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慢慢中阴路

　　她死后的头天，发现了很多怪事。
　　她觉得她的躯体充满失重感，当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时，回头发现自己的躯体竟然静静躺在那里。她一片懵懂，忘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慌忙回到躯体内，可是她的躯体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一动不动，要是多待在躯体里一会儿就觉得很难受，于是她又离开它，围着它来回观望着。
　　这时张大娘和街坊邻居来了，他们都没看见站在床前的她，一个个忙着把它抬进棺木。张大娘老泪纵横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灵堂里来了好多吊望的人，还有许多站来门前观望，有的说她的身世好可怜，有的说怎么这么年轻就寻短见了，还有的嘴角挂着一丝阴笑……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她冲上去拉张大娘，但她发现她的手透过了张大娘手臂，她跑到棺前大声地对众人喊：“我在这里，我没有死啊！”可是任她喊破喉咙，没有一人搭理她，人们的目光都聚在暗红棺木前的灵牌上，她看到了她的名字。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我真的死了？”她只觉一阵剧痛，才发现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留恋，“明天早点起来开门，把李大妈的图案绣完，还有赵叔叔的祝寿图，中午去菜市上买尾鱼来，等晚上请张大娘几个街坊过来坐坐，晚上我要看看书，哦，李清照的词好久没看了，要补补课了……”
　　这些对她现在来说，一切都充满着生的乐趣，但是这样的在以前看来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以后不可能再有了。她轻轻一跳，自己就飘到空中，俯看着灵堂里的热闹。一阵风吹来，她就飞了出去。她看着自己生活了数年的小楼，看着聚在小楼前看热闹的人们，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看着一幢幢鳞次栉比的房舍，看着昏黄的太阳，有点模糊的郊野，掠过身边的小鸟……这个世界依旧那样运转着，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改变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的——我被林抛弃了，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所以我才这样做的。这个世界为什么那么无情呀，这个世界为什么对我那样残忍？我想起来了，我应该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那些难于承受的苦痛，离开这虚伪险恶的人世，离开你，林！离开你，林！也许我离开你，你才会想起我，想起在这个尘世中还有那么一个人深爱着你……
　　那我将去哪里呢？我听寺庙里的和尚说人死了就要去阴间了，就要去阎王老爷那听受审判，就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或下地狱受罪，或变畜生，或再转世为人，或是升入天堂——哦，天堂那是什么样的？反正我是去不了的。我听寺庙里的老师傅说自杀的罪业是很大的，那么我可能去地狱，也可能再去转世为人——转世为人？不不，我不想再转世为人，做人太辛苦了，这个残忍无情的世界，我不想再来了！下地狱？我为什么要去地狱？我有什么错？我为他苦熬了十年，没有哪点对不起他，待人接物一团和气，我有什么错，为什么还要去地狱受苦？我这苦命的人！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啊，我本以为一死百了，不再痛苦，可是我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是痛苦无依，一片迷茫！我现在倒底是什么？是人是鬼是虚无？我到底要去哪里？……
　　按佛家上讲，她现在还属于中阴身意形体阶段，也就是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内的灵魂变异的初级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她要回溯生前无数的往事，经历各种险恶，四十九后才被阴司召去按其善恶业果进行审讯，判决她来世该投六道轮回中的那一道。
　　她流着泪水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迷茫荒凉的世界。前面茫茫苍苍，冷风嗖嗖，左右虚虚实实；阴沉的云，急速地流动回旋着；道路灰白，两旁的树全是光秃秃的。她走得很累，很想停下来休息，可是刚坐下一会，就不由自主地起身继续走起来，前面放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反复念着，像一段枯木。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个巨大而漆黑的山洞。她害怕起来，很想停下来，可是双脚不听使唤，硬把自己一步步搬进洞去。
　　洞里虽然很漆黑，但奇怪的是能模糊地看到里面的一切。洞里时而回荡起潮水涨潮的巨响，时而传来许多人凄惨的哭喊，时而传来林峰的爹娘轻唤自己的声音，还有哈哈的怪笑声，刀砍斧剁的声音，牛哞哞呻吟着鸭嘎嘎叫嚷着的声音，时而又是一片死寂……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在凸凹不平、滑湿阴冷的岩石路面上。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夫，他含着眼泪把一个还是在襁褓中的小婴儿放在地上就消失了，这时一位贫困的老人从洞壁上走了出来，惊喜地发现了那个小婴儿，四处张望叫喊不见人来领，就抱起那个小婴儿，向前走了几步就消失了。那个农夫是谁？这位老人不是收养自己的恩人王爷爷吗？她满腹狐疑，继续走了三十多步，一个小孩天真烂漫地笑着，跳着，出现在前方。她心怦怦直跳，走近一看，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红扑扑的脸蛋，那灵秀的小辫子，那花衣裳……她瞠目结舌，这个小女孩怎么那么像自己？她正要喊那小女孩，只见一对夫妇走了出来，对那个小女孩满脸堆下笑来，喊道：“小娥，快来老爷、夫人这里！”她看清了那对夫妇，那不是收养了她的林峰的父母，那个小女孩不正是她自己吗？她不经泪如雨下失声向他们跑去，喊道：“老爷、夫人，你们等等我啊！”她被石头绊倒，爬起来时什么也没有了。
　　再往前走，豁然开朗，来到一个旷野里。四处苍苍茫茫，见许多赤身裸体的男女，或倒立着用手而行，或在岩石下端坐，或在雾气里相互撕打嬉戏，或躲在角落里哭泣、怒骂……
　　她毛骨悚然，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又转入黑洞里。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坐了下来，又冷又饿，正伤心间，听见前面轰鸣着一股涨潮声，不一会就见远处涌来汹涌的潮水，她吓得拔腿就往回跑，跑了几步，潮水声消失了，转头看去，依旧是静寂幽深的黑洞。
　　“我到底在哪里？有人吗？我到底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她迷惑惶恐，靠在一块岩石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周怪叫着好多兽类的声音，传来一股腥膻的气息，她忙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原始森林里，两头老虎和许多豹子、豪猪正一步步向自己逼来。她大吃一惊，站起来就逃，森林里杂草丛生，她被绊倒在地，野兽们扑了上来，她乱急中忽然想起生前有个老和尚告诉她，如果遇到危难，就念“观音菩萨”的圣号，她急忙闭上眼睛高声念道：“观音菩萨救命！观音菩萨命！”
　　许久，她才睁开眼，森林、野兽都不见了，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灰白的路上，天空阴霾，寒风凛冽，冰雹和冷雨迎头打来。
　　她脑中一片迷蒙，在这似梦如幻的世界里彳亍而行。忽然小路上迎面滚来一颗巨大的人头，如小山丘一般，面目惨绿长满大大小小的包，眼口流血，獠牙如刀锋一般闪着寒光。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钻进路边的荒草丛里躲避。然而那些草被风一吹就纷纷飞走了，如牛毛一般。她只好往回奔逃。“王青娥，拿命来！”妖头咆哮着，在后面紧追，它在地上滚得隆隆巨响，震得摇摇晃晃。她一跤摔在地上，巨头追来了上来，滚在她身上，她尖叫一声，就被压成一摊血水。
　　又过了好久，她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举目四顾，茫茫一片，只有这条灰白的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天际。她饥寒交迫，孤苦凄凉，又受了多次惊吓，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再走半里路，忽见路旁背站着一个身穿长衫、戴着毡帽的男人的背影，他右手打着油布伞，一动不动。
　　她见到还有人，心中升起了一丝温暖，就走到他身后，问：“请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迷路了。”那人慢慢转过身来，她看了看那幅微笑的脸庞很觉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就问：“请问先生是？”那人还是微笑地看着他，不发一语。她突然想起来了，简直喜出望外，她双臂搭着那人的臂膀，激动得泪水滑了一串：“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林！你是我的林！你怎么在这里啊？把我一个人抛在路上？林！你知道吗？我好孤独，我好凄惨！林，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吗？”那人点了点头，说道：“我不会离开你了，我们一起走吧。”她挽着那人的胳膊，感到整个世界又回到了她身边，那熟悉的温暖融化了她的那颗被冰封的心灵，她激动得泪水涟涟。
　　“我们走吧。”他撑着伞，两人迎着冷雨和冰雹向前跋涉。
　　“林，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你，你干嘛要离开我呢？你为什么不回家来看我呢？我恨你！我恨你！怎么那样的无情？如今你回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林，我要你永远永远都不要离开我，陪伴着我……林，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永远！……”她这样幸福地低诉着，苍白的脸上也似乎生起了血色。
　　他们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一个像林的人穿着红绸锦衣胸前挂着红花，戴着崭新的小帽，骑着高头大马从身边走过，马后跟着一只四人花轿，帘门忽然掀起，露出一个花容月貌的脸看着自己。
　　“这不是我吗？”她吃了一惊，扭头就要喊，那轿子和新郎倏地飘出数米远，消失了。
　　“我们走吧。”他拉了下扭头呆看的惊讶的她说。
　　他们不知又走了多少时间，来到三堵巨大的悬崖峭壁前。它们分别是红色、白色和黑色的，三堵悬崖壁上不知为何分别雕刻着三个大字：贪、瞋、痴。
　　她正纳闷，他忽然对她说：“这峭壁深不见底，不信你去看看。”
　　她就走上悬崖边，低头一看，果然黑咕隆冬什么也看不见，深谷里还回荡着隐隐约约的哭喊打斗声，一股冷风扑了上来，她打了个寒颤，埋怨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太恐怖了！”扭头看时，他的林早就不见了。她慌忙四处找寻叫唤，但是莽莽苍苍的四周只回荡着她焦急悲切的回音。
　　“林——！！你为什么又抛弃我了——！”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地上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
　　“为什么一切都对我是那么的残忍？为什么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被遗弃？为什么你要狠心离开我？我生不如死！——我憎恨你，林！我憎恨你们，世界！我憎恨一切的一切！我诅咒你老天！你没有心肝！我诅咒你大地！你没有仁爱！那我生有何用！……”她双眼哭出血来了，她的嗓子完全哑了，她的双手指上流着血，面前的泥土上布满她血红的抓槽！
　　“没有路可以走了，这悬崖就是我的结局！”
　　她看着这三堵悬崖，看见中间那堵白色的悬崖上的“瞋”字，不经绝望地苦笑一声：“瞋？瞋就是怒，就是恨！这不是命运为我量身定做的吗？”说完就走到白色的悬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两边的峭壁在飞速地迎面擦过，呼呼的阴风吹入身心，只觉五脏六腑都飞走了，她在坠落里感受到了死亡的美。
　　坠落的时间也许用了一个世纪。她终于看见谷底了，那是一片暗黑的巨大的水塘！她以为自己就此便灰飞烟灭，了无牵挂了，但是掉到水里，刺骨的冰水让她更清醒（这不是梦，梦境没有这样清醒的感觉）。她更觉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沉下水底，而是浮在水面上。举目四顾，这是一个幽深的泛着暗绿色的大水塘。
　　她正不知所措间，身边忽然浮起几个骷髅头来，用空洞洞的眼眶盯着她，她吓得大叫起来。
　　那骷髅张开白森森的嘴（姑且是嘴）阴阳怪气地对她说：“你是新来的？到那边报道去！”说着扭头朝不远处的一根从峭岩上垂下的钟乳柱点点头，就游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跟着那个骷髅游到钟乳柱前，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哈哈，这是冥界的瞋恨地区！死人来的地方！你已经走完了49天中阴路程了——看你挺可怜的，没人超度你吧？——所以来到这里了！你这么年轻就死了，想必为了情吧！”骷髅嗡嗡地尖叫着。
　　“我死了？”她苦笑问道：“来瞋恨地区的鬼魂都是因瞋恨而死的吗？”
　　“当然！这里都是含冤饮恨的人来的地方，不过这都是阴司为了方便登记，让你们在上面自行选择三个洞窟跳下来——省省手续嘛。你登记了，我发给你通行证，过了冥河你就真正成为鬼了。过去后就和其他两个区的混杂在一起，就不分谁是谁了！——你伸出右手按一下这柱子，就算登记了！”
　　王青娥伸出右手，按了一下那石柱，石柱上就凹现出她的手印，停留了三秒就不见了，一块小木牌落了下来，掉在水面上。骷髅就说：“那是你去冥河的通行证，收好了！”
　　她拿起那木牌，见一面写着她的名字及生年卒年，一面刻着幽冥地府的大印和“冥河”两字。
　　“我现在该去哪？”她问。
　　骷髅转头向一处亮光的地方说：“你从亮光的出去，顺着路过冥河吧！”
　　她游向那亮光的地方，见是一个洞口。她攀着岩石爬出了洞口，一阵阴风吹来，举目望去，她顿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