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了断之时
作品名称:戈壁新娘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11-24 11:44:54 字数:2955
又一次醒来后,豪格一直在思忖,可琢磨了白天,他都没琢磨出他是在地狱还是在人间。
浑身上下似乎在被火焰炙烤,高热已然延续几日;他身底下,铁床的冰冷在不断渗进他的体内,叫他一会置身于冰窖,一会却又置身于火架。
胸口在剧痛,一团甜丝丝的腥气在他喉头肿胀,不断朝上爬来。豪格再也抑制不住,一大口血呕地遍地都是,呕得他几乎快没力气直起腰。这三四天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呕过几次血了。守卫不是看不出他的病情已然在急剧加重,可似乎没人当人事儿,当然他也没说什么。
他颓然地躺在了铁床上,牢房里的血腥味儿如同地狱里的小鬼般不住游荡,将这牢房变为了见人血的刑场。
四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他是被单独监禁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里。待在这里,黑夜与白日无异,有无视力也相同,因而他无法知晓他的眼睛到底是失明了还是依旧能看清些东西。昨日守卫开门给他送来馊饭时,他发觉他眼前似乎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重影,其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吱呀”一声,他听见了那扇铁门打开的声音,便侧过头去,却没有看见门外闪耀的火光。平日里,他最期待的时刻,就是守卫把门打开送来发馊的饭菜,因为那时候,他可以短暂看到些许黑暗里的亮光。
守卫是怎么了?难不成穷得连火把都点不起?
“豪格!”豪格隐隐感觉济尔哈朗的一双大手将自己上半身扶起,而后他感觉自己似乎靠在了一个人的胸膛上。
“你一定要扛住,摄政皇马上就来了,别这时候垮了!”济尔哈朗拍着他的胸膛,可是豪格却完全没看见他的身影,眼前是一片黑暗。
“丹洛琪怎样了?”他有气无力地问着。上次见到济尔哈朗已然是十几日前,交代他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雅吉把她接到身边照顾了,你还信不过她么?”豪格还是看不见济尔哈朗,只是隐隐感觉似乎有光在跳动。
“那就好。”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所有孩子中,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还在牙牙学语的丹洛琪。半年前她的额涅庶福晋西林觉罗氏去世后,丹洛琪一下子成了最孤苦伶仃的。
小阿哥们不要紧,他们是男孩儿,不必担心没人照顾,何况他们的额涅都在;几个小格格,除了丹洛琪,其他都被各自的额涅宠着,就只有丹洛琪。这么一出事儿,只怕这个庶出的又没有母亲的女儿,非常可能连个照顾的人都不会有。
“你先别说话,喝些水。”豪格听见了塞子打开的声音,而后他的双唇触上了水囊口。那冰凉的水如同山泉般流进他的喉头,将又一阵正在上涌的血腥压了下去。
“你再坚持下,摄政皇马上来了,就差最后一步,你打算怎么走?”
济尔哈朗能为自己铺的路已经都铺好了,今天他以豪格自己想亲自认罪为由说服了多尔衮前来,眼下就差自己下最后一步棋。
出事后,济尔哈朗跟他提过说是不得不佩服他的预感。早在出征四川前,豪格就跟他计划好,让他暗中开始安排他脱离朝廷,因为只怕如果他能活着从四川回来,多尔衮十有八九是不会放过他的。
“剿灭张献忠这个大敌,我也没什么好利用的了,做掉我岂不正好?”豪格记得和济尔哈朗提出这些事儿时,他十分震惊。济尔哈朗早豪格与多尔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他没想到豪格竟然想彻彻底底离开紫禁城。
“早想好了,我的眼睛是保不了了,他还能把我怎样?”豪格靠在那个怀里,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似乎觉得他靠在了雅吉的怀中。
眼前的黑暗到底是一时的,还是自此,他以后的日子都只能与这黑暗为伍,再也看不见一切。
“你说什么?”济尔哈朗骤然间瞪大了双眼,望着豪格那双与太宗极其相似的眼睛。他的眼睛真的与太宗特别像,锐利而冰冷,仿佛不带任何人情。而今他面色苍白中透蜡黄,眼窝已经凹陷得不成样,可丝毫掩不住眼神里的尖锐,“你的眼睛怎么会到这地步?”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想彻底离开?若是我继续留着,等到多尔衮找我清算,你倒是告诉我一个废人有什么法子护妻儿周全。”豪格忽然冷笑一声,可这是这一冷笑,把那片正在膨胀的血腥又一次冲了上来。
这次呕出的血,好像比刚才更多,他感觉自己似乎呕了好久才停下。
幸好他还算够快,在多尔衮把他关进大牢前,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把森巴特尔、古尼因布还有其他好几位最重要的侍卫和将领尽数调动,这样子免得他出事后还要接着被多尔衮算账。他真的玩腻了,也没有力气再玩了。
一股可怕的沉默,如同亘古不变的荒凉在牢房里如野草般蔓延开来。雅吉准备回盛京,他要陪她,一定要,他不想再紫禁城这个大泥潭里彻底陷进去。
“你话可没说完,傻子都知道是想离开还不是因为她?可你这样陪她,就不怕岳托梦里找你决斗?”想着岳托,济尔哈朗有些开玩笑般开口了。
“我践行诺言,难不成还恩将仇报?”又是一声冷笑,可这次冷笑里除了凄凉,痛苦也是更甚,“岳托临死前留下了一张纸条,是后来托杜度带给我的。”杜度是豪格已故大伯褚英的长子,自小就跟岳托要好,不过跟他关系也不差就是了。说到大伯,当年,他也是这般被囚禁在大牢里,最后死去。
“他叫我替他照顾好雅吉,如果必要的话就娶了她吧。我叫杜度此事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我也没把那字条给她看,看了又如何?她会说这是我为了骗她成婚伪造的。”豪格又是一声冷哼,可那伤痛,济尔哈朗还不至于听不出来。
“她一直想回盛京,后来我叫她等我,我跟她一起走,那时才把这字条给她看了。不过我告诉她,嫁不嫁我是她的事儿,我不会蠢到拿这张字条要挟她,不过至少……”豪格顿了顿,“我答应岳托照顾她,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盛京不管。”
济尔哈朗摇了摇头,人世间,“情”字实在太过复杂,丝毫不比权术简单。可不是么?豪格竟然可以答应岳托的请求。
“恰拉古丽和加克玛依那两个孩子怎样了?”豪格不想再提岳托,便迅速转移了话题。恰拉古丽,上回听雅吉说她缓过来不少了。
可他更担心加克玛依,恰拉古丽毕竟跟他没怎么说话,可加克玛依不一样啊!那是难得的几个能对他敞开心扉的人,难得几个不那么畏惧他的人。
“恰拉古丽好多了,喀尔楚浑蛮经常去看她和孩子。听雅吉说阿依古丽好像特别喜欢跟喀尔楚浑待在一起。加克玛依,勒克德浑这几日寸步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一步,怕她干傻事儿。”济尔哈朗道,豪格上回让他探听的,他都搞清楚了。
“加克玛依是个好孩子,她是单纯,可不是傻子。”说着,豪格心里还是提起了几分担心。那么可爱的小丫头,怎么能因为自己就出事儿呢?
“别告诉我你还好人家的福晋!”济尔哈朗的玩笑,如同一阵雨后阳光般给这间窒息的牢房洒入些许温暖。
“她于我,有时像女儿,有时像妹妹。那丫头也是有趣,跟勒克德浑犯了什么冲,”豪格的脸上逐渐起了笑容,而不是冷笑,“会来找我评理,不过我是宁可去帮他们夫妻俩和好,也不想再管朝堂上的烂摊子了。”
人家的“病”他能治,可他自己所有的病谁来治?何况他还得了最重的一种病——心病,就跟他眼睛一下无法治好的心病。
“摄政皇来了。”此时,门口的守卫忽然来通报了。
紧接着,济尔哈朗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他望了一眼豪格,却听得豪格又冒出一句他搞不明白的话:“带解食刀了么?你大可放心,我并非用来自寻短见或者杀人。”
后面的话冒出来后,济尔哈朗便取下了腰间的解食刀,豪格摸索着抚上了刀柄,而后起身在济尔哈朗搀扶下走到狱门前。
该做个了断了,豪格紧紧握着刀柄,听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前方,纵然他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