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元飘泊

　　农历七月十五日，冥界鬼门大开，无数凄苦的鬼魂们纷纷来到人间，寻找自己的亲人，渴望他们在家立上自己的牌位，好去享受满满一桌的香烟、酒食、纸钱。鬼节对它们来说，犹如人世的春节一般隆重。
　　还有更多的鬼都各自回家接受祭祀去了。
　　王青娥带着小徐立在空中不知该往哪方去。第一次以鬼的身份来到人间，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人间的点点滴滴就好像还发生在昨天一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早成为与这世界隔绝的鬼魂了。要是她现在还活着，有个幸福的家，那此时一家人正和和美美围坐在桌前吃着她做的饭菜，但她就是那么不幸，早已愤然离开这个这个真真切切、有阳光、清水、鲜花的人世，心中有几丝后悔和眷念。小徐也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她的父母亡故在逃荒的路上，不知下落）。两鬼黯然销魂，默默相对。王青娥想了想，就带着小徐往自己生前住过的小县飞去了。
　　又回到了自己的故居。
　　小楼门窗紧闭，依旧凄清冷寂。自从她去世之后，张大娘就把小楼关闭了。重回旧地，面对这栋储存着她生前孤苦、凄凉、思念和死亡的记忆的小楼怎不令她心如刀绞。这屋里的一个茶杯、一张桌椅、一个铜盆还是好好地放在原位——它们如果有知，见到它们的主人今夜已不再是以人的身份回来看望它们时，一定也会潸然泪下。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她想起苏东坡的几句词，喃喃地念了念。
　　她轻轻踱步在屋里，用冰冷的手抚摸着这些熟悉的家具，月光从窗外投照进来映到她苍白的脸上。“咚——”一窜泪珠从她脸颊滑落，滴到地上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整个世界似乎一下静止了。
　　“心字已成灰。”她望着那个曾经上吊的横梁，轻叹一声。
　　“小徐，我们走吧。”这恍若隔世的旧居囤积着太多太多的苦痛，她无法面对，只有拉着小徐夺路而逃。
　　“王大姐，今晚是鬼节，我老婆子给你烧点纸钱，希望能帮助你在那边过得好点。”王青娥和小徐走出故居就要离开的时候，生前的邻居张大娘提着一大篮纸钱来到小楼前烧了起来，张大娘边烧边说，一脸悲戚。
　　她多么想上前问候一声，感谢这位张大娘为她办理了后事，小徐连忙提醒她：“大姐，你现在是鬼了，和这位大娘已经阴阳相隔，如果你要和她说话，会让她得病的，再说她也听不见。”
　　王青娥只好悲切而无奈地走在纸钱堆旁，听着老泪纵横的张大娘继续说道：“王大姐，自从你走后，我就把你的房子关闭了，屋里的家具一件都没有动，你放心，有我老婆子在就会好好帮你看管的。你要是在那边不好过就回你的家来住罢。今晚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老奶虽然看不见你，但能感觉到你回来了。王大姐，你是个贤惠的女人，一生命苦，到了阎王爷那边肯定会让你早早投胎重来人世的。你要是投了胎，千万托个梦给我，也让我这个快下土的人安安心。”说着，张大娘把一大碗水饭泼在地上，又说：“王大姐，好处安身，丑处使钱，你来领受我烧给你的钱财，泼给你的水饭吧。”
　　王青娥深受感动不停地流着泪。小徐帮着王青娥去捡地上的纸钱，又把地上那碗饭递给王青娥吃，王青娥吃不下让小徐吃，正伤心间，忽然一群孤魂野鬼跑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围住王青娥两人就要抢钱和水饭，登时起了一阵旋风，把纸钱灰卷得四处乱飞。张大娘不知就里，被吓了一跳。穷饿凄惨的鬼魂又饿又冷，两个弱不禁风的小女鬼如何抵挡得住这些恶鬼的粗暴的双爪？不一时，就把王青娥和小徐推倒在地，将饭和钱都抢去了，它们一路哄闹争打着又涌向别处去了。
　　王青娥把小徐拉起来，心里说不出的辛酸。张大娘已经回去了。
　　小徐见地上还有几张冥钱就捡了起来递给王青娥，王青娥痴痴呆呆摇摇头，想道：如今这么悲惨还不是那个狼心狗肺的林峰做的孽？要不然她怎么会自尽而亡流落冥界过上比起阳世更凄惨的生活！她虽然这样愤恨着，但心中还是在不自觉地追忆与他生活的往事——她太恨自己为什么受他那么大的伤害还是放不下他，难道这就是缘？这就是命？人在悲惨境遇下都渴望着幸福和温暖，即使只有一点渺茫的希望，何况是鬼。
　　“走，小徐，我带你上省城去！”她领着小徐又腾空而去了。
　　广州城内一座寺庙正在做瑜伽焰口，善男信女们簇拥在大雄宝殿外观看大殿内法坛上的法师做法，坛下的僧众敲罄打鱼悠悠地唱着经文。善男信女后面，站着、跪着、坐着、漂浮着千千万万世人看不见的暗影，他们才是今夜的主顾。
　　坛上那法师喃喃地念了一阵，从净碗里抓起一把米呼地朝殿外撒了出来，又从净瓶里弹了几滴水下来——那些米在暗影们看来却变成了一个个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果实、米饭，那几滴净水却变成了千万股甘冽的清泉，暗影们你争我抢吃着包子，仰头喝着甘露，有些脖子非常细肚子又极大的饿鬼一吸进甘露，喉咙里的灼人火焰就纷纷熄灭了，脖子渐渐变粗，可以吃包子，它们欢呼着，双眼紧紧盯着法师再一次的法布施。王青娥和小徐根本抢不进去吃法食，小徐只捡了一个包子，她递给王青娥，王青娥不吃，小徐才慢慢吃了。
　　她们离开寺院，飘到了林峰的府邸前。
　　小徐问：“王姐，这是哪个大户人家，怎么要来这里？”
　　王青娥悲愤恨交加，说：“这是一个无情绝义的人的家！”
　　“哦，就是你和我说的那个姓林的？今晚也不见他家焚香烧纸，他这样狠心的人怎么还会记得你呀。”
　　王青娥两个轻轻飘进了府邸，府邸内灯火辉煌，尽是高墙碧瓦亭台楼榭。她们飘在空中，听见西厢房里笑声四起，就循声飘了过去，来到窗前，向里一看，只见亮堂堂的厢房里香烟缭绕，留声机哼唱着小曲，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正在兴致高昂地搓着麻将。右边侧坐着的发福的林峰，与他打对的是他妩媚妖娆的大老婆李如茵，背坐在窗前的是个小脑袋的秃头人物，正对着窗子的是个年近花甲的戴着眼镜的胖子。
　　王青娥看见了林峰，爱与恨的浪潮在心中翻滚起来，她多么想冲上去狠狠煽这个烂了心肝的人几十个耳光，又多么想他能悔悟罪过……她愤恨地睥睨着那个泼辣狠毒的李如茵，想起生前她上省城来找林峰时，被这个泼妇辱骂，推倒在地的情景，不由怒火剧升。但此时此刻，她被爱恨碰撞成的巨大痛苦锁住了双脚，怔怔木立。
　　此时只见林峰吐了一口烟，和众人把麻将搓得哗哗响，扭头笑眯眯地对那个戴眼镜的胖子说：“岳父大人，您今晚的手气太好了！”
　　李如茵也笑着对那个背坐在窗前的人说：“李队长，您的手气也不错啊！”
　　胖子和小脑袋一起笑了起来。原来今晚林峰请他的岳丈李世雄和省城巡捕房的李队长来府上吃饭，吃完饭他们就来厢房搓起麻将来。她两个看了一会，见那个背坐的李队长站起身来说：“我去方便下。”林峰连忙叫下人引李队长出厢房向茅房走去。
　　“怎么是他！”小徐看见了那个李队长，恨得七窍生烟，愤恨地说道。
　　“谁？你认识他？”王青娥被小徐恨恨的自语声打断了伤感的思绪，就问。
　　“王姐，我当年在工厂里做工时，害死我的那个工头就是他！”
　　“什么，小徐！你不是说那个工头在上海，现在怎么会到广州来做什么队长呢？你看错了吧？”
　　“没有看错，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小徐坚决地说着。原来当年害死小徐的那个工头正是如今广州巡捕房的李队长。这恶棍发了财，就来到广州勾搭上林峰，请林峰帮忙给他在巡捕房谋个职务。林峰得了好处便向他岳父李世雄求助。李世雄可是省城商界的头号人物，与政府官员关系密切，李世雄一出面，自然极好办事。巡捕房的郭局长在李世雄的极力推荐和这恶棍的贿赂后，当即答应了这件卖官鬻爵的糗事，破格委用了这个姓李的为巡捕房的治安大队队长。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今晚来林府做客，让被他害死的小徐撞上了。
　　“走！跟姐来，姐为你报仇，要他的狗命！”王青娥发现这个世界一片黑暗污浊，越加愤怒起来。
　　“姐，我们吓吓这个坏蛋就行了，可不要伤了他的命，不然阴司查出来我们就会被关进地狱里去的！”小徐虽然深受其害，但知道冥界律法规定鬼魂不得祸害生人，否者立即打入地狱。她想起地狱的种种可怕，又想想好不容易在阴间有了个安身之所，现在决不能因为生前的仇恨而去违法伤生人，便急忙劝王青娥。
　　王青娥知道小徐的意思，说了声“姐有分寸！”便拉着小徐尾随着那个李队长来到茅房前。李队长哼着小曲哪里知道报应马上就来了，还大模大样地解开裤子就要撒尿。王青娥两个飞上墙头，向那个李队长吹了一口气，李队长就猛地打了个寒战，只听背后传来一个轻幽幽阴惨惨的声音：“李工头！”他忙转头看去，只见墙上站着两个吐着长舌披着长发的一脸惨绿的女鬼，登时三魂不见了二魂，大叫一声就要跑，王青娥纵身飞过，轻轻将李队长一推，那李队长脚一滑，咕噜一下就滑进了茅坑，弄得满嘴满身都是屎尿，哇哇惊叫起来。
　　王青娥还要弄手段惩罚李队长，忽然半空呼呼风响，忙抬头看去，见是阴司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骑着四匹阴马带着一队阴兵巡逻而过，小徐慌忙说：“姐姐，暂且饶过他这回，今晚中元节，黑白无常他们要来人间巡逻，我们要是让他们看见在这扰乱生人，就麻烦了！”
　　王青娥也知道黑白无常的残暴，只得放过李队长，和小徐化一阵阴风走了。
　　李队长的叫声惊动了林府的下人，众下人连忙把李队长拉了上来。林峰等人闻讯也赶来询问究竟，见李队长一身恶臭狼狈不堪，失魂落魄语无伦次地叫着：“见鬼了！老子几十年都还没这么倒霉过！活见鬼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李队长去浴室沐浴更衣！”林峰慌忙喝令他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