别听风就是雨,说话更需注意点儿,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嘻嘻,大拿哥别见怪,别生气。我听说原中央老家无锡的那一位也玩完了?”
“操,生啥气?把你大哥想成啥了?我就那么没气量啊!我对你们讲,不尊重法律的国度,最终都他妈得玩儿完。越出头的船烂得越快。我跟你讲,咱们中国就是鬼文化。鬼文化懂不?咱们都是鬼,老鬼吃大鬼,大鬼吃小鬼,小鬼吃……”
捱到那些人从企业股股长办公室走了出来,一眼尽收眼底的李云“鬼”理论还未言尽,便迫不及待奔了过去——很失礼,他没和先前聊天的人们招呼一声就撒丫子了。
李云若扒窃得手的小毛贼,匆匆闪进了工商局企业股股长办公室,虚掩上门,自手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只鼓囊囊大信封,一脸媚态递了上去。
“李老弟,你干吗?使不得,可使不得……”
相貌冷丁看恍若是一位胖罗汉的企业股股长,推回了李云的大信封,慌慌张张跑门口打开门,探头探脑朝走廊左右张望。然后,他关上门,在里边锁上了它。
“李老弟今日造访有何贵干?勿急躁,你先说事。不然,冒冒失失反倒把好事办砸了。”返回坐位上的胖股长调整完自己险些失控的情绪,用他肥厚手掌摩挲了几下谢顶脑瓜上趴伏的寥寥银发,这光秃秃的不毛之地油亮亮的。
李云见状,便哭丧着脸,一股脑地陈诉了目前他所遭遇的困境,恳请这位胖股长看待往日情分能够仗义相助。“钟股长,老弟我可是急得快上吊自杀了啊!”他即要声泪俱下,哀求着,“你就帮我将执照更下名吧,大恩大德老弟没齿难忘。”说着说着,他捏着那只大信封往钟股长眼前凑了一大步。
“老弟啊,收起来吧。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钟股长说。
“哦?”他歪着脑袋,察觉情况不妙,“钟大哥怕烫手?”
“跟烫不烫手无关。钱,我倒是可以大嘴哈哈一笑,两眼一闭欣然收下,但那岂不等于是在明目张胆地欺骗敷衍你吗?上边管着我的人有的是,他们是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的。”
“你们怎么都变得怯怯懦懦的了?”他讶异地凝视着钟股长,“莫不是世道变了?”
“现在‘群众路线教育’开展得如火如荼,纪检部门和督导组三天一行动,十天一大查,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唉!多少只眼睛盯着老哥我呢。”钟股长说,“你也清楚,老哥马上再过一年就退休了,要是犯了原则上的错误岂不愚蠢?须平稳过渡小心为妙啊。说句见外话吧,李云啊,咱们真都得转换一下固有观念,按规章套路办事啦,否则的话,对我们任何一个影响都不好。”
“钟大哥言外之意:我是彻底没门歇儿菜了?”
“哦,那倒不是。想更名也行,前提是,你首先得出具弟妹公司的转让手续,并且她必须和你一块前来办理才能生效。很繁琐的,要核查真实的注册资金情况,还要具备市一级公证处提供的书面报告。”
“全世界谁都了解董丽我俩是两口子啊。咱找明白人评评理,一家人还转让个屁?这不得叫人笑掉大牙吗?”他大跌眼镜,气疯了,挥舞着手臂,打断了详细讲解流程的钟股长,抑制不住地抓狂嚷骂着,“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咋各个都他妈翻脸不认人了?办公效率,办公效率;效率就是金钱知道吗?”
面对李云怒不可遏的发作,胖罗汉钟股长显得超然物外般镇静。他眯缝着眼袋下垂、蛤蟆骨朵一样的眼睛盯着耍猴的李云。
瞅着这冷眼旁观满肚肥肠的胖家伙,李云收敛了怒火,几乎欲给他下跪了,可怜兮兮地发着颤音:“钟大哥,我求求你和主管局长美言几句,难道你真的不念情分置老弟的生死而不顾吗?”
“李老弟,我理解你此刻心急如焚的心情。但很抱歉,根据眼前反腐败的严峻形势,你的诉求我表示无能为力。”钟股长白白嫩嫩的大胖脸显示着唯恐避之不及的嫌弃状,耸了耸肩。“奉劝老弟还是别发脾气了,于事无补的。你看快下班了,若不介意,我先失陪离开一下,你自便还是再待会儿?”胖罗汉终于下达了逐客令。
“那、好吧,”李云结结巴巴说,“就不、不妨碍你了,我就不勉为其难了……我先告辞行了吧!”这委婉的拒绝令他无计可施——没有再逗留的必要了。他打消了心中软磨硬泡的念头。
出了钟股长办公室,无精打采的李云踽踽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猛地看到了局长办公室,垂头丧气的他眼睛一亮,突发奇想,打算觍着脸皮前去公关。尽管他和局长并非厚交,可也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了。然而他敲了半天门,里边悄无声息,一点反应也没有。狡猾的老混蛋,肯定是我和钟股长吵嘴被他听到躲起来了。吃了闭门羹的李云想。
李云跌跌撞撞离开了工商局,心中似长了棵棵乱草。他疑云丛生,发觉自己要走霉运了。明媚的天色业已趋近黄昏。
区区一个多小时的工夫,两位李云曾窃认私交甚笃的故交便叫他饱尝了世态凉薄。愿望暂时无法得到满足,大失所望的他感到非常困惑。他宛若坠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重振的男儿雄风一刹那再度沦陷。
车体黑且亮的雷克萨斯犹一叶偏离了航道,而永久靠不了岸的孤舟。罗盘失灵的它,流浪在日头偏西的城市海洋,徒做漫无目的的漂泊,就像一个失去方向感的盲人。
李云忍受着碰壁的创痛,如芒刺背。他焦虑地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就像一个裹在襁褓里瞪圆惊悚瞳眸的弃婴,粉脂色的眼眶内噙满了懵懂与无辜所交织的晶莹泪花——被抛弃了。
不贪财的人是可怕的。他想,没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中又如何交往?
咋了这是?这些伪君子都突然板着面孔不讲人情往份了。他想,难道变天了吗?
自己曾引以自豪所畅通无阻的黑金交易,经今天的迹象证明,似已被顷刻堵死了。他想,莫不是见钱眼开的他们全他妈的一下子立地成佛了?
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这班狗卵子都他妈的开始道貌岸然讲法规谈条文了。他想,往后我办事还不得更加的举步维艰吗?他忿忿地骂着一堆堆难听的脏话。
然而他嘴边虽疯癫地泄愤,心底却萌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莫名快意。他了解那些巧立名目敛财的贪官污吏均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是寄生社会吸食人血的饕餮蚂蝗。他了解自己经年累月备受贪官污吏的盘剥与欺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苦不堪言。
他仿佛一瞬间对大刀阔斧地反腐败形式产生了钦佩之感。不过在他敬畏的同时,脑中萦绕更多的则是忌惮。他感觉浓烈的恐惧感正与他隔墙而立,恍若这狰狞的恐惧随时破墙而入。他察觉自己像一个无处逃遁的猎物;他联想到了自己身败名裂后的死亡;他甚至感应到了呛鼻的血腥味;他的眼前呈现一片曚曚昽昽的红雾。
他在这座繁华与冷酷既对立又并容的城市森林远足;他迷路了。
车窗外,一片片楼房高低错落,鳞次栉比,漫无边际,蔚然成林;一群群南来北往的红男绿女,一面面商店琳琅满目的橱窗,还有头顶上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牌额与一座座阡陌纵横的立交桥,一切的一切,若一幅幅窗前剪影在他视线猛然出现又流星般飞速划过,逼真而又虚无。
车外的世界真是热闹非凡而多彩多姿啊!越热闹,李云便越感到寂寞;越寂寞,他就越感到害怕与恐慌。
女人往往领悟不到:外强中干的男人实际是精神最为孱弱的动物。男人常常于人生遭受挫折的彷徨阶段,急迫地渴望进入女人的身体。企图将受伤的身躯与恐惧的心灵,融化在女人温暖的热流里,与之合二为一。这是男人寻求庇护与逃避的一种隐像模式。我们都明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理知识:男人本身诞生于女人身体的幽谧寓处,所以当男人感到现实的危险性和残酷无情之际,便像个胎儿祈愿回归他们的故乡,女人子宫就是他们的故乡所在。
不错,李云现在只想做爱,只想验证自己的雄性魄力。他不乐意自己像正驾驶的雷克萨斯那样恓惶地游荡;不甘重新树立的自信心就那样付之东流。当然,他是不会选择董丽那盛气凌人的女人的(文中貌似只有董丽厌憎那一座奢华的别墅,其实,李云对所谓的家也是绝无顾惜与眷恋的情愫的——这也恰恰是他总不回家的真实原因)。
狂躁渴望女人身子的李云,仍继续呢喃忿恨的脏话和恶毒的诅咒。
他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轻颤着自手包掏出了他三只手机的其中一部。这只他并不常用的手机,包裹的18k黄金外壳呈现着惹人赞叹的豪贵光泽。
他拨叫了手机通讯录中惟一储存的联络号码,热情与冰冷并存的女性声音回答道:“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dialedisbusynow,pleaserediallater……”于是,他便焦虑地等了几分钟。待再次拨了过去,结果情况照旧。他又侯了一会儿,再拨还是如此。他拨了又拨,耐着心绪反复的拨;他心乱如麻,惶恐而局促;他迫切需要自己所要联络的这个女人,然而,他听到的都是自动服务所传来的阵阵余音绕梁的靡靡之声。他不甘不馁,哆嗦的手掌依旧端着手机,拨了按、按了拨、拨了再按。
一再重复的单调语音似乎是摸准了李云当前的羞恼处境,于是,这犹若衅端的声音让他听着极其刺耳,像是对他故意的嘲讽。他肺快气炸了。“住嘴,操你妈……”他破口大骂。当然,除了他自己之外,世界无人听得见这通俗淳朴的国骂。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弱点,以奸诈著称的李云必然也不会例外。他烟、酒,或其它容易成瘾的物质享受向来极是节制,惟女人方面情有独钟。和正常男人希冀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得到果敢自信的勇气不太一样,女人身体对于他,另一个意义是解脱罪孽的载体。概括起来称他这是种隐象的病态也不为过。
其实李云手里并不缺女人:白领、模特、酒吧歌星、小服务员,以及花街柳巷风尘女,甚至包括一位风韵犹存的女教师,可以说环肥燕瘦济济一堂。但是他这一段始终流连这个女人。尽管这农村丫头大概只有中学文化,相貌也仅为中等略偏上,然而她风情万种的放荡野性令他心醉神迷。
李云狂揿手机,怒骂着,驾车依次途经了市妇幼保健站,一所幼稚园,小学,中学,一家个体小酒厂,一片搅拌机轰鸣的建筑工地,嘈杂吵闹的菜市场,一座宏伟的商务写字楼,市政府和其左侧的广播电视台。这一切,恍惚在拼图他的人生轨迹。遗憾的是,他的视线蒙尘了,亦或,睁眼失明了。
落日西坠,斜阳红日燃烧着它一天当中最后残存的能量,余烬衍生的黑暗即将堆积苍穹。雷克萨斯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像个歪歪斜斜的醉汉,趔趄着。它徘徊在城市繁华熙攘的街区,从而寻不到深切寄望的灵与肉的温暖皈依。
啊,驾车的人仍在拨叫那串让他排队守候的神秘号码,真有一股持之以恒的毅力啊!
(三)
“我跟你说庆良,”女孩手机端在耳旁,两腿叉开平躺着,皱紧眉头说,“你只需记得,我肚子里的孩子保证是你们老张家的骨血就行了。嘁,准保是你的,我算着日子呢;再说老家伙早就软黄瓜蔫吧了,跟我干那个,他事先都得嚼‘伟哥’。别烦,你咋那么不知好赖呢?嘁,别瞎鸡巴吹了,你的承诺值几个钱。
“我跟你说庆良,你得等。咱年纪才多大?老家伙都他妈快五十了。好饭不怕晚,等咱把老家伙耗死,咱儿子就是继承人了你明白不?我跟你说,你这废物任嘛不懂。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讨价的筹码明白不?老家伙和他家黄脸婆早晚散伙你明白不?适当时机,我就告诉老家伙我怀孕了,向他摊牌。
“他敢不认账?嘁,说你比蠢猪都笨你还死不承认。你爷爷给老家伙家做佣人,他的实力你是知根知底的吧?那当然,他有头有脸在乎名誉最怕这个,咱讹不死他……得得得,别鸡巴磨叽了。老家伙八成是发疯了,连续打他妈的快一个小时电话了。你呀,消停的在网吧玩吧……”
瞧,此芳龄不超二十岁的女孩还挺忙——通话刚告一段落,遂即,她又接了下一个电话。她脸蛋若苹果一样圆红;她一双杏核眼扑朔迷离,闪露好逸恶劳的惫懒和口蜜腹剑的狠诈。综合说来,便是眼神深蕴着极致的愚昧,和庸俗两种缺乏教养导致的禀性而组构的卑劣乾坤。她同先前判若两人,口吻甜津津、嗲嗲应付着:
“唷,爹呀,我可想我爹了。哎哟,别生气,是我妈。瞎淘丧啥呀?别糟践我,骗你我是狗行了吧?真是我妈。嗯,可能是她更年期提前啰哩啰嗦呗。谁说不是呢,可他妈烦人了。亲爹老公,快来吧,人家小妹都想你想得哭个不停了。嘁,啥裤衩里的小妹啊?真坏!是我想爹泪流满脸。嘻嘻,那当然。快来吧。”
路上服了伟哥的李云用钥匙开开门,一颗失落的心,便立即沸腾了。他像个刚断奶不久的孩子瞧见了妈妈一对藏满甘甜乳汁的晃荡荡大奶子,眼睛喷着绿光,一个箭步冲上去,急不可耐地抓住了女孩高耸欲蹦出睡衣的胸部。
女孩两只粗野的极尽勾魂的眼睛火辣辣地。她薄如蝉翼的睡衣是透明的,丰腴胴体一目了然。
他剥去了阻碍他进一步深入的睡衣,把它粗鲁地扯掉,抛扔到了雕刻朵朵荷花图案的地砖上。而后,在她结实的肌肤上贪婪地吻着啃着咬着。她夸张地浪喘,藕段样粗而白的胳膊紧板贴附她奶子上的他的脑袋。
他的金丝边眼镜掉落了,斯文扫地,幸而没有摔碎。她仰着脸,朱唇微微翕张,睫毛覆盖着下眼睑,似默声作末日降临前的祷告与独白。
狭窄方厅里,他两腿岔开坐在餐桌一边的折叠椅上。她奴仆般匍匐他的膝头前,解开了他的腰带。她像狗一样伸长舌头舔舐。随之,她的鼻孔发出了狗护食时才可发出的“呜呜”低吼。她脑瓜上下浮动,辛勤的吮吸。凌乱长发遮住了她脸庞不知是快活,还是屈辱的神情。舔舐与吮吸交替进行着,室内是一片柳条轻抽湖面的水音。
在她娇滴滴的柔声动员下,他们相互搂抱着、粘合着,将肉搏的阵地移入了卧室。
卧室一张大红色窗帘严丝合缝地挡严了夕阳的残晖。室内光线昏暗,弥漫一抹朦胧的玫瑰紫。除了做爱的声音,看不清它里边朦朦胧胧的布局和陈设。
床上被褥一片狼藉,散发浓浓胭脂的味道。她撅高既宽又肥且白的臀部,手臂扶着床头,支撑半跪的剧颤趋于筛糠状的肉身子。头部呈一匹昂首扬蹄的烈马头的状态,向后呈四十五度角倾仰着。她喉咙挤出一连串野兽般嘶哑的凄惨嚎叫。
他一只手擎着她背对着他的腰部,另外一只手薅着她浓密且黑的头发,像一名复仇的紧抓马辔头的勇武骑士,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策马驰骋,毫不怜香惜玉。既是避难者又是征服者的他,瞪着眼前自己发泄的猎物,两个瞳孔分别出现了白花花的猪肉柈子。
这女孩母性的滚烫的收缩子宫,让他拧紧的彷徨得以暂时的舒解了。他的罪孽感也似乎得到了宽恕。
暴风骤雨息住了。女孩依偎李云怀里像幸福的小鸟,看似悱恻缠绵。
待呼吸不再急促,李云爱抚着她光滑的皮肉,亲切地说道:“我说闺女,你应该减肥啦。瞅你胖的,小肚腩鼓溜溜真见长呢。”
女孩的脸感受着李云胸膛的温度,嗤嗤的笑,并不作答。
灵与肉得以满足后的李云神态安详,他不住地爱抚那份野性的慰藉。他了解,自己从这个农村女孩赤条条的青春肉躯重又挖掘出了他男人的宝贵尊严。
生活就像面滑稽的凹凸镜,一边映像是正的,另一边是倒的。李云想:他也如凹凸镜存在两个自我——董丽面前的卑微和这胖屯妮面前的强大。不过,这保持37度恒定体温、会呼吸的泄欲工具绝不属于他的爱情。啥是爱情?也许董丽很多年前曾经给予过他,也许是他早已忘却了。他觉得爱情对他来说是一处从未涉足的领域,浪漫是一个飘渺的神话,温柔则是一片不曾触及的荒芜盲区。
想到以上这些,他无可奈何地吧嗒吧嗒嘴;但下体男人那话儿又勃硬了开来。女孩仍蜷在他怀里嗤嗤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