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盲城往事之猎物>第二章:夏至(第二节)

第二章:夏至(第二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1-26 13:57:22      字数:10290

  那天在看守所接见室,表姐端着通话筒,追忆说:“一进院子,开门的老张告诉我他回来了。我就知道这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回来便没安好心。你们外人不知道,我俩表面上和和美美的,暗里持续好几年的冷战了。那天我们吵得很厉害,习惯了……”
  表姐沿林荫小径走来,到了别墅院门口。
  她揿响了别墅宅门的呼叫器。分别设置冷冰冰大门两侧上端的红外线摄像头安静地注视着她,像两个身份特殊、敢于明目张胆窥探他人隐私的高级密探,不动声色,一丝不苟,扫描分析她的一举一动。
  她傲慢地瞥一眼右边的摄像头,噘嘴嘟囔着:“我恨死了监控下的生活。”
  肃穆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弯腰相迎,似只基因突变的大号龙虾,毕恭毕敬地。
  “老张,”冷若冰霜的她责怪说,“你每次开门能否快点?老是慢腾腾的。”
  “太太,先生刚刚回来了。”这少言寡语,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为人正派的老张头语声低微地说。他两眼布满血丝;嗓音沙哑;战战兢兢;神色不太自然。
  听罢老张的话,她朝门卫室不远处、院子里水泥地面的小型露天停车场瞭了瞭,一辆车体雄壮的黑色雷克萨斯赫然入目。它紧挨着她德国原装进口的乳白色奥迪A6。
  她没搭理低眉顺眼的老张,指挥脚下高高的鞋跟儿,沿着灰色鹅卵石铺垫的甬道向那一幢楼体暗褐色的三层别墅哒哒走去。步履款款的她曲线凹凸有致,滚圆屁股一扭一摆,彰显一个成熟女人的独特神韵。
  眼下恰是莺飞草长的大美季节,甬道两旁栽植的灌木们夹道欢迎女主人的归来。丁香花正烂漫盛开,颗颗花蕾飘溢幽幽芳馥。一簇簇枝叶葱茏的刺玫瑰含苞待放,还未吐蕊,便已提前释放了勾魂的妖冶浓香。自冬季苏醒的蜂蝶们忙碌花丛其间,流连忘返,自得所乐。数只灵动的雀鸟被表姐这位“不速之客”惊飞了,像一颗颗枪膛射出的子弹,嗡地四散开来,吱喳尖叫。
  那么趁此机会,我们不妨紧跟表姐摇曳生姿的形影与槖槖有力的步伐,就势对她家做一下大致参观吧。
  表姐家这座庭院幽深的大宅子坐北朝南,景色秀丽,方正典雅。它占地面积四千余平米,设计风格属于中西合璧。别墅的主体是欧式建筑,墙壁由清一色褐红石砖垒砌。
  我们看,鹅卵石甬道的尽头是红毯覆盖的梯形三层水泥台阶,踏上台阶前走几米,是别墅一扇呈半椭圆状的拱形房门。门前方的两侧各并排树立三根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圆柱,共六根,取自六六大顺的吉祥之意。一搂多粗的圆柱表面点缀着细细密密翡翠色的小瓷砖,枚枚小瓷砖充沛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夺目的光辉,似涟漪荡漾的碧绿湖面泛起的粼粼水波。
  路过翡翠色的柱子,推开门,一迈进别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气势不凡的大理石楼梯。楼梯口两边分别摆放一盆枝繁叶茂的招财树,莛壮叶肥,勃然翠嫩,彼此对称,相映成趣。上下幅度和缓的楼梯直通二楼,宽三米半,两旁扶手和护栏的材质是镀金的不锈钢,纤尘不染,灿灿生辉。
  楼梯台阶上,铺着一张薄厚适中的鄂尔多斯羊绒地毯。毯面刺绣是节选的《古兰经》至理箴言与一轮弯弯的美索不达米亚新月,做工精细,波折匀称,洋溢着异域民族的神秘格调,也严丝合缝直抵二楼。
  然后收回视线,我们会看到四周洁白的石膏墙面悬挂的幅幅西洋油彩,晕染绚丽,栩栩如生,千姿百态,目不暇接。它们虽是高仿名家名画的赝品,却高仿得惟妙惟肖精美绝伦。
  待往上看,就是立体穹顶了。由于受北国冬季冷酷气候的限制,表姐家别墅不是透明的阳光穹顶。她家穹顶中央是一个直径约三米的大六角星图案,极像犹太教标志符号,只是星体颜色血液般腥红,让目睹者不寒而栗。
  走廊左侧第一间大屋是表姐夫书房。尽管他识字不多、关于文学领域脑内空空如也、对文化知识常常嗤之以鼻,然而他待自己的书房却出奇的爱惜。书房好似他潜意识里渴盼、仰慕的灵魂栖所,以填补其精神世界赤贫的空虚。
  书房平素是锁着的,惟独我读大学的外甥女假期返家才难得一开。一俟敞开它,登时书香扑面,沁人心脾。当然,依我表姐夫享有的财富与社会地位,自是藏书万卷,门类齐全。不一而足,便不赘述。
  但这一间表姐夫附庸文雅,藉以装点门面的书房其内部装修,颇值一提。这间书房的装饰布局,完全是参照旧时中国富贵人家的传统家居设计的。它的墙壁为全木结构,雕梁画柱,纹饰繁缛。不单如此,它东墙张贴一帧落地的、金箔装裱的水墨丹青文圣孔子:白面布衣,慈眉善目,双手抱拳,谦卑作揖;西墙对应的则是款式雷同的武圣关羽:红膛美髯,气宇轩昂,赤兔偃月,横眉立目。两幅国画下角均落款一位全国声名远播的大师龙飞凤舞的印章,一文一武,是为真迹。
  书房内书案、书橱、座椅更皆是名贵的南洋红木。书案上摆放一组玲珑小巧而蕴含古韵的紫砂茶具;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井井有条;案头一侧,一根镂刻飞天凤凰的黑玉镇尺突显着主人的书卷之气。还有一支代表宠辱不惊,用来驱赶蚊蝇的拂尘不该落下,它是由缕缕的阿拉斯加白狐毛扎一块制成的,价格不菲。另一侧是一对清代官窑的青花瓷瓶,更是上眼,不经央视《鉴宝》栏目的专家鉴定,恐怕价格无法估量。
  走廊右侧第一间则是表姐拜佛的香堂。她是尼庵认了师父的居士,一个拥有自己法名的虔诚得不能再虔诚的佛教徒。每天晚饭后,她都用干莲花瓣泡过的矿泉水净手,然后神情庄重,一脸笃信,给佛龛上供奉的神像逐一上香、跪拜、磕头。神龛依次供奉着如来佛祖,观世音与地藏王菩萨,还有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供品多为应季水果,逢初一十五两日还献供鸡鱼等荤物。她每月逢农历初一、十五两日吃斋素不沾荤腥。
  表姐是识得梵文经的。当然,除了念晦涩冗长的饶舌佛经,她更多时候是按照中国人的方式祈祷众佛的庇护。袅袅香烟缭绕中,她圆厚蒲垫上跪直,两眼闭合,,哀求神明偏袒丈夫干的那类丧尽天良的坏事侥幸躲过天谴报应。但偶尔,表姐也恶毒地佛像前诅咒背叛她的表姐夫,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兼容的奇怪动物。表姐的信仰非常奇特,她往往可以悲悯一只小小蚂蚁、一条流浪小狗,而对身边人的诉求与苦难无动于衷。
  除了他们夫妇的书房与香堂,一楼其它两个房间分别是乒乓台球室和一个酒吧间。酒吧间里有一个摆放琳琅满目红酒的四层酒架,一张吧台和它前边的三个小吧凳,几张长条沙发和它们前方的实木茶几。
  表姐家客厅位于二楼,占据二楼一大半面积,估计至少八十平米。客厅与走廊并没有实质的门窗屏隔,照表姐夫说法,它不是密室,无需背人。这间宽敞的客厅装潢别致,家私华贵,自不必细说。其余房间是餐厅和一个卫生间。他们夫妻卧室在别墅顶层的三楼,女儿的也是。三楼还包括浴室、卫生间和一个私人健身房。
  对了,再回过头简单介绍一番院内布局。院内有草坪、凉亭、游泳池、羽毛球场,以及一座由三个精雕细琢的陶瓷小天使组成的喷泉;门卫室、锅炉房、暖库,还有给访客们准备的对外餐厅、宿舍和公共浴室,各样设施一应俱全。但可惜的是,当初施工设计者按西方豪门惯常的沙龙聚会版本设计的这座宅院,从落成到现在也未曾真正意义上的接待过哪怕一次的像样聚会。游泳池和喷泉也只是在交工那天验收时注入了一回清水,余外便安息了它们应尽的工作。
  但不论怎么说,这座宅院堪称一处小型园林式疗养招待所,别具一格,非同凡响,在此中等城市首屈一指。另外,显而易见,它是身份与财富的具体象征。
  别墅里,表姐夫久候表姐多时了。
  着一身笔挺的棕色西装,皮肤细嫩少褶,双唇润泽饱满,高隆的鼻梁架了副金丝边眼镜(镜片是天然水晶,他并不近视)的表姐夫跷着二郎腿,坐窗明几净的客厅松软的真皮沙发上,两腿不耐烦地颠动着。他的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似正冥思苦想着一些关乎人生的深刻问题;蹙着脸,怏怏不乐。不过,宽敞明亮的客厅采光极好,将仪表潇洒的他照映得红光满面。一眼望去,相貌堂堂的他不必故作姿态便自然呈出一副功成名就的自信气势。
  窗子玻璃水洗过的明净。时不时扑窗朵絮儿,像是要自杀。
  高跟鞋踩击着大理石地面“哒哒”作响,由下至上,由远渐近,似骤密雨点。表姐攀上了二楼,脚步出奇的稳健;她目不斜视,仪态若一位目空世界的尊贵女皇。
  明确分辨出这属于谁的脚步声,表姐夫在沙发上挺直身体,矫正了自己的坐姿。
  “拿我是空气吗?你刚去哪儿了?”表姐夫声音走调(上帝不容一个人的外在印象十全十美——他天生五音不全,一逢激动,说话声音稍大,就成了人们所说的公鸭嗓),气咻咻地,冲走廊欲登向三楼台阶的表姐说。这下马威式的语声极是威严,其状宛若一位高高在上的严肃大法官在盘问庭下的罪犯。他刚刚活泼抖动的两腿戛然而止。
  “唷,怎么了这是,我还当是贵客临门了呢!诶,你说我没发烧没花眼吧?可真新鲜哎,咱人大代表李总回来啦,稀客啊!你问我刚去哪了呀?我回答:‘无可奉告’,行不?”
  针对她男人敲山震虎的诘问,表姐落落大方,从容地折身进入了客厅。
  “不行。”他干脆利落地答复。
  “哈,可笑。凭什么?”
  “凭我好歹是你丈夫。”
  “哈,竟然还记得你是我丈夫?瞧这破锣嗓子,怪赫亮的呢?跟尾巴叫人给踩了似的!”她驻足呈惊奇状说,“无聊,我好像没这个义务和必要吧?嘁,没完没了,还怪执著呢?好,那我坦白。我呀,刚才喝药去了。”她朝他投以睥睨一笑。
  “扯啥蛋?你神经了?喝啥药?”他大吃一惊,表示不解,连连追问。
  “你下一剂什么药你自己不知道?”她反问道,接着啐骂:“呸,净装他妈糊涂。”
  “啥药?”
  “真膈应人。不可理喻,还问什么药?怪锲而不舍的呢!”表姐边走边说,“呵呵,你不是了如指掌吗?呵呵,明知故问。非得逼我捅破窗户纸是不是?唉!一剂断肠毒药呗,都喝了好几年啦。”
  “关我啥事儿?你即使喝毒药,也是自找的……我看,整儿个是一杯自酿的毒酒。”
  像是反应了过来的表姐夫囫囵反驳着。他咽口唾液,鸡蛋黄般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口渴的要命。他惶惶不安的视线随着进入客厅的表姐的移动而移动。
  她对他不屑一顾,沙发扔下她的网球包,与他保持距离坐下身来,咯咯轻佻笑着。继续挖苦讥讽道:
  “毒药毒酒的倒没什么关系,争执它也怪没意思的。再者说了,你给我找几个帅小伙我也饱了眼福不是?但今天真是不容易啊!可真他妈不容易,是哪股风将风流倜傥的商界巨子吹回来的呀?呵呵……真不容易啊!我还寻思是不是太阳搁西边冒出来了呢。”她的口气狠叨叨的,翻了个泼妇才固有的白眼。
  “别整没用的,少来这套。”他仍底气十足追问,“我问你,你刚到底去哪儿了?”
  “体育馆啊。不然,你想我还能去哪?”
  “伶牙俐齿,撒谎。你的车在家。”
  “司机没了,它可不得搁家打盹?”
  “你咋去的?”
  坐沙发上的表姐向前伸出纤长秀丽的手掌,展开十指,冲着向阳处。展开的十指像开屏的孔雀尾,她津津有味地品赏她不久前在美甲店新染的靓甲,脸不红心不跳,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声明道:“我是走着去的;当散步健体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放屁。别说体育馆啦,单咱家到城里就需五公里路程……”表姐夫扫了眼表姐脚下亮闪闪的高跟鞋,立刻疑窦丛生,气急败坏,认定自己受到了莫大愚弄。
  表姐也急眼了。孔雀不再开屏,她落下胳膊,厉声道:“岂有你妈!李云你他妈别咄咄逼人找棱缝。你才是放屁,放大臭屁。”
  “你……”他向一侧歪了下身子,直挺着脖,样子狼狈,盯着她,霎时语塞。他意识到进入客厅的妻子来者不善。
  一声炮响,她正式向他宣了战。他连忙招架,可明显处于下风。看来他们交战双方并不旗鼓相当。见表姐夫诧异的窘相,不甘示弱的她扭过一张恼火的面目可憎的脸,打算一鼓作气彻底瓦解和粉碎他的锐气。只见她杏眼圆瞪,玉面涨红,河东狮吼,措辞激烈:
  “你什么你?依我说,你他妈是吃饱了找茬、没屁搅和嗓子玩。我警告你李云,嘴巴干净点,别太赛脸,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跟老娘我说话,你得他妈给我注意点分寸,把眼罩子放亮尊重些。你呀,还是先上秤称量称量斤两,看看自己有多沉多重;再撒泡尿照照自己黄土面子没洗净的德性,少他妈给脸不要脸。”
  稍息,她气喘吁吁,叉腰兀自又喊:“刘嫂呢,死了?进来把枪拾掇我卧室铁柜里。”
  白白胖胖的刘嫂轻手蹑脚进了客厅。她麻利拎起那网球包,把它夹腋下,捯饬细碎小步匆匆闪了出去。这胖女人冷静的神态简直旁若无人,宛如幽灵。
  不解实情的旁人们看来,由于我姨夫生前是八十年代末屈指可数的“十万元户”,是“厂长承包责任制”那阵子的既得利益者,在本地享有巨贾首富的盛名之故,表姐夫在我表姐面前便一直抬不起头。他在家里的地位类似招赘的上门女婿,并继承了我姨夫遗留的所有产业——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顾名思义,当下我表姐雌颜震怒雷霆大发,处于劣势的他应顺理成章地噤若寒蝉,忍辱负重,像避猫鼠一般示弱。实际不尽然,要知道,善工于心计的人大都不做针锋相对的快嘴之争,以免因逞一时之能招惹追悔莫及的祸端。
  噤声的表姐夫一言不发,眉头紧锁,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谨慎退出的刘嫂,须臾,脸上周正的五官积了一汪冷水(我瞎猜,表姐夫正暗骂:你个婊子一样的骚娘们儿,偷人养汉非但不内疚,居然气焰嚣张跟老子理直气壮的?妈的,脾气与日俱增,变本加厉呢。但聪明的他心里虽是这般想的,嘴上说的则兴许是另外一套)。
  客厅静得瘆人,沉滞的气息仿佛能够憋死一头活生生的大牯牛。
  见自以为占尽主动的震慑俨然失效,不起丝毫作用。出于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或试图缓和尖锐而难堪的僵局。闷头调整了片刻,色厉内荏的表姐夫眉宇舒展,计上心来。他生硬地干笑着,身体左摇右摆,做出夸张的姿势,信口开河讨巧取悦道:
  “亲爱的姑奶奶,瞅你五马长枪的凶样,这就是你的风度呀?我真难过,你说你咋就无半点幽默感呢?难道你就看不出老公我是在跟你闹着玩儿吗?开开玩笑可调节气氛,提升咱们夫妻的快乐指数。我李云可对天发誓,撒谎灯灭我就灭,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好最棒的好老婆,全世界所有女人都无法跟你媲美。真的,你永远是我最美最漂亮的老婆。
  “呃,对了。嗬,前两天我偶遇蓝市长夫人,她拽着我胳膊对你那是一个称赞不绝啊。你猜她说啥?她说:‘你家董丽枪法是越来越精准了,简直是百步穿杨,十靶九中红心,能夺得国家级射击奖牌了呢。’
  “哈哈,我说亲爱的,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咋?姑奶奶你还拉长脸生闷气儿啊?你该不会要代表人民代表政府立刻枪决我吧?‘咔吧’轰响,爆头,血浆喷溅一地,我像一截木桩子‘咚’栽倒,永远静止不动,小命儿归你了。”他食指点指了一下董丽,吐舌头做了个滑稽的死的鬼脸。(瞧,表姐和表姐夫的名字都已经列出来了。因而,为确保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完整与独立性,【第二章:夏至】故事情节中从未出现的我,往下的行文叙述便不再称呼“表姐”与“表姐夫”。)
  他从沙发站起身,油光光脸上挤满了勉强的笑容,一张变形的脸即要扭曲。磨磨蹭蹭踱到董丽旁边,他俯下身,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和自己内心想法相悖的、被委曲求全思维强迫的手,企图攥住这无情女人的手。
  “哦,我说这干啥?”他说,“这等于提醒了你解决我的最佳方式。亲爱的,有时候善意的警告反倒提示了对方。”
  “干吗?把爪子拿开。你这口是心非的渣滓,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瞟了他一眼,流露出嫌弃的神情,像是怕被峰子蜇了似的推开他示好的虚伪之手,并随即充满藐视,若连珠炮问道:“嘁,土老帽别总装‘大拿’什么都明白。还红心?你以为你们屯里人打弹弓啊!你认得什么是环数吗?还有,我问你,你说说是多咱遇见蓝嫂的呀?”
  “是……我想想,哦,是三天前。不会记错,就是三天前。”攥手计划落空的李云抬头望了眼棚顶,佯装冥想状,犹豫了下,语气肯定地说。
  “往下编。别停,继续。呵……”她冷笑着。
  “编啥啊?亲爱的你总是不信任我。”他以一副幼稚的口气说,做作的委屈相一眼可辨。
  “呵……你也去香港了?”
  “啥,香港?没啊!”
  “蓝嫂去了香港,都去半个多月了。我们每天都联络,她下星期三才回来呢。你是认差人了,还是撞到鬼了?”
  “嘿嘿,备不住是我记错了。”
  “董丽,瞅你?”抽回手的李云,就势以京剧旦角惯用的兰花指肉麻状亲昵地戳了下董丽的脸颊,温柔地抚摸着她躲闪的肩膀,悻悻地打哈哈说,“我还不是完全出于关心体贴你嘛!”
  “关心?体贴?你体贴我?”
  董丽抬头轻蔑的瞅着他,恣意的抢白他,像一头疯狂的小母狼叫嚣道:“得了吧,少虚情假意的。这话我劝你还是用来哄那些被你诱奸的小姑娘吧。李云,狼心狗肺的你拍拍良心,要不是我爸抬举,你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土包子能有今天这么风光?当初你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似的,巧舌如簧迷惑了我爸,也甜言蜜语欺骗了我……”
  闻董丽提到她去世的父亲,李云恐慌不已,脸色惊得发白。他急忙一手捏住她的肩膀,一手去捂她的嘴。“咱是一根绳儿拴着的俩蚂蚱——攻守同盟——定妥永不提他的。”他语不成句的阻止她,并望了望走廊——刘嫂不在。
  “偏提,就他妈提——无论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生身父亲——怎么着,你这个野心勃勃的狗东西害怕败露啦?那来呀,你杀我,我知道你心狠手辣。但我不怕你,来呀,杀我灭口啊!我真后悔那晚听信了你的谗言。”她舞动胳膊打李云伸到她嘴边的手。然而待提到“那晚”,她也刹车不说了,脸上愤怒的表情被忌讳的表情瞬间替代。
  董丽张牙舞爪的影子在李云附庸风雅的眼镜片上活灵活现。她一句句恶毒的奚落与辱骂好比一根根锋利无比的钢针,无情地洞穿了李云记忆中深埋的渺小与自卑,以及时不时于午夜窜出来让他惊醒的梦魇气泡,更刺穿了他自鸣得意的、猪尿脬般一捅就破的“成功商人”的荣耀。
  面对董丽不留余地的刻薄责损,无地自容的李云七窍生烟,已是怒火中烧了。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欲火山岩浆爆发的脾气。这一来,是出身低微的李云天生具备忍辱负重的宽宏雅量;二来,他清醒地保持理智,不想把事态扩大;三来,自二十年前西北风鬼哭狼嚎的那一晚开始,他便改变了原先对女人的浅显看法——从此深知女人是一种可怕的狠毒动物:
  女人利用柔情榨取男人的钱财,用自身的销魂资源搞垮男人强健的体魄。无论是逢场作戏,或结成夫妻,反正只要你叫女人粘上,就甭想轻而易举地甩掉她们的纠缠,甭天真地幻想全身而退。她们总是觉得她们的付出不值得,你总归是亏欠她们的。尤其令人惊悚骇然的是,报复男人的念头一旦萌生,可怕的女人肯定会干出难以预料的疯狂举动。
  绝望的女人得罪不起——敢痛下心来弑父的女人更得罪不起——聪明的男人才不会惹急女人。昔日仰赖董丽父女栽培的李云暗暗权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明白适可而止的重要性。
  “亲爱的,提陈年芝麻谷子的老黄历干啥?”这次短兵交锋,他招架不住,再度缴械退缩了。
  李云松开董丽的肩膀,背着手在地板上踱来踱去,安慰她说:“我知道,无风不起浪,你是因为我昨儿个解雇小王的事情怄气、发火。算了,咱互相谅解摒弃前嫌,让一切翻篇儿过去。我会尽快给你安排一个称职的新司机的。”
  “嘁。”她仰颚辩解道,“这凡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告诉你李云,小王跟我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别听老张给我头上扣屎盆子诟病我,他不是老眼昏花就是故意诽谤。也可能是你授意这老杂毛诬陷我的。我看没准,你这阴险小人什么丧心病狂的缺德事做不出?”
  他给予否认:“我敢起誓,老张要是跟我说啥的话,我李云出门就叫大卡车轧死。你红口白牙的,可别冤枉人家。”
  董丽无端把门卫老张牵扯进了他们夫妻纷争的漩涡里来,这让李云始料未及。不过,他并未向董丽点破老张与此次桃色事件毫无干系。只是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辩言辞,让他暗自窃笑,更让他放心自己绝非冤枉了她。因而,他理所当然地矢口否认,并敢于为此拿身家性命发下赌咒。至于老张和董丽之间有何过节,他暂时一无所知。
  “哦……”她拉着不屑的长音,像是怀疑他的话而加以否定。
  “撒谎断子绝孙。”他又给赌咒加了砝码。
  “呵呵,你本来也没有子孙。再说起誓真灵验的话,你李云早死八百个来回了——小王叫你弄哪去了?”董丽揶揄完,头也不抬问道,看不出她有半点难为情的迹象。
  “你说……啥?”他驻足一怔,迟疑一下,凶巴巴横了她一眼,一字一板:“放心,他还没死——在另一座城市八成正踅摸其他老娘们儿屁股缝的骚味呢——你恩惠这小子的钱物他都带着。”真他妈不害臊,他想,你咋好意思问的?
  “卑鄙的人渣。”她自牙缝挤出这几个字。轻得若是忽略了她两片薄嘴唇微启的口型,那大约除她以外也就只有听觉灵敏、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才听得到。
  “董丽啊,说到底儿,这人生是个啥?我算弄明白喽!”瞧董丽沉默不言,李云卸下凶相,两手一摊,潇潇洒洒地比量着,一席话说得相当有水平——含蓄、委婉又可连续刺中“对手”隐痛的要害。只见他摇头晃脑,语气低沉而恳切:
  “坦率讲吧。人生说白了,无非就是两点一线,从产床到坟墓的那么一条直线。可我们总是让路两旁虚幻的风景勾引着,从而遗忘了杂草丛生的坟墓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宿。
  “人生?屁一个。哎,不用我说你董丽也清楚,咱俩都从小没娘少教,还做损太多受老天惩罚没生个儿子,咱们俩一个全儿个人都没有!可却总是要求的那么多,那么多。你说,腻味不腻味?烦不烦啊?”
  “嘁,”她讥嘲道,“文不对题,词不达意。德性吧,胸无点墨也学人家高谈阔论!不着边际,跟放屁没两样,全是胡说八道。”
  他没理会董丽的干扰,继续讲道:“真的,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有些事儿我们不能一味儿回避。我们总是索求得那么多,欲壑难平,贪得无厌,乃至忘乎所以,我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其实你吃斋念佛,有一个心灵上的寄托,而没有虚度光阴不是挺好的事儿嘛?又何必呢?
  “你瞅啊董丽,我们的家境与声名,蒸蒸日上,影响力今非昔比。是,我了解你一向对我心存偏见瞧不起我;是,你会骂我衣冠禽兽不地道;是,你肯定会指责我作风也不干净;是,你容纳不下我的所作所为;是,我承认我压根儿就不是啥他妈的圣人。但至于你认可与否,我吗,男人奔波在外总免除不了一些场面上的交际应酬的。”
  “呸。大放厥词,就会狡辩。”她剜了他一眼。
  他停顿了下,看了看她,又说:“而你,实在太过分了。你是个女人是个母亲你懂吗?况且你扪心自问,你玩儿得也太过了火嘛。小王比咱女儿年纪大不了几岁,你说说,这要传出去的话,脊梁骨都得叫人戳烂了。
  “董丽,你老牛吃嫩草养小白脸倒也可以理解。而且我从不指望你做一个贞洁烈妇,可总该顾全一下我的脸面和感受吧?短短两年,就换了仨司机。富豪老婆叫人白玩还倒贴?丢人现眼,成何体统嘛……”
  “你他妈给我上课呢,是不是?”她满脸通红,声色俱厉,嘴都气歪了,打断了李云的滔滔劝慰,“别总跟我咬文嚼字,冒充谆谆善导。你的脸面?你有资格谈论脸面吗?我告诉你,我的事你少管,轮不到你这个下流胚数落我。算你狠,别说了。算你狠行了吧?拜托你别再说了,我不爱听。我没兴趣听你夸夸其谈的废话知道吗,你闭嘴……”她崩溃了。
  “好了,好了。亲爱的老婆大人请恕罪,是我说错了。我的面子多廉价啊?可你董丽是名满全城的金枝玉叶,是大家闺秀,应是顾全你值大价钱的面子才对!”李云轻轻扇了自己两下耳光。短促间,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动摇了,竟有一点点怜惜她了。莫名其妙,心生恻隐的他想,这骚婊子有何值得同情的?
  沙发上的董丽侧脸向隅,大口娇喘着,胸脯跌宕起伏。
  俯视侧身斜脸快眼泪夺眶的董丽,他沉吟几秒钟后,镇定地说:“你每天步行或打出租总不是办法。社会治安太乱,瞅咱家眼热的人不计其数。我会给你物色一个绝对合格的好司机的,一个让我放心的司机。公司等我主持会议,我得马上过去一趟。你累了,吃过午饭好好休息吧。”猛然间,李云觉得自己的人格是分裂的:一方面对董丽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又牵肠而割舍不下。出于感恩吗?他暗自思忖,利益之外还有何物能够牵绊我的步伐呢!
  “滚,快滚,你这条唯利是图的狗……”她跺脚咆哮着,激烈的声音都变调了。如同动物园大铁笼子里受惊的猴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呦呦惨叫。然而,她此刻的内心是多么渴求李云能够有力地抱起她,纵使是野蛮的强奸、粗暴的蹂躏,她也快活欣然!但他不会那么癫狂的爱啦,她知道,他对她的爱火早已熄灭很多年了。
  “啧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董丽,我建议你戾气别总是那么重,真的,暴躁对你身心没啥好处。你要记住,谁都不会慷慨地奉献自己妻子的肉体供他人享受。雷锋如果活着,他也不能。”他扶了扶眼镜,咂咂嘴,矫情地摇摇头,摆出一副胜利者待失败对手的惺惺姿态。他扬长而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云离开了,装潢考究的偌大客厅便只扔下董丽一个人。空荡荡客厅里,她愣怔少许,旋即,便忽然趴沙发上嘤嘤哭了起来,胸中似堆积着万般无以言明与倾诉的委屈;柔软的栗色秀发散落着,跟随哆嗦的肩膀一颤一颤。一缕金色的阳光淌了进来,在她波涌起伏的身体上来回徜徉着,像是赠予她一抹温存的怜恤与慰藉。
  客厅外的刘嫂一声不吭,手擎一只粉色的塑料喷壶给走廊窗台上摆放的几株盆景浇水。
  “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要为解雇小王付出代价,”听到喷壶动静,董丽倏地坐起,她青紫的脸庞挂满了伤心的泪珠,咬牙切齿哽泣着,其状毛骨悚然,“我保证一定要你连本带利为这个付出应有的代价。”
  稠重的怨气盘踞在董丽的心间,她已被“恨”这个狰狞的恶魔彻底攫住了。生活中一切缤纷的美好只是花花绿绿的缀品而已,虎视眈眈的仇恨才是董丽灵魂图卷上涂抹不去的底色。
  “刘嫂,晚饭不要带老张的份。饿死这告密的老杂毛。”
  白白胖胖的刘嫂依然不吭声。
  “我想吃西兰花。”她起身走到客厅门口,“你打车去买。给你,剩下的钱你留着零花。”
  “太太,你总关照我……”刘嫂接过一百元钱,胖脸流露高兴与感激相交融的神彩。去了打车、买菜的花销,怎么着也能剩下个四五十块,她想。白捡的钱,多多益善。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