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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2)

作品名称:都市迷宫      作者:岱岩      发布时间:2015-11-24 15:17:17      字数:9967

  下午,在一间有空调的屋子里,侦探见到了作家的妻子。
  “我和老汤一向感情很好,我们是自由恋爱嘛,这在当时可不简单呢,斗私批修的年代嘛,你们年轻人没经历过那场面,不懂,我们过来的人才知道那个艰难哟……”
  宽敞的客厅,空调器发出柔和的响声,凉爽的气流轻拂过半掩的丝织窗帘,上面的椰树在沙滩上微微地摇荡,气流在宽大的布面沙发上徐徐下落,带着一股淡淡的兰香,女主人一袭绣花的月白色素雅的衣裙,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头发一丝不乱,神色恍若言情电视剧里那些旧世家出身的女人,内心郁结着愁怨却又道不出愁怨源自何方,但她说起话来又明显带有她成长的那个年代里人们说话的口气,一种无来由的空虚做作的激昂,因此她很习惯于滔滔不绝,似乎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话语即是她的思想,而且这些有翼的东西曾经作为种子在丈夫的书中发芽生根,结出了硕果。但那个人并不太懂得感恩戴德,没有了她,他的作品也就失去了灵魂……她思绪恣意地说着,她的思路不容他人打搅,因此,前来调查凶杀案的侦探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安静地听着女主人慷慨激昂却仅仅是铿锵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去,在宽大的客厅里回旋着,接着又被下一个强音追逐着,有时候强音碰撞在一起,他耳朵里便是一片“嗡嗡”混响,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麻痹感。因此他有时就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像被人钓上岸来的鱼。偶尔他瞅着她腰部以上胸部以下衣裙上的那枝梅花,因为说话的需要,她像歌唱演员那样需要换气,所以胸部总是不合时宜地高高耸起,这就让那枝梅花变了形,显出一种过于俗艳的怒放。
  “《梅花劫》,是《梅花劫》吧?”她回头询问坐在矮凳上的女儿,但实际上她根本不需要她女儿的答案。“写的是一个美丽的乡下女孩进了城的经历,实际上这是移情,知道吗?移情……后来他自个儿也承认了。当然,他对我是一见钟情,但我当时对他一点也不感冒,他这个人嘛,有点小才气,后来给我写的情书也蛮火热的,待会儿我可以拿给你看,但有那么点土气,大概在农村里呆得时间长了,也不懂什么生活了,生活嘛,不客气地讲,是我一点点教会他的!还有创作的灵感,如果没有我,那是不可想象的,这是他日记里的原话……”她又回头找女儿来佐证,但女孩低着头搓揉着自己的衣襟,好像在另一个幻象里漫游。“他后来作品里的女主人公都带有我的影子,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特别是那本《梅花劫》,那活脱脱就是我的形象,纯真、美丽,一尘不染,活在肮脏的城市里,注定是个悲剧……”
  趁着她酝酿情绪的空隙,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作家抽屉里的那部书稿,递给作家妻子,说道:
  “你看这是汤老师写的吗?”
  “这是什么?书稿!”她像是沉浸在梦境中的人,一下子被人打断了,有些气恼,接过书稿,动作很夸张地翻动着纸页,但很快就把书稿扔在了眼前的茶几上,说道:
  “不是老汤写的,他不会写这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最近汤老师接触过什么人吗?”
  “这你问她啊。”作家妻子指着旁边的女儿,懒洋洋地说道。女孩现在玩起了挂在胸前的一块玉佩,一付置身事外的样子。
  “问你呢,你爸爸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没有?”作家妻子强忍着烦躁对女儿说道。“这孩子越大越……”她想对侦探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什么时候搬到那座房子里去的?”侦探试探着问道。
  “什么时候,大概……好像有了她之后吧……”
  她此前说话时那种坚定的似乎还带有些许光彩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好像突然被人逼进了死胡同里,惊慌之中却发现旁边有一扇容她通过的窄门,因此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老汤写作时需要绝对的安静,那时孩子的哭闹让他很烦躁,正巧文化局盖房子,有他们文联的份儿,老汤就要了,就算是他的工作室吧。”
  或许这样的话听多了,女儿对母亲的指证若无其事。侦探觉着从作家妻子这里很难得到有用的线索,就把书稿装回公文包里,起身告辞。母亲身体不好,只把他送出门外,女儿却执意要把他送下楼去。在楼底的阴凉地里,女孩忽然停住脚步,很唐突地问道:
  “你相信她的话吗?”
  侦探未置可否,女孩又说道:
  “谎言说上千遍就成了真理,反正我爸人不在了,全凭她一张嘴。”
  侦探本能地感觉到这也许是能够得到有用的信息的机会,但他却羞于对一个小姑娘采用卑劣的手段,因此只是泛泛地问道:
  “你一直和你妈住在一起?”
  “嗯……她有很强的占有欲……我这几年才醒悟过来,我妈从小到大把我霸着是为了什么,其实她不是爱我,是把我当成了攻击我爸的武器!”
  耳熟能详的他人的随意变幻的记忆,在沉寂的夜里一次次响起,床头灯的光晕映照出一张烦躁恼怒的脸庞,躺在被单上的女儿如一道能容万般愁怨的幽谷,保持着风穿空谷的静默……侦探仿佛看到了此刻躺在白布单下的作家本人艰难地坐了起来,那张肿胀而残破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此前他在侦探的眼里一直是个冷寂的死尸,现在却透出了一点人的痕迹,让侦探深感怜悯。
  “我现在明白了,可惜他却去了……”
  侦探看到女孩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他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便拍了拍她瘦削的肩头,默默地离去。
  
  
  玉石的指纹取样结果出来了,除了作家的指纹外,上面还有一个指纹,输入电脑的指纹库中查找比对,没有任何结果。窗外大雨滂沱,他看到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在雨中摇来摆去,便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年河里发大水,村里人都站在河边看,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从上游漂下来,村里的一个中年人二话没说,一猛子扎进水里,他看到那个人在浑黄的水里冒了一冒,然后就永远消失了,许多年他都想问问大人们那个人去了哪里,但他没敢问,因为那种消失让他恐惧和执迷。
  他去法医那里,路上又想起了昨夜他与妻子的对话。
  “《梅花劫》那本书你看过吗?”他问妻子道。
  “看过啊,怎么一个侦探想当文学爱好者了?”
  “谁说不是啊,当一个作家死了……”
  “可恶的作家,死了也不让人省心。”
  “我忽然觉着,侦探是个很悲惨的差事,他的眼里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梅花劫》也是只有过去的作品,从它开始,作家就走下坡路了。”
  “里面的女主人公你觉着怎么样?”
  “我感觉她更像个木偶,是作家心境的反映。作家沉湎于过去而不能自拔,但至少还是真诚的,不像后来,已经完全媚俗了。”
  “他有没有……有没有可能自杀?”
  “如果是写《梅花劫》那时的心境,完全有可能,因为那时他似乎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很绝望。但现在,我想他连自我也找不到了,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他走进法医室,没有看到作家的尸体,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很想见一见他仍旧在世的存在物,即使不能完全代表他本人,至少是作为他的一个象征,随着对作家生活的了解,那具肿胀变形的尸体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尸体了。但他没有向法医提出要求,他在法医身边坐下来,看着法医摆弄她的显微镜,久久没有说话。
  “没线索了?”法医问道。
  他沉重地点点头。
  “当初我就恨这种在黑暗中摸索的没有着落的感觉,才没有干你这样的活,我受不了这种悬空的状态。”
  “你比我聪明,先看明白了。”
  “那倒不是。我从小爱看侦探故事,觉着侦探是个很神奇很伟大的职业,但临到自己做决定时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故事都是作家瞎编的,结局早在作家的脑子里了,而一个真正的侦探面对着的却是茫然无知的世界,你要从消失的黑暗中找到真相,就像走在迷宫里一样,这样的煎熬我可受不了,人很快就老了,所以我就逃避到了这里。”
  “他们是跑不掉的,实实在在。”他指着旁边那些冷冻柜说道。
  “他们已经是最低级了,他们失去了时间……”她从那些冷冻柜收回眼光,注视着眼前的显微镜。“但还有细胞、菌体、化学物,还有许多秘密……”
  “那个作家体内有没有……”
  “他清白得像深秋的水。”
  他感觉自己被作家的清白围困着,又无力破除物质世界的死硬的魔咒,唯感空乏落寞,独自在黑暗的荒漠里飘零。
  
  
  “延祜啊,”躁热无眠的夜里,妻子醒来看到他大睁着眼睛,一脸愁容,就劝说他。“办不了就别逞强了,你们局的破案率不过四分之一,这件案子破不了也很正常啊。”
  “你说的倒轻巧,局长一天找我两三遍,谁正常得了啊。”
  “他说些什么啊?”
  “他铿铿锵锵的,谁知道他说什么啊,反正是政治啊前途什么的。”
  “你一点头绪都没有?”
  “一点头绪都没有。”
  “也没个文学女青年什么的?”妻子憋了一阵问道。
  “他老婆很厉害的……他清白的像深秋的水……”他重复着法医说过的话,好像咂出了什么滋味,内心感到十分苦涩。
  
  
  他又一次回到了案发现场,嗅到了香熏的气息。或许仅仅是气味在意识里的作用,他曾经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寂灭了,空乏灰暗的客厅,凌乱的书房像是主人不小心而引发的一个小小的事故,连书籍下那滩红色的血迹也暗淡老去,蒙了淡淡的灰尘,再也嗅不到残忍的气息。
  时间像一只坩锅熔化一切……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试图从眼前空乏寥落的景象中找到点什么感觉,却一无所得,只得郁郁寡欢地离开了作家的屋子,走下楼梯,站在楼后的阴影里抬头望了望那个已然空寂的房间,尽管是三楼,而且窗户大敞,却也不能想象凶手在大白天里会从这里爬上去。科里的几个同事对宿舍楼里的住户们的群访也一无所得,正像作家女儿说的那样,文化单位的人们交往的不多。他慢慢踱出了文化局宿舍楼的阴影,置身于七月酷烈的阳光里,一时间他感到头晕目眩,无数个光点从地面和墙壁上疾飞而至,如古老的金箭钉满了他的全身。
  秃无而坚硬,任凭烈日的肆虐……并无实体……站在两堵水泥墙之间的水泥地上,水泥色的天空是那样致密而坚固,让他有种被封闭的恐惧感。他此刻一如从水泥地里冒出的庄稼,酷烈的阳光让他浑身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焦渴,他想起了那片广阔的田野,似乎看到父亲像一棵大树伫立在田野当中,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想象他的父亲,因此他父亲也就成了那片田野的一部分,而他则像一棵流浪的野草,环顾四周,这片水泥地上他无法扎根,会慢慢地枯萎老死,像风中的蒺藜被任意地刮来刮去。
  小街的一头,两堵高大的灰色墙壁像梦境般被强力扭曲着,中间的道路像被时间的涡流劫持了通向迷蒙的未知,另一头通到不远处的一条植有国槐的街道上。正午虚假的宁静……他迈步走过去,在街口对面的一个露天冷饮摊上坐下来,要了瓶冰镇矿泉水,背后是一个树木茂密的花园,但他却无心看,眼睛依旧盯着烈日下他刚刚走过的路径,仿佛能够看到某一个时间里罪犯走过这里时的身影。身后的花园袭来些许清凉,汗水像蚂蚁悄悄爬过他的脊背。恍惚间一个人影在正午浮动的蜃气里晃动着,他惊奇地看到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孔由模糊而变清晰,接着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定了格,他歪歪头,看到发白的水泥路上空无一人,冷饮摊的摊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身躯镶嵌在两道水泥墙之间。
  城市阴沟里生出来的有毒的菌体,一付坐地户卑劣而无赖的嘴脸,油滑的鼠目死死盯住眼前虚幻的利益,专好在陌生人面前摆出光棍汉的蛮横而不要命的架势,一遇到危险却最先溜之大吉。在这座城市里干了十几年的侦探,他早已见识了这帮城市里的无赖,他内心里瞧不上这些人的人格,但因为工作的需要,他许多时候还得利用他们,因为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无处不在,又像臭虫一样专好钻那些阴暗肮脏的缝隙,只要许他们以好处,他们就能抖搂出一大堆内幕,这可不是地面上的人所能办到的事情。
  “你是公安局的?”尽管日午时分四周无人,但他仍旧现出诡秘的神情,伸长脖子小声的嘀咕。这证明他这儿有货,看你愿不愿意做这个买卖。
  “你怎么知道?”他懂得和这帮人怎么打交道。
  “我这人天生的火眼金睛,不管是什么人,我搭上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是又怎么说?”
  “是为那事来的……”他稍稍地扭转身子,用眼风示意着不远处的文化局的宿舍楼。
  侦探喝了口水,未置可否。
  “前些日子一个外地来的小年青来打听过那个作家……”
  “他长什么样?”侦探有兴趣地问道。
  “长得……一般人吧。”
  两人沉默起来,花园里响起了蝉鸣,也许它们一直在响,只是这会儿才被侦探注意到。一个前来拜访独居作家的年轻人,也许是他热心的读者,也许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应该是件十分平常的事情。这个城市的小混混大概是在故弄玄虚,看这里面有没有油水可捞。
  “我这人眼毒,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狂乱分子。”
  “怎么个狂乱法啊。”他保持着冷静,不想让他牵着鼻子走。
  “就像……就像个没主儿的到处咬人的疯狗,反正是那种我不敢招惹的主儿。”
  “愿意帮我们画个像吗?”
  “帮助人民警察破案是我们市民的义务,那能不愿意呢。可我这摊子离不开人,我还得靠它挣钱吃饭呢。”
  “我们给你发误工费。”
  “你们是不是还给提供情报的人发点奖金什么的?”
  “当然有一点,但也要看你提供的线索有没有用。”
  “情好吧,您呐!”
  
  
  ——他从花园路敞开的那一头走过来,那里有一条公交线,他大概是从那里下车走过来的。第二回他又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那是咱住的地方,咱知道能从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房子里走过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还有一回他是从文化局宿舍的那条路上拐过来的,不知道他是中了邪还是怎么了,他就这样不停地走来走去,既不像游客也不像是有公干的样子,让咱看着奇怪又心烦。大热的天,谁不是找个阴凉地歇着,像他这么走过来走过去的,不是个傻瓜就是有别的毛病,搁谁谁都这么想。他总是耷拉着脑袋走路,像在这里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也许是想拣个大票,发个洋财吧。那可是做梦,咱在这里呆了好几年,别说大票,就连小票也没拾到过,这是个穷地儿。他难得抬头看路,只有从文化局宿舍这条路出来的那一回,他站在路口上,抬起了头,咱看到他嘴角紧闭着,像是和谁有仇,立马就要找人干架一样。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就像一堆野草长在了他头顶上。他穿的是一件T恤衫和短裤,咱注意他这付打扮时他是从平房那边过来的,但他不会住在那里的,什么人住在那里咱可是一清二楚,那怕他就住上一天也逃不过咱的眼睛。他乍一看有点粗野,但说起话来却很斯文,他的眼睛老像是在做梦似的,看人时不是看着你,像看着你背后的什么东西。开始咱还以为他的眼睛有毛病,后来才琢磨着那是个习惯。当他溜达过去又溜达回来的时候,咱好心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嗨,哥们儿,在这儿找什么呢?他像是被咱从梦里叫醒了一样,吃惊地看着咱,干脆说是看着咱身后花园的树,就像咱是花园里什么人的影子一样。算咱多管闲事,他这人活该在太阳底下受罪。可他后来说话了,他说找人。咱这个人天生的热心肠,就问你找谁啊,费这么大劲儿,干脆问咱得了,这里的人咱都认识。他站在太阳地里碾着一只脚尖,咱看到他穿的是一双拖鞋,好家伙,真够自由洒脱的。他说找一个作家。咱知道他找的是哪个作家啊,那边楼上全是作家呢。咱就对他说,先来瓶可乐吧,大热天的,解解暑。他也肯听话,也许是顶着个大太阳走够了,就在咱的摊子上坐下来,要了瓶可乐喝着,他要是嘴甜点叫咱一声大哥,咱也许指他条明路。可他闷在那里,不知想什么,让咱看着来气,活该他倒霉,再去转他的圈吧。可后来也该着他走运,来了一帮小学生要这要那,咱心情一好,就忘了消遣他了,也正巧看到那个后来死了的作家从宿舍里出来,咱就喊了他一声,指了指那个作家,说那就是个作家。他盯着人家看,回过头来嘟囔了一句,咱没太听清,只听到死人什么的,咱可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窒闷的清晨,薄雾在林立的楼厦间缭绕不散,昨夜的闷热还未散尽,灰粒似的天空又重新投下了炽热的光线。路边的树木纹丝不动,汽车站点上涌动的人流像恶梦般倏忽出现又倏忽退去,成片的汽车拥堵在路口上,像成吨的炭火在那里暗暗地燃烧,空气震颤着,模糊了视线,另一边的楼群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退至了远端。他沿着泛着黑亮油花的河边漫步,河边草地上遗落着昨夜里恋人们躁乱的痕迹,白色的被揉搓的卫生纸像花朵盛开在碧绿的草叶间,抬头看,白茫茫的晨光如同此刻他睡眠不足的大脑,找不到栖身之处。
  尽管有点傻,但他仍不由自主地盯着过路人的脸看,自从根据那个小摊贩的描述画出那张人脸后,人的脸便成了他研究的对象,这个人的存在的最基本的标志虽然变化繁复,但却逃不开人的本质,就像法医看到那张画像时说的:“他活在自己的梦幻里。”他看到的所有的脸似乎都带有犯罪的痕迹,因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就带着某一种欲念。
  “在梦幻里也会犯罪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梦幻里什么都能做。”
  但他的梦幻是令人绝望的禁区,好像里面有个十分严厉的警察,审查着走过他梦境的每一个图像,使之苍白无趣,像他的生活一样平板。闷热的夜晚,他辗转反侧,恍惚间那张人脸定格在幽暗中,接着,如同在计算机上比对脸型,人脸快速地变换,年轻人,老年人,男人,女人,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数不清的人脸变换着,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让他完全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着窗外灰色的光线跳动着,或许还能迷糊一会儿,但马上他就清醒了,脑袋昏沉地走上大街。于是一张张的人脸像输入计算机一样无意识地进入到他的大脑中,赶也赶不走。
  他离开河边,穿过一个小广场,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不死心,仍贴着地面,贪婪地呼吸着从大理石缝隙里逸出的清凉气息。横过一条大街,拐进一条深巷,不一会儿他就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传达室里一个年轻的巡警对着他笑,他不认识这个人,就没理他。但这个人神神秘秘地贴到他近前,身上的汗酸气让他直往后躲。
  “捉住了!”年轻人压抑不住兴奋,说话急切而含糊。
  “什么抓住了?”他有些恼火地看着眼前这张汗津津的脸,那双眼睛里充满血丝,显然也是熬了一夜。
  “就是那个……那个杀害作家的凶手啊!”
  “什么?找到他了,怎么排查出来的?”他感觉体内的肾上腺素使心脏一下子收紧了。
  “不,不……不是。昨天夜里我们出去巡逻,在槐树庄那里看到一群人打架,本来我们不想管了,因为那里常有团伙……”
  “捡重要的说!”
  “有个女人上来拦我们的车……”
  “他人在哪里?”
  “在地下室里。昨天夜里我就把他送来了,一直在这里等……”
  “怎么不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想反正他逃不了了,我怕影响你……”
  “你想?你知道这案子有多重要吗?你想!”
  他并不愿意这么教训人,也许是这件案子的压力太大了,他容不得别人有半点迟疑和马虎。他边说边向地下室走去,那个小警察仍跟在他后边喋喋不休,像他这样的巡警能沾上这么一件大案子的边,的确兴奋不已。表现好的话也许就能坐到带空调的办公室里,不用满身臭汗地在一条条让人厌恶的大街上跑来跑去了。
  “我们下了车走过去,打架的那帮人一看到我们就跑,尽管他们跑得快,我也认出了他们是刘瘸子的人。我们分开围观的人群,就看到有个小青年躺在马路牙子上,满脸是血,鞋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他肯定被那帮人揍得够戗,刘瘸子的手下打人从不留情,下手很黑。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起先我还以为他死了。小王摸了摸他,说送医院吧,我们就找人帮忙把他抬上了车,那个女人硬挤着要上车去医院,我毫不客气地把她推了下去……”
  “什么?你没带那个女人来!”
  “没事,想找她很容易,她肯定是槐树庄那一片的,一查就能找到她……我们把他送到了医院,他还没有醒,医生给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随便检查了一下,也没发现断骨头什么的,算这小子运气。我们等着他清醒了好做个笔录,小王瞅上了一个漂亮小护士,早跑没影了。我坐在椅子上瞅着这小子来气,活得好好的单单招惹刘瘸子那帮人,兴许是沾上了女人的边。我瞅着瞅着,就觉着这张脸面熟,可想来想去,我又从没见过这么一个人。也该着走运,我去上了趟厕所,又去车上找水喝,就看到了你们发的那张画像了,怪不得眼熟呢,自打队里开了会,我们天天都瞅着他过日子了,还有记不住的理。我那个兴奋啊,赶紧跑回了急诊室,就怕他趁这工夫溜了。可他人还躺在那里,人事不醒哩。我也顾不上找小王了,扛起他就跑到了车上,直接把他拉到了这里。不知他这会儿醒了没有。”
  侦探厌倦地听着这个巡警杂七杂八地陈述着,怕漏过一个细节,使今后的工作遇上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值班的人打开了尽头的一扇铁门,昏暗的台阶上泛着潮气,他摁亮了电灯,一只肥硕的老鼠一见到光亮,跳下台阶向里面逃去。年轻的巡警想跟着他下去,被他止住了。
  “你在这里等着。”
  年轻的巡警悻悻地停住脚步,看着他走下台阶。
  “赶紧回去找到那个女人,马上带到局里来,不要耽误。”他停住脚吩咐道。
  巡警答应着,跑出了地下室。他拐进走廊,打开了上面的顶灯。长长的通道显得幽暗空寂,湿重的空气蜷缩在角落里,躲避开他的骚扰。狭长的空间里回荡着他孤寂的脚步声,他的影子拉长又缩小,让他想起小时候走过的那些夜晚寂寥的乡村街道。两旁水泥墙壁上凝结的水珠像一只只展开竞赛的透明的蜗牛,拖着亮闪闪的水痕爬过有限的空间。
  他熟悉地下室的构造,靠外的这几间是刑讯室,外表看起来同上边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但里面的内容物却五花八门,轻易不肯示人。他走到一扇铁栅栏门跟前,里面值班的人是四科的,他打了个招呼,门自动打开来,他走进里面,门又自动锁上了,他问明了关押嫌疑人的房间,向里走去。里面的光线更加暗淡,连人的影子也变得若有若无,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厚重的水泥墙之间回荡。两边的铁门里阒无声息,但他知道随意打开门上的小窗,都会看到一双呆滞的眼睛。他走到了最深处,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不用刻意辨别,他也说得出这种混合气味的组成成分,人的屎尿味占据了最大的份额,从烂疮里流出的脓水所散发的恶臭尽管势单力孤,却总能上演以少胜多的好戏。相比而言,食物腐败的气味和老鼠捣出的湿土气息就已是四月田园的芬芳了,但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又让人想起那古老的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惨烈场景。然而气味也同世间的所有事情一样,习惯了也就形同虚有,消失的环节在于理解和忍受,不管是口头相传的还是书面记载的,都可以归于古已有之。
  尽管这是四科的地盘,但他也熟悉这里的一切,囚室里的电灯常年开着,这既有利于监视又会让罪犯本人逐渐迷失在时间的汪洋之中,使之神经疲乏紧张而走向最终的心理崩溃,这是对审讯双方都轻松的方式。他打开门上的小窗,看到一个青年人从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了起来。他进来的时间太短,显然还没有迷失在这永恒的光亮中,因此他的眼神还很清亮,尽管那眼睛快被青肿的脸庞挤没了,但侦探仍旧从他的眼光里获得了第一个感觉,他认为这个感觉能够决定审讯的走向。然而有的时候自己的情绪也会影响到他的判断力,譬如压力就会让他对一个人的怀疑变得多一些,而在这件案子上他许多时候都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因此眼前这个年轻人并没有给他一种恶的感觉,甚至他还有点喜欢他那种清爽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已经在人与人之间很难看到了,只有他回到老家时,从那些老年人浑浊的眼里能够看到,但现在他却在想,这是一种假象,越凶恶的罪犯有时眼神反而越坦然,越能迷惑一般人,而他则是一个侦探老手。那个小巡警说得一点不错,这个年轻人昨天夜里肯定挨了一顿饱揍,已然撕裂的衣衫像块破布挂在他青肿的肩膀上,凝结着血迹的头发倒竖着,如一丛见霜的野草闪烁着深秋的悲凉。经过一夜的自然发展,他的脸已经肿得脱了型,眼睛艰难地从极度夸张的泛着青紫光泽的肥胖中露出来,开裂的嘴唇却依然现出了嘲弄的姿态。侦探从这张非人形的脸上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有一会儿他忽然恐惧地想到,也许是那个小巡警立功心切,胡乱抓了人,那他不是白欢喜一场?
  “这是什么地方?”里面的人尽管说话困难,但从他暗哑的声音里侦探仍然听出了某种经过职业训练的嗓音。他暗暗断定这个人大概当过教师或者某种需要说话清晰的职业。
  “公安局。”侦探说话时力求自然平和,但他仍旧死死盯住了那张肿胀的脸,不知是因为那些变形的肌肉已经无法体现出一个人内心的波动,还是这个人本来心里就很平和,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他对最初的突袭有点失望。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昨天晚上不是和人打了一架嘛。”他尽量麻痹着对方。
  “唔……”他双手支撑着身子,想要从床上站起来,但却没有成功,疼得歪扭的嘴唇倒吸着凉气。侦探不失时机地对他说道:
  “先躺着吧,待会儿医生就来看你。”
  侦探关上了小窗,慢慢地向外走。此刻他感觉自己恍若在梦境里,不太相信已经抓住了犯罪嫌疑人,只是这个人与他感觉中的罪犯不太相符,他想象中那个人要老道得多,但谁知道呢?犯罪如同这复杂多变的人生,出现什么样的状况都不奇怪。此刻他很想去法医室与法医分享他的感觉,无论是对自我判断的置疑还是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他都可以言无不尽地对法医说出来,这样似乎就卸去了身上的重负,可以重新来过。但上班的时间还早,他就溜达出了公安局,穿过闹市,去广场上放松自己的许多天来的紧张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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