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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作品名称:孤竹儿女      作者:紫玉壶      发布时间:2015-11-24 18:57:00      字数:17896

  太阳带着困意落下山不久,它的上空便被一团带有玫瑰花边儿的彩云罩了起来。传说那彩云就是太阳的被子。其实,太阳是不怕冷的,它本身就是一团火。它盖被子意在积蓄能量,第二天好接着烘烤大地。如果哪天它睡觉忘盖被子了,那么第二天一定是个凉快天。
  望佛台村的上空也被一层薄纱笼罩着,不过那不是云,而是家家户户升腾到半空的炊烟。蔡家庙是望佛台村唯一的地标性建筑,它在暮色中更显得庄严肃穆。牛福生和张存孝老汉像两棵拴马桩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庙前。他俩面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大营山山脚下那条通往白莲渡的官道。当广来背着娴妮出现在他俩的视线中时,他俩布满褶皱的脸上都浮上了一层喜悦之色。
  跪在堂屋佛龛前正为儿媳妇祈祷的王满老婆听到院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广来背着个女人正往屋门口走来,赶忙起身撩起竹帘,兴奋地对着西厢房喊道:“他爹,儿媳妇接来了!你快到村里借几枚鸡蛋去!蔡芽儿,你去找身干净衣服来!”说完,满脸笑容的招呼广来进屋。正在西厢房里给游击队做饭的王满和蔡芽儿听到喊声,连围裙、套袖都没顾得上解,冲出厢房,一个去借鸡蛋、一个找干净衣服去了。广来小心翼翼的把娴妮放到炕上,然后一边用手背擦着汗,一边对娴妮说:“你到家了,这回你的苦日子可算到头儿了。你放心,有我和游击队的同志们在,你再不用怛心受鬼子的欺负了。往后,你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找我。别的不敢吹,在望佛台村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呢!”
  娴妮慢慢睁开眼,感激地瞅了瞅广来又瞅了瞅婆婆,随即便闭上了眼睛。
  王满老婆对广来说:“我儿媳妇身子太虚弱了,急需补养,你想办法去给她弄点儿肉来吧!”
  广来说:“这事儿好办!明儿一早我让史恩去山上看看他下的兔套子有没有套着兔子,套着的话,立马儿给您送过来。套不着的话,就让史老贵下河打些鱼来。”
  王满老婆说:“史老贵和我家是亲戚,不用你去废话,明儿个他家自会把鱼和野兔啥的送来。我说的是现在,我现在就想给我儿媳妇补。”
  广来说:“我叔不是去借鸡蛋了嘛!”
  王满老婆说:“兵荒马乱的咱村本来鸡就少,这大伏天母鸡又不爱产蛋,我担心他借不来呀!”
  广来说:“都这会儿了,我到哪儿去弄肉呀!您这不是诚心难为我吗!”
  王满老婆说:“你不是挺能的吗?”
  
  他们俩的对话,蔡芽儿在窗外都听到了。蔡芽儿走进屋,把衣服放到炕上,对广来说:“我知道哪儿能弄到肉!今儿下午史蛋儿带着三楞等几个半大孩子在北山上用破渔网扑了好多的鸟。有百灵、画眉、黄雀,还有山椒、卷尾、黄鹂、绣眼儿和鸽子。史蛋儿把那些羽毛生得漂亮的、会唱歌的鸟儿都用笼子养了起来,说要用它们哄爷爷奶奶开心。剩下的鸟由三楞分给了其他的孩子们。三楞要尖,把仅有的三只鸽子全归他自己了。你不是说在咱村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吗?那你就赶紧去他家一趟,把那三只鸽子要来吧!”
  广来一听,眉头骤然蹙起。为掩饰窘态,故意轻咳了一声,说:“三楞妈不好办事儿是不假,但也得分跟谁。你们去要,那肯定要不来。我要是出马,她是绝对不会驳我的面子的。可问题是我现在没时间,我得赶紧归队。白莲渡口两军对垒,一触即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可不能像某些人似的我行我素,违反纪律。”
  王满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以前人们都说你爱耍嘴皮子,我还不信,今天我总算领教了。你说你弄不来就说弄不来的,找啥借口呀!啥两军对垒、一触即发的,要是能打起来的话,这会儿早交上火了。你光找借口也就算了,干啥还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说人家高鹏的不是呀!我知道,你贬低人家无非就是想抬高自己。可你也不想想,你跟人家有法比吗?人家讲的是‘义’,你耍的却是‘嘴’。人家是大鹏鸟,你顶多是个老家贼①。赶紧出去吧!我们要换衣服了。”说完,一把把广来推出了屋,然后“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广来对着紧闭的屋门啐了一口吐沫,心里骂道:“老帮子!换衣服就好好说呗,我又不是傻子,能跟那儿傻看是咋地?还说我是老家贼,我要是老家贼,你就是虾米眼儿②。你等着!等我把你儿媳妇娶到手后,看我怎么慢慢收拾你个老东西。”他气哼哼的进了伙房,从门旮旯靠着的一捆大葱里挑了一颗最大的葱,把葱根掐掉,随即抬起胳膊,把大葱在胳肢窝里撸了撸,扭身从盖着屉布的长方形笸箩里捏了两个窝头,一边吃一边往大门口走去。
  他还没迈出大门,就听到大庙前面的牛福生和张存孝喊:“县大队回来了,咱们的英雄们顺利地回来了!”广来把最后一口窝头咽下,把剩下的大葱丢到地上,紧走几步到了大庙前。当他看到县大队的人簇拥着两辆拉着药品和迫击炮的大车已过了哨棚,正往村口走来时,先是兴奋地向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扭转身,两手放到嘴边成喇叭状,大声喊道:“乡亲们,咱们的队伍凯旋回来了!大家快出来迎接呀……”
  
  县大队在王满家匆匆吃过饭后,便赶着大车、抬着小赚儿、耙子、满堂等伤员回了柳河圈。小娟和小莲也收拾了东西,暂时搬到李家沟去住了。临走时,小娟一再嘱咐蔡根儿,说鬼子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散罢甘休,近几天内一定会来报复。她让蔡根儿除了晚上多派岗哨外,白天也不要掉以轻心,要时刻提高警惕……蔡根儿、史恩和高鹏把她俩送出村后,又返回王满家看望娴妮。
  他们走进娴妮屋里时,正看到王满把一碗顶着两荷包蛋的手擀面放到娴妮手上。娴妮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她感激的瞅了瞅公公,然后就风卷残云似的埋头大吃起来,直吃得热汗淋漓。她婆婆和蔡芽儿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劝她慢点儿吃。她把满满一碗热汤面吃下后,气色立时好多了。王满把高鹏、史恩和蔡根儿一一给她做了介绍。
  娴妮先向高鹏说了些感谢的话,然后对蔡根儿说:“耀祖曾向我提到过你,说你小时候特别嘎,鬼心眼儿特别多。还说你是将军的后代,你将来也是个当将军的材料。”
  蔡根儿被夸得眉飞色舞,两只手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搓脸,美得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好了。
  史恩问:“嫂子呀,我耀祖哥有没有提到过我呀?”
  娴妮说:“提到过。他说你寡言少语,但对啥都有研究,说你要是有了文化,将来肯定了不得。”
  “嘿嘿,嘿嘿!”史恩听得心花怒放,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憨笑。
  提起耀祖,王满两口子眼圈都红了。王满老婆抽泣着说:“我儿好命短呀!年轻轻的怎么就……”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这么一哭,娴妮眼圈儿也红了。娴妮一边给婆婆擦着泪,一边哽咽着说:“妈,耀祖没给您丢脸,他是个大英雄。据向我转交遗物那个士兵说,他一个人打死了二十六个鬼子。他的双腿被鬼子的炮弹炸断了,但仍不下火线,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妈,别哭了,眼泪即不能使耀祖复活,也换不醒鬼子们泯灭的良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擦干眼泪,尽我们的所能,支持抗战……”
  王满老婆止住悲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我就是觉得心里窝得慌。不行,我得拿面罗到街上敲一通,我得让村里人都知道我儿子是大英雄,让他们以后对咱们家另眼相看。”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王满一把把她拽住,吼道:“你给我老实待着吧!外面黑灯瞎火的作哄啥呀!再说了,咱没凭没据的,光凭嘴说谁会信呀!”
  他的话音刚落,蔡根儿和史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信!”
  蔡根儿走上前,说:“大,大伯,我们都,都,都相信嫂子说的是真的。你们哪天到,到、到我家坟地里选,选、选个址,给我耀祖哥做,做,做个衣、衣,衣冠冢。过,过几天区,区长回来了,我们就、就,就研究给你家申,申、申报烈属。等,等赶走了小日本,人民政,政府会让你们享,享受烈属待遇的。”
  王满老婆听完,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随即说:“我们家也要有地道。”
  蔡根儿说:“中!趁这几天天气好,我们先,先、先帮村民抢,抢、抢荒③,等,等荒抢完了,我就,就安,安排人给你家挖,挖,挖地道。”他瞅了瞅娴妮,又说:“嫂子呀!咱,咱的游击队自成立以来,胜仗是一,一、一个接一个。队伍像滚,滚、滚雪球似的一天天在壮,壮,壮大。唯一美,美中不足的就是我们没有自己的军歌。我听说您是师,师,师范毕业的老师,您就抽空给我们写、写,写一首呗!”
  “没问题!”娴妮爽快的答道。
  “哎,哎,哎妈呀!这可太,太、太好了!得嘞!你,你们一家子亲,亲热吧!我们就不,不、不打扰了。”蔡根儿说完就带着蔡芽儿、史恩和高鹏退出了屋。
  他们走后,娴妮就把自己当年在南京大屠杀现场偷偷拍照,以及在唐山被抓的过程详细对公婆说了一遍。最后,她恳求公爹抽空去唐山一趟,把自己遗留在唐山西门外卖瓜女手中的胶卷取回来。王满从娴妮的话语中,猜得出那份儿胶卷儿对她有多重要,于是,答应明儿一早就到滦县坐火车去唐山。
  
  就在娴妮向公婆讲述她以往地遭遇的时候,刚刚晋升为滦县宪兵中队长的川岛一郎正站在办公室里,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墙上的地图。他的这间办公室原本是山本的。山本已由中队长降为了小队长,渡边惠子也由高级特工降为普通翻译,接替了以母亲年迈无人照顾为借口,婉言辞职的翻译官刘少顺的职务。川岛对着地图研究了一遍又一遍,他想把上面所有抗日武装的盘踞地全部记在心里,然后找机会各个击破,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小野一个满意的答卷,以答谢小野对自己地重用。
  门被打开了,带着手铐脚镣的邝兰——川岛秀子走了进来。
  秀子看到对方熟悉的背影,一股暖流猛然涌上心头。这个厚重的脊背一下勾起了她儿时的许多回忆。小时候,她曾和哥哥一起经常骑在父亲的背上玩耍。父亲像个脾气温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驮着他俩在屋里乐此不疲爬来爬去。母亲则在一旁拍手唱着儿歌:“骑上高头马,飞奔向山岗。天边挂彩虹,白云似牛羊。青草绿如海,遍地花飘香。彩蝶翩翩舞,蜜蜂采蜜忙……”
  
  秀子正在想着往事,她父亲却猛然回头,拔出手枪顶住她的脑门儿,凶狠地吼道:“你这个死丫头,不好好在家陪你妈,跑中国来添什么乱啊!你的行为让帝国蒙受了巨大的耻辱,我真想现在就毙了你。”
  秀子从美梦般的往事中惊醒:“爸,我早已把生死看淡了。我恳求你在毙我之前,容我把话说完。我来中国就是为了找你的,你离开家不久,我哥也被强征入伍派到了中国战场。我妈担心你俩的安危,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天天跪在佛龛前为你们祈祷。我哥走了不到半年,便传来了他的噩耗。我妈当时就疯了,天天哭嚎着到市役所去要人。役所的官员们怕她的举动给国家带来负面影响,就制造了一起车祸……”秀子留了个心眼儿,没把她哥怒砸731细菌实验室以及现在仍活着的事儿说出来。
  川岛听了女儿的诉说,轻叹了一声,随即把枪收了起来。他认为儿子为国家捐躯,死的值,是家族的荣耀。而老婆的死则是咎由自取,是家族的耻辱。
  “爸,我妈临死前曾一再嘱咐我,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劝说你放下屠刀,别再帮天皇助纣为虐了!”
  “八嘎!”川岛狠狠抽了她一个嘴巴。吼道:“你跟你妈一样可恶,除了会跟政府唱反调,还会干什么!”
  “爸,你打死我我也要说,我妈说的没错,中国人也是人,我们为什么要侵占人家的国土?”
  
  川岛蛤蟆眼瞪得溜圆,焦黄的仁丹胡随着脸部肌肉的痉挛不断地跳动着。“呸!中国人也算人?顶多算是地球上人类进化不完善的垃圾族群。你翻翻他们历史看看,他们的官员哪朝哪代不是骄奢淫逸、专横跋扈、贪婪成性呀!他们结党营私、欺下瞒上。孙膑的兵法《三十六计》没有用在治国兴邦上,却用在了同僚之间的勾心斗角上。他们官匪勾结、道貌岸然、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他们对治国没有丝毫的建树,研究吃喝玩儿乐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竟然恬不知耻的把花样翻新的吃喝编撰成书,美其名曰《中国美食文化》。而这个族群的百姓更是可恶之极,他们习惯于逆来顺受,不但没有反抗意识,反而对欺压他们的官员摇尾乞怜、讨好献媚,简直猪狗不如。我大和民族是地球上最优良的血统,清理整治这个垃圾族群是我们大和子孙义不容辞的责任。天皇明示:这叫‘替天行道’!”
  秀子愣愣的看着父亲,半晌才说:“爸,你们全被天皇洗脑了。事实不是这样的,中国的官员不是各个都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恶。中国百姓也不像你说的这么消沉低靡。中国有成千万上万个像岳飞、戚继光那样的爱国义士,他们携手揽腕,同仇敌忾,正用自己的一腔热血书写和捍卫着本民族的荣誉和尊严。天皇的举动是蚂蚁撼树、痴人说梦。我敢断言:再这样打下去,真正灭亡的不是中国,而是我们日本国。”
  “八嘎!”川岛回身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指挥刀,恶狠狠的压在了秀子的脖子上。
  “杀吧!杀了我吧!我为有你这样冥顽不灵、顽固不化的父亲感到耻辱。”
  川岛气得浑身直哆嗦,半晌才收回了指挥刀,冲门外吼道:“把她给我带下去!”
  秀子被带下去后,川岛手拄着办公桌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才拨通了唐山的联队长小野的电话。他先汇报了人质的交换过程,随即又讲了他和女儿见面的经过。最后,他要求亲手处死秀子,以表示对天皇的忠心。小野听完,哈哈大笑,说秀子当时只是一时糊涂、头脑一热才做了傻事。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他让川岛放了秀子,不再追究她的过错。川岛感激涕零,还以为小野念在同乡的份儿上放了秀子一马呢,他哪里知道,小野此举是欲擒故纵。昨天上午,渡边惠子在山本办公室给小野通电话时,把滦东游击队里那个哑巴很可能就是几年前731部队里逃出去的那个川岛正雄的事儿汇报给了小野。小野明着放了秀子,暗地里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他故意把渡边惠子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监视川岛父女的一举一动。
  
  第二天早上,李津携城中几个有头有脸儿的人物来川岛办公室给秀子说情,川岛借坎儿下驴就把秀子放了。
  邝兰被放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望佛台村。传送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王满。
  今儿一早起来,王满就把娴妮昨晚嘱托的事儿对蔡根儿说了。争得蔡根儿同意后,他早饭也没顾得上吃,趁着凉快疾步赶奔滦县城。
  他一气儿走了十多里的山路,日头刚刚冒嘴儿,便到了滦河铁路桥桥头。守桥的鬼子和治安军都知道他是保长,以为他是去城里送情报,经过简单的搜查后就放他过桥了。日头一竿子高时,他到了滦县城门下。当他看到城门前盘查行人的鬼子和特务们比以前更加严厉时,有些犯难了,心里暗自嘀咕:“山本和那个假娴妮这回火可是窝大了,要是让他俩碰到了,他们肯定会拿我出气。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皮鞭子蘸凉水抽。这些刑法哪样我也受不了呀!”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两腿越挪不动步。有心想往回走,可又发愁跟娴妮没法儿交代。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就见手提鸟笼的李津,挺胸昂头、旁若无人的从城门洞走了出来。王满早就听说过李津有清晨遛鸟的习惯,只是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出来的晚了。
  此时李津也看到了王满,他快步走过吊桥,来到王满跟前儿,寒暄两句后就把邝兰被放出来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王满听完,一溜小跑儿返回了望佛台村。他要把这个特大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给高鹏。
  
  早饭过后,史恩要去柳河圈报道了。高鹏陪着干爹、干妈和单圆送史恩到了村外。看到他们一家人千叮万嘱、恋恋不舍的情景,高鹏心里酸酸的。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就扭身往回走。他刚进村,迎面正碰上满头大汗、衣衫湿透的王满。王满见高鹏诧异地看着自己,就乐呵呵地说出了没去唐山的原因。
  高鹏得知邝兰被放出来了,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他感激地说:“叔,您为给我送这个好消息,把正事儿都给耽误了。”
  “呵呵,那事儿不急,晚两天再去也不迟。”王满又说:“看我说啥来着,虎毒还不吃子呢!他川岛再不是人,也不至于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吧!”
  高鹏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王满说:“侄儿呀,我从庙后面经过时,听到你嫂子正教孩子们唱歌。那歌老好听了!我只听一遍就记住了。那歌的旋律和你们平时训练走正步的节奏一致,我估计那就是专门给你们写的抗日歌。今儿叔高兴,晒晒脸嘚瑟一把,唱着歌儿走段儿正步。你在后面跟着,看叔像不像个军人。”
  炮声隆,刺刀红。
  小鬼子攻破了长城。
  毁了我们的家园,
  同胞姐妹受欺凌。
  我们是龙的种,
  强敌面前岂能认怂,
  快快拿起刀和枪,
  大家一起打豺狼!
  战鼓擂,号角鸣,
  保家卫国一呼百应。
  旌旗招展波涛涌,
  杀声跌宕春雷动。
  四万万龙种齐上阵。
  彻底把倭贼消灭干净!
  四万万龙种拧成一股绳,
  试问天下谁敢称雄!
  四万万龙种齐上阵,
  彻底把倭贼消灭干净!
  四万万龙种拧成一股绳,
  试问天下誰敢称雄!
  
  高鹏听了一遍也会了,两个人唱着激昂嘹亮的歌曲、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沿着空旷的街道直奔村西走来。
  那些站在大庙窗户外面看娴妮讲课的老人们听到街上有人唱歌,都不约而同地把头扭向东面。
  正在教孩子们识字的娴妮无意间见窗外的人都往东瞅,误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放下教鞭走了出来。
  高鹏和王满看到娴妮,立刻收住脚步,停止了歌唱。
  高鹏说:“嫂子,你身体还没恢复呢,干啥急着给孩子们上课呀!”
  娴妮淡淡一笑说:“我昨晚上睡了一宿踏实觉,早上醒来就觉身体清爽多了。吃早饭时,昨晚背我回来的那个队员给我采回好多的薇菜,我吃了些薇菜,身体立马有了精神。我本想也跟游击队员们一起下地抢荒,却被他们婉言拒绝了。后来,我请示了蔡队长,就把孩子们召集到了这里……”说到这儿,她咽了口吐沫,笑着问道:“我听说你清晨也想去下地抢荒,结果也同样被游击队员和村民们给拒绝了?”
  高鹏苦笑了一下,把话题岔开:“嫂子呀!你可真了不起,这么快就把歌儿给写出来了。”
  “蔡队长交给的任务,哪个敢怠慢呀!”娴妮说着把目光转向了王满:“爹,您没去唐山呀?”
  王满脸一红,说:“去着。我在滦县城门口碰到了一个熟人,那人说高鹏的恩人被老鬼子川岛放出来了。我一想这事儿也挺打紧的,就紧着返回来了。”
  娴妮说:“爹,您做的对!我那事儿不急,早一天晚一天都行!”
  娴妮扭头对高鹏说:“兄弟,我听说你也没进过学堂?要是不嫌嫂子教的赖的话,你就也进去听听吧!”
  还没等高鹏说话,王满就开口了:“侄儿,你嫂子可是师范毕业的呀!课讲得老好了,你就进屋长长见识吧!”他把高鹏推到庙门口就哼着抗日小曲儿,回家去吃饭了。
  高鹏刚迈进庙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史蛋儿见他进来,赶忙招手说:“叔,上这儿来,我这儿正好有个空座儿!”
  高鹏笑着走过去,坐在了史蛋儿的旁边。
  
  西墙简易的黑板上写着人、大、夫、天、四个字。娴妮拿着柳枝做的教鞭指着黑板说:“同学们,刚才这四个字哪个同学记住了?记住了请举手。”
  她的话音刚落,孩子们齐刷刷地把手举了起来。娴妮点手示意史蛋儿回答。史蛋儿站起来说:“‘人’是个象形字,一撇一捺像是人的两条腿;人字上边加一横念大,那一横就相当于一条扁担,意思就是说人长大些要担当起家庭的重任;大字上面加一横念夫,它的意思就是说人到了成年,不但要担起家庭的担子,还要为国家担忧;‘天’字就更好解释了,天字最上面的一横代表天,世间万物什么也大不过天。”
  娴妮听完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他坐下。史蛋儿并没有坐下,他忽闪着大眼睛问:“老师,匹夫之勇是啥意思?”
  娴妮耐心解释说:“匹夫原本泛指成年男人。后来一些自命清高的人把平凡人称为匹夫。把平凡之人所做的义事就称为匹夫之勇。”
  史蛋儿又问道:“老师,我高鹏叔前天的行为算是匹夫之勇吗?”
  娴妮听他这么一问,立刻把脸沉了下来,说:“你怎么能把你叔的英雄壮举说成是匹夫之勇呢?”
  史蛋儿见老师生气了,忙解释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县大队的一个干部说的。”
  “别瞎白话了,老老实实听课吧!”高鹏涨红着脸制止史蛋儿道。
  “我没白话,当时那个干部说这话时,村里好多人都听到了。”史蛋儿倔强地说。
  高鹏怕他再往下说,忙给他递眼色,然后对娴妮笑道:“我这个人从小自由散漫惯了。参加游击队这么长时间了,我行我素的臭毛病就是改不掉,让县区的干部们伤透了脑筋。”
  娴妮一脸的严肃,扭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干部”俩字,然后回头问道:“同学们,这两个字你们学过吗?”
  孩子们纷纷摇头,表示没学过。
  高鹏举手说:“我学过,这俩字念‘干部’。”
  娴妮道:“说的对!同学们,你们有谁知道干部俩字怎么解释?”
  三愣抢答道:“我知道,干部就是领导、就是大官儿。我长大了也要当大官儿!”
  娴妮说:“解释的还不够透彻。干部一词起源于俄国。它虽然是个译音,但是用中国文字解释却非常贴切。干部的‘干’字像个天平,‘部’字拆开就是立、口和耳刀。说的通俗点就是立着的一口刀。‘干’字代表着公正,‘部’字代表着权利;将来你们之中也会有当干部的,你们要记住,权利在你手上,天平可在老百姓心中。权利这把‘刀’用好了,百姓不仅爱戴你,还会把你的名字流传千古;但如果你用权利这把‘刀’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那这把‘刀’就会反过来殃及你的性命。大家看,‘干’字拆开像不像一个棺材和一个十字墓碑呀?”
  “像!”这帮孩子们根本就没听说过墓碑还有十字形的,为装明白,全都抢着回答……
  
  不知是娴妮讲的课生动,还是高鹏平生第一次坐在课堂上听课的缘故,这堂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吃过午饭,高鹏要回滦县县大队了。娴妮、蔡根儿和游击队员及众乡亲们把他送到了村西的渡口。高鹏向他们一一谢别,最后对娴妮说:“嫂子,您的课讲得太好了。我真嫉妒这些孩子们。等赶走了小日本,我就上午卖柴,下午听您讲课。”
  “好哇!不过以后别再跟我‘您您’的,我听着不舒服。”娴妮话语虽少,目光却炽热的灼烤着高鹏的脸。
  高鹏避开她的眼神,憨憨地一笑说:“嫂子呀,我临走有个请求:抢荒过后,你也教咱们的游击队员和村民识俩字儿吧!”
  “没问题,嫂子向你说句大话,三个月后,我保证每个队员和天天来听课的村民都能达到正常读写家信的水平。”
  高鹏深深的给她鞠了一躬,然后跳上他干爹的小船。
  小船儿渐渐远去了,娴妮的心里却平添了一份莫名的牵挂……
  
  第二天,王满起了个大早,坐着史老贵的小船过了滦河,然后顺着山路径直往西,绕过滦县城,从坨子头火车站蹬上了开往唐山的火车。天到正午时,火车到达了唐山。他下了火车,按照娴妮事先告诉的地址来到了西门外的瓜摊儿前。这会儿,城门口已经没人出入了,瓜摊儿前冷冷清清,一个来买瓜的都没有。大下巴坐在板凳上,斜靠着独轮车打着瞌睡。王满走上前,瞅了一眼大下巴,觉得这人挺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大妹子,你这瓜怎么卖呀?”
  大下巴抬起惺忪的眼睛,正和王满瞅了个眼儿对眼儿。大下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王满:“咦!你不是望佛台村的王满吗?”
  王满仔细打量了大下巴一番,问:“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哎呦!真是贵人多忘事呀!那年你到滦县城里赶集,刚进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你躲在丁家门楼下避雨,浑身冻得直哆嗦,是我把你让进院儿,还给你沏了姜汤。这些你都忘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丁财主的管家许子旺家里的?”
  “嗯呐!当年丁家三十多口全部遇害,唯有我们两口子阴错阳差的逃过了一劫。”
  “那是你们两口子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上辈子积没积德我不知道,但我敢说前半辈子缺德的事儿我是一次也没做过,后半辈儿也绝不会做。”
  
  大下巴招呼王满坐下,随手挑了一个大个儿的西瓜,打开让他吃。哥长哥短的好不亲热。王满吃了两口,假装吐籽儿,偷眼往城门口瞅了瞅。他见四外没人,便压低声音,把来意说了一遍。
  大下巴听了就是一愣,她下意识地也往城门口瞅了瞅,然后,起身把摆着的几个西瓜和板凳放到车上。推着车,带着王满回了家。
  一路上,王满就把娴妮在鬼子监狱里所遭的罪,向她简单地说了一遍。大下巴听了,不住的掉泪。
  大下巴住的村子叫许家庄,离唐山西门仅三里远。许家庄村子并不大,只有三百多口人。许家庄村形像个葫芦,葫芦的梢儿对着东边。多年前,村里来了一个风水先生,那风水先生站在高坡上往村子里一瞅,就断言住在村东的人家没有村西的人家日子过的殷实。村里人都承认这个事实,但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风水先生走后,人们就开始胡乱猜测:有的说是因为葫芦的头没有屁股丰满,有的说是因为葫芦上半部的籽粒没有下半部的籽粒饱满等等,人们众说纷纭,究竟哪个答案正确,也许只有那个风水先生本人知道。大下巴的家仅在村子的东头儿,她家的房子是村里最破的,房屋低矮不说,墙皮大部分已脱落,塌陷的瓦檐被几根木棍儿支着。院墙更是破烂不堪,栅栏门早已糗烂,上面生着好多的木耳。
  
  许子旺这几年时运不济,做什么买卖都赔钱。几年里不但把他们两口子的积蓄赔了个净光,连他父母多年辛苦攒下的棺材本钱也给赔进去了。他每次赔钱都不去总结原因在哪儿,而是一味地抱自家房子风水不好。一个多月前,村子西头住进一户牲口贩子。那个牲口贩子逢集必赶,每次回来钱褡子都是鼓鼓的,手里不是用新鲜荷叶托着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就是提着两条大鲤鱼。许子旺每次看到心里都非常嫉妒,他和大下巴商量也要去贩卖牲口。大下巴一开始不同意,后来被他磨得实在没办法了,就从妈家借来十块大洋给他作本钱。
  许子旺提着缰绳到了牲口市场,在里边儿转了一圈儿后,便来到一头脑门上系着红绒绳、毛色黝黑、白嘴巴、白蹄子的草驴跟前。他假装内行,先掰开驴嘴看了看口,又抱起驴腿看蹄子。就在他专注那头驴的时候,几个貌似买驴的人相继围拢过来。这些人纷纷夸赞这头驴,说它毛色好、牙口嫩、屁股圆润。说这种驴干活儿没得挑,下驴两年三头手拿把掐,夸完就争着递价儿。许子旺不知道这些人是托儿,就花了十块大洋买下了那头驴。他牵着驴高高兴兴地回到家,给驴洗了澡,喂了草料,然后便拉着它到村西牲口贩子家门口去显摆。那个牲口贩子围着驴转了两圈,问许子旺花了多少钱。许子旺把价钱一说,牲口贩子不住地摇头,说它根本不会下驴,而且前裆窄、后裆宽,干活儿也不行。顶多值五块大洋。许子旺一听,当时脸就气白了,说:“我买它时,它的旁边明明拴着一头小驴,你怎么说它不会下驴呢!”牲口贩子呵呵一笑,猫腰让许子旺看驴的乳头,告诉他被小驴啃过的乳头是长的,没被小驴啃过的乳头是短的。许子旺听完牲口贩子的解释,联想到自己老婆的乳头,这才知道上当了。
  许子旺拉着那头驴一连赶了好几个集,买主们给的价码儿果真没有一个超过五块大洋的。他不甘心赔这么多钱,就打算借头小毛驴,再找几个人当托儿,到集上去骗人。他把这个想法对父母和老婆一说,不但遭到了一致反对,还遭到了父母的轮番训斥。他一下被激怒了,瞪着眼睛对父母吼道:“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呀!我不愿意把日子过好吗?当初要不是你们把房子盖在这个鬼地方,我至于混得这么狼狈吗……”一边吼一边摔盆砸碗。大下巴看着盆碗被砸,心痛得哇哇直哭。他爹妈被他吼得无言以对,当晚就搬到村外的瓜棚去住了。
  
  王满跟随大下巴到了栅栏门口,一眼就认出了正在侍弄驴的许子旺,隔着墙头就亲热地向他打起了招呼。
  许子旺抬头看到王满,既兴奋又惭愧。兴奋的是老熟人相见,有股子说不出的亲热感;惭愧的是,昔日风光的丁家总管,现在竟落魄到靠老婆每日卖瓜来养活了。
  王满进院儿不看别的,两眼先盯着院中晾晒的衣服。他见晾晒的衣服里边并没有小孩儿的衣服,就断定大下巴还没有生孩子。心里多少替他们两口子惋惜。
  许子旺边把王满往屋里让,边吩咐大下巴去买酒买菜。
  王满见她们日子紧巴,就婉言拒绝了。
  三人进到屋里后,王满就把自己的来意对许子旺说了。大下巴打开柜子,取出胶卷儿。王满掏出十块大洋作为答谢,交给了许子望。
  许子旺两手哆哆嗦嗦的捧着大洋,兴奋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大下巴瞅着丈夫这副德行就来气,她把胶卷塞给王满后,扭身一把夺过丈夫手里的大洋,就要还给王满。王满说什么也不接,大下巴说什么也不要,俩人立时推让起来。许子旺见状,心里暗骂老婆傻屄。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啊、啊”的驴叫声,许子旺听到驴叫,眼珠儿一转,有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王满和大下巴听了不住的点头,大下巴也把大洋收了起来。
  吃过午饭,许子旺找出斧头和凿子,把自家驴车的车辕下方凿了一个能放胶卷的洞,待王满小心翼翼的把胶卷放进去后,许子旺又用一小块木头把洞口钉死,然后又用锹铲了些驴的屎尿糊在上面。俩人见万无一失了,这才又返回屋。
  当晚,许子旺向王满唠叨了半宿。说这个房子风水不好,还说自己的财运在东方,有朝一日还要搬回滦县一带去住。王满没心听许子旺唠叨,他眯着眼睛,开始盘算着明天回家的路线。第二天一早,许子旺帮王满把驴车套好,送王满出了村。临分手时,王满又塞给了许子旺五块大洋……
  
  王满赶着驴车由唐山奔坨子头,再由坨子头奔卢龙。傍晚时分,顺顺当当的回到了家。他一到家,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紧着用工具把胶卷从车辕里取了出来。
  娴妮看到她的宝贝胶卷又失而复得,心情格外舒畅,身体恢复得也更快了……
  几天之后,在村民和游击队的齐心努力下,地里的草荒抢完了。娴妮见人们农活儿忙完了,便把课堂挪到了庙外的树荫下。村中的妇女们听说课堂挪到了外面,都仨一群,五一伙儿的捧着针线活儿凑过来听课。蔡根儿从队里挑出几名懂点儿瓦匠活儿的队员帮史恩家翻盖房子,让其他的队员抽空也到大庙前去听课。
  这几天,广来对娴妮的暗恋越来越变得痴狂。他以学习为由,总找机会向娴妮靠近。娴妮见他学习认真,特意把公爹给自己买的钢笔送给了他,作为奖励。广来捧着钢笔如获至宝,一有空就拿出来在卵子、小秃、王大牛和王二牛面前显摆。每当听到他们的嫉妒声,他便咧着大嘴呵呵的笑个不停。晚上,他把钢笔放在枕边,半夜醒来也要摸摸、闻闻,然后又是一阵呵呵地傻笑。
  两天之后,广来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原因是县大队那边来了调令:要他立刻到史恩的兵工厂里报到。同去的还有队员卵子、小秃、王大牛和王二牛。广来心里虽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唱着《全民抗日》歌准时去报到了。
  
  广来是带着情绪去的,一到那边儿就没完没了地发牢骚,不是嫌顿顿没鱼吃,就是嫌罗仁的课没有娴妮教的好。他逢人就夸赞娴妮,说娴妮博古通今,还说娴妮的学识要是在昌黎范围内报第二的话,就没人敢称第一。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他不但把娴妮写的《全民抗战》歌曲唱给众人,还当着众人的面考罗仁羊叫唤的“咩”字怎么写。罗仁因不会写,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
  罗仁恨广来,更恨娴妮,他总想早机会回望佛台村一趟,用自己的学识震慑一下娴妮,从而把脸赎回来。
  这天晌午,县委老胡给罗仁送来一份儿边区八路军编印的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转载了刘少奇于本年七月八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论共产党的修养》,报纸的末版还刊登了罗仁写的:《读<论持久战>有感》一文。标题下面还有边区首长给的好评。罗仁接过报纸,强按奈住内心的喜悦,一连看了五遍评语,然后就把队员们召集一起,认真宣读了《论共产党修养》。
  下午,罗仁向老胡和杜乾请示工作,要求去望佛台村一趟。把《论共产党修养》读给蔡根儿他们听。老胡和杜乾知道小娟和小莲已回到望佛台村了,也知道罗仁和小娟感情一直很冷淡,他俩见罗仁主动提出去望佛台村一趟,就欣然同意了,并嘱咐他在那儿多呆两天。罗仁深知他俩的好意,客气了两句后,便揣上那份儿报纸,带上平时跟自己最要好的刘青云和大安出了柳河圈。黄昏时分,他们三人便赶到了望佛台村。
  他们来到二愣家时,见二愣爹正独自做晚饭。可能是柴禾湿的缘故,堂屋里满是烟,熏得他直咳欶。他并不会做饭,锅还没烧热,就往锅里贴薯面饽饽。饽饽在凉锅壁上根本就呆不住,一次次溜进锅底的水里。他一生气,从锅里抓起饽饽抖手就摔在了门板上。可能是他用的力大了点的缘故,饽饽被牢牢地贴在了门板上。他气得骂道:“他妈的,这回你怎么贴住了!”
  罗仁、刘青云和大安见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楞爹听到笑声,扭身一看,这才发现罗仁、刘青云和大安不知啥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他脸一红,惭愧地说道:“以前我以为做饭没什么学问,有个手就会。等自己做上了才知道,干什么都得懂里边儿的铆窍才中呀。”二楞爹边搓着手上的面,边向他们打听二愣及其他伤员的情况。当得知伤员们恢复的已经差不多时,他的脸上绽满了笑容。大安让姨父和罗仁坐下唠嗑,自己蹲在灶膛边就烧火。心灵手巧,又不多言不多语的刘青云开始洗手准备贴饽饽。
  罗仁问:“姨夫,今儿怎么您做饭呀!我姨妈、小娟和小莲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蔡根儿趁这会儿凉快,带着一些队员给史恩家上房土去了,左邻右舍听说后也去帮忙了。史恩爹妈不落忍,非要管饭,就这么着,区长、小莲和娴妮都上那儿帮忙做饭去了;你姨妈平时就没横没竖的,知道区长和小莲不回来吃了,就在外边儿和人唠起来没完了。”二楞爹装上一袋烟,又说:“你姨妈现在可了不得了,穿上白大褂就舍不得脱了,哪儿人多就去哪儿显摆,说话的口音都变了。我猜呀,她现在八成正在史恩家门口嘚瑟呢!现在孩子们大了,我不愿意搭理她。等哪天把我惹急眼了,看我怎么收拾她了!”
  罗仁笑着说:“姨夫,现在时代不同了,妇女的思想正逐步解放,你的老观念也得改改了。别动不动就宣扬你的大男子主义,不然的话,妇女们可要开大会批判你的。”
  二楞爹听罗仁这么一吓唬,一着急,把嘴里的烟全部咽了下去。呛得他咳欶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他连续捶打了几下胸脯,说:“这妇女解放也得有个底线呀!她们还要骑在男人头上拉屎不成?”
  罗仁没心情听二楞爹唠叨,他听说娴妮也在史恩家帮忙,屁股早就坐不住了。不等刘青云把饽饽贴完,便起身独自朝史恩家走去......
  
  天渐渐地黯淡了下来,日头落下的地方,人们仍可以看到那一抹暗红的乳晕。夜幕降临后,河边儿和水塘里清脆的蛙声取代了烦心的知了声。随着蛙声的叠起,水里的鱼儿也变得欢实起来。
  随着夜幕的降临,风也开始有了精神头儿,它把植物的叶子吹得哗哗直响,也把各家各户的炊烟吹得时而东倒,时而西歪。它吹走了白天的酷热,也吹散了人们因酷热而烦闷的心情。
  气温虽然降下了许多,但这会儿在史恩家上房土的人们各个却是汗流浃背。蔡根儿领着队员们把地上拌好的几大车土一筐筐顺着一步步脚手架往房上传递,人们有说有笑,干得热火朝天。
  正在这时,在当街和几个老年人闲聊的二楞妈扯着嗓子冲院儿里喊道:“罗指导员来啦!”
  在房上往下传空筐的史蛋儿听到喊声,急忙对大伙儿喊:“哎!你们听见了吗?罗指导员来啦!”他这么一喊,房上的和脚手架子上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往当街看去。在地上传空筐的三愣听说老罗来了,丢下手中的筐,撒腿去给厢房里正做饭的小娟和小莲送信儿去了。与此同时,在地上装土的人们也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好奇的冲房上的人们问:“来了几位,都有哪呀?”
  蔡根儿见人们把手中的活儿都停下了,着急的说:“大伙儿别,别愣着了!再,再,再紧把手儿,整,整完了咱再歇着......”
  装筐的假老爷们儿——史蛋儿妈见他说话费劲,就说:“行了!你别说话了,听你说话比干活儿还累。你去迎接老罗他们吧!这儿我来指挥!”
  她的话本是好意,却引来蔡根儿的不满:“呀,呀呵!你说话口气够,够,够大的,你以为这些人真,真,真有哪个会,会,会听你的?”
  史蛋妈一撇嘴说:“切!这还不是吹,我摆弄这些人,跟玩儿似的。”
  正在房上干活儿的宝头见她话里有便宜可占,嘻嘻笑着说:“嫂子,你说的太对了,我们‘那个地方’都愿意被你‘摆弄’!”他的话引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史蛋儿妈冲宝头一瞪眼,说:“你小子不服是咋的?不服你就下来,咱俩摔一跤。你要是把我摔倒了,你提什么条件儿我都答应;你要是摔不倒我,当着大家的面儿叫我一声妈就中。你敢不敢下来?”
  人们都想看这个热闹,都嚷嚷着让他俩比试比试。宝头知道赢了她也不光彩,输了更丢人,于是,一边摆手一边哀求道:“好嫂子,我服了,我服了还不行吗!”
  蔡根儿说:“大伙儿别,别,别取乐儿了,趁着亮堂赶,赶,赶紧干吧!”说完,拍拍手上的土,快步朝大门口走去。
  他路过厢房门口时,正巧小莲拽着小娟从里边跑出来,差点儿把他撞个趔趄。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毛,毛,毛愣楞呀!是急,急于想知道二,二,二愣的情,情况吧?”蔡根儿揉着胸口说。
  “你竟瞎说!我,我这不是替小娟姐着急嘛......”小莲说完,拉着小娟往大门口奔去。
  蔡根儿正要往前走,忽见娴妮扶着史恩妈也从厢房屋走了出来。他赶忙上前,和娴妮一同扶着老人奔当街走去。
  这会儿,身穿白大褂的二楞妈正向罗仁问话,“伤员们恢复得怎么样了?县里的领导们身体可好?县里对区上有什么指示?史恩他们的兵工厂运行的顺利吗?县大队现在急需补给什么......”她一大串的问题弄得罗仁一时不知先回答哪个好了。
  小莲急于想打知道二愣胳膊好的怎么样了,见姨妈问起来没完,便嘟囔道:“您怎么问起来没完了,留点儿话给小娟姐问不行吗?”
  二楞妈说:“傻丫头,这你都不懂,我把该问的都替区长问完了,晚上他们俩不净剩说悄悄话了嘛!”说完,便咯咯的笑了起来。
  小娟红着脸嗔怪道:“姨妈,瞧您说的啥呀!”
  她们的说笑,罗仁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大门口正向这边观望的娴妮脸上,他断定这个皮肤白净,文质斌斌的人就是张娴妮。于是便丢开众人,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张老师吧!”罗仁说着话把右手递了过来。
  娴妮早看到罗仁左手上拿着的报纸了,她听公爹说过,罗仁文章写得不错,还听说他爱显摆,每次他的文章在边区报上发表后,他都会拿着那张报纸到处给人读。娴妮见他的手伸了过来,出于礼貌,也把手递了过去。淡淡一笑说:“指导员,您真好眼力,说说您是怎么猜出我的?”
  “不是我眼力好,是你跟那个假娴妮长得实在太像了。”罗仁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说:“广来他们夸奖你的话,我在那边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我早想来拜访你,只是一直腾不出空来。”
  “哎呦!指导员,您说话太客气了。说实话,我倒是真的挺羡慕您的。听说您政治工作做得好,文章写得更是一流,还经常在边区日报上发表。最近有作品吗?让我拜读拜读!”娴妮知道他下一步就会把话题转移到他写的文章上来,所以才故意这么问。
  “呵呵,我手头儿就有一篇。今晚我们开完会这张报纸就归你了,你看了可别笑话我。里边若有写得不妥的地方,还望你给指点出来。”罗仁说着话,把报纸在娴妮眼前晃了晃。
  蔡根儿知道罗仁的性格,不打断他的话,他会一直炫耀个没完,就说:“罗指导员,你可真,真,有口头福儿哇!你不是爱,爱,爱吃黏的吗?今儿我干妈做了好多的正,正子,你待会儿就敞,敞,敞开吃吧!”
  罗仁问史恩妈:“吃粽子的日子早过了,现在都进七月了,怎么?”
  史恩妈笑着说:“本来呀,我打算明天碾黏面,后天上房土时管大家伙儿黏饽饽吃。可蔡根儿说伏天雨水多,上房土宜早不宜迟。就这么着,他趁这会儿凉快,就把大伙儿招集来了。我寻思着碾黏面不赶趟了,就改包正子了。”
  罗仁又问娴妮,“张老师,你知道粽子为什么也叫正子吗?”
  娴妮说:“不知道。我只听说吃粽子是纪念屈原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这儿的方言呀?”
  罗仁大声说:“猜对了。屈原的另一个名字叫‘正则’,正子、粽子都是‘正则’的谐音。每到他死的那一天(五月当五),这里的人们不但家家包粽子,门上、身上还都插艾草。人们在用这种方式表示着对一代刚毅不阿的政治家兼词人的爱戴。”说完,清了下嗓子,昂起头吟起词来,“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
  吟罢问娴妮:“知道这是谁的名句吗?”
  娴妮故意地摇了摇头。
  罗仁轻蔑地看了看她,说:“这都不知道呀!这不是屈原《离骚》里的名句嘛!”
  娴妮说:“我很少看诗词的。”
  罗仁问:“看小说吗?”
  娴妮说:“小说我也只看过《红楼梦》。”
  罗仁鼻子哼了声,说:“《红楼梦》可不是什么好小说呀!内容黄不说,中心思想也太低靡,让人看了就有出家的想法儿。”
  娴妮淡淡一笑说:“恕我直言,我认为看小说主要是看作者的构思、逻辑和对人物内心的雕刻技法,其他的都是次要的。《红楼梦》里边儿男女缠绵的篇幅不大,所以,我认为它不算黄小说。至于低靡嘛,多少有点儿,不过也挺实在的。”
  罗仁略点了一下头,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娴妮说:“《红楼梦》写到八十回就撂笔了,有人说曹老写到这儿就心血耗尽了,其实不是这样,曹老是想把更多的想象空间留给每位读者,所以,国外的文人们也称《红楼梦》为东方维纳斯。而高鹗的续写纯属画蛇添足,即违背了曹老爷子的意愿,也从某种程度上阻碍了读者的想象力。”
  “嗯,这一点儿,咱俩的观点倒是一至。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哈......”罗仁笑完又问道:”你知道曹雪芹为什么把《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设计成‘贾、王、史、薛吗?”
  娴妮又故意摇了摇头。
  罗仁环顾了一下其他的人,见在场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故意干咳了一声,说:“姓贾的‘贾’和真假的‘假’是同音,真假的‘假’在文言文里当‘借’讲。姓薛的‘薛’和说话的‘说’字在某些省份也是同音。贾王史薛四个姓氏连在一起就是说‘借王官贵胄的兴衰史说明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呢?道理就是小说里《好了歌》的内容。”
  娴妮听了不住的点头,暗暗佩服他肚子里确实有墨水儿。在场的人见娴妮点头,也下意识的随着点头。罗仁见人们都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立时美得心花怒放。
  正在这时,满堂媳妇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她边用手扇着风,边瓮声瓮气的问道:“我说罗指导员,满堂的伤怎么样了?”
  罗仁说:“他的腿已经接上了,现在正打着石膏呢。”
  满堂媳妇哦了声,说:“你既然来了,怎不进院儿呢?是院儿里有你不想见的人呀?还是......”她的话立时使罗仁脸上没了笑容。蔡根儿见罗仁面带尴尬,便沉着脸训斥满堂媳妇,“老罗和张老师正探,探,探讨学问呢,你跟着凑,凑,凑什么热闹?上,上你的筐去!”
  满堂媳妇说:“房土已经上完了,院子里装筐的人们这会儿正在摆放木板和条凳,等着吃饭呢!”
  “呦,这,这,这么快呀!”蔡根儿夸赞道。
  “那屁大点儿活儿搁我们手儿还算个事儿呀!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呀!”满堂媳妇说完,问罗仁,“你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吗?”
  罗仁看见她就发毛,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摇着头说:“不知道,这么说你知道喽?”
  满堂媳妇说:“我当然知道。是这么回事儿,张飞自小不但酷爱武术,还好结交会武的朋友。说有这么一天,有几位练家子慕名来访,他们在村头儿向一老头儿打听张飞家的住址,这老头儿偏巧就是张飞爹。老头儿见有人来拜访儿子心里很高兴,便自我介绍说:‘张飞是我家小儿艺德。’由于他是个大舌头,这些人就错听成‘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了’。慢慢的,这句话就成了人们的歇后语了。“她把这个故事讲完,问罗仁:”你说我是不是挺学问呀?”
  罗仁不敢得罪她,紧着附和道:“有学问!有学问!相当有学问!”
  满堂媳妇听了,哈哈大笑。
  二楞妈在人群后边嘀咕道:“不就是会个歇后语嘛,有啥好臭美的!”她的声音虽不大,在场的人却都听到了。
  满堂媳妇狠狠瞪了二楞妈一眼,刚想回敬她两句,小莲就上来打圆场了。“罗指导员,你可不知道哇!现在满堂嫂子可牛了。两位数的加减乘除她张嘴就能说出来。就因为这,她公婆拿她当成了宝儿,家里什么活儿都抢着帮她干......”
  罗仁不相信小莲说的是真的,他掏出笔和笔记本,出了几道题,然后递给了满堂媳妇。
  满堂媳妇接过笔、本,唰唰几下就把答案写了出来。
  罗仁接过笔、本,蹲下身,在地上演算了好一阵才仰头惊诧的问满堂媳妇,“你,你有特异功能?”
  满堂媳妇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哪有什么特异功能呀,这都是张老师教得好!”
  罗仁用敬佩的眼神重新打量着娴妮。
  娴妮说:“不是我教的好,是她脑筋灵。她是咱这儿第一个背会乘法口诀的人,我见她领悟得快,就提前教她速算了。”
  “张老师,乘法口诀我也会,你也教我速算吧!”罗仁此时对娴妮已是越发的佩服了,他完全放下了架子,话语里带着恳求。
  娴妮说:“行呀!等吃完饭没事儿了,我就把速算的口诀教给你。”
  饭后,罗仁召集村里所有党员在史恩家厢房里开会。他特意把娴妮留了下来,让娴妮给大伙儿郎读了《论产党员修养》一文。娴妮读的很流畅,像是预先读过似的。读完一段儿解释一段儿,而且每段儿解释的都非常透彻,罗仁对娴妮佩服得五体投地。会后,娴妮把速算的口诀给罗仁写了一份儿。罗仁回到二愣家,躺在炕上用被单儿蒙上头,在里边打着电筒就琢磨起速算来。由于天热,他被闷得浑身是汗。直到佛晓了,这速算的铆窍也没摸透。气得他把纸条撕了个粉碎。天刚蒙蒙亮,他便带着刘青云和大安匆匆返回了柳河圈。
  
  ①老家贼——麻雀
  ②虾米眼儿——一种比麻雀还小的鸟
  ③抢荒——给庄家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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