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去
作品名称:怒魂录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5-11-27 15:25:33 字数:5525
王青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小县。
左邻右舍一见她这副凄惨的模样,就知道被林峰遗弃了,都十分同情她。
她停了业,把绣坊里的刺绣、衣料等针织品全部低价卖给了一家小作坊,把得来的钱一部分托人把小阁楼内外装修一下,再为自己做了几套漂亮的衣服,找匠人把摔成几截的半截玉镯粘好,最后剩余的一点钱她分作两份,全部递到张大娘手里。
张大娘十分纳闷,说什么也不收。
王青娥笑道:“大娘,这么多年您一直给我送寒送暖的,又累您替我照看家多时,现在我将这些钱分作两份,一份给您老做点生活费,算是我一点微薄的心意;另一份钱就请你老用作我死后的丧葬费吧……”
张大娘一听,大惊失色,劝了一夜,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日子总要过下去。王青娥拗不过张大娘一片好心,表面上应允不会寻短见,钱还是死推给张大娘,谎说替她保管着以后还要合资开店,要是不收,就不听张大娘的,还是要去寻短见。张大娘推不脱,只得收了其中一份,并说先替她暂时存着,而另一份说什么也不收。
过了几天后,一天清早她出了门,在街上买了香烛、果品,就径直走到城郊,进了一座半大不小的寺庙。她给寺里的佛菩萨一一礼拜、供养后,就双手合十跪在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前,仰望着万德庄严的佛像,不禁暗暗流泪。一直跪到傍晚,香客们一个个走光,寺庙都要关门了,她还长跪不起。
佛祖啊,如果死亡是解决痛苦的唯一途径,那无数饱受苦难煎熬的人们为何还要硬撑着活下去呢?那是因为他们总有一丝活下去希望,而这个世界已经将我遗弃,我看不到一丝希望,更无法放下执着,无法抵抗心中的痛苦,看来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解脱……
寺里的老方丈见她这副枯木死灰的样子,就走过来关切地问:“女施主,时候不早了,小寺要关门了。老僧见你从清晨一直跪到现在,一定有什么难解的心事吧?”王青娥被老方丈一问,泪水滑落了一串,低头问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说:“老师傅,请问人死后是什么样子?真有轮回吗?”
“阿弥陀佛!人死后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中阴阶段,再根据各自的业果而决定投生六道中的其中一道。我们芸芸众生之所以不得解脱,就是被业力牵绕着,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在六道轮回里生生不息,实难出离生死苦海啊!”
“老师傅,一个人生前痛苦,一死不就百了吗?怎么还会痛苦不得解脱?”
“女施主,业力就像你的影子,无论你是活着还是死了,它都紧紧缠着你的灵魂!人身难得,一失人身,万劫难复。佛祖教化我们要上报四重恩,就是报佛恩、国家恩、父母恩、众生恩。人活在世间就是一种幸福,不好好珍惜生命,不报天地、父母抚养之恩,却要去自寻短见,这样的罪是很大的!孔夫子不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坏’啊。世人都以为一死百了,在我佛家来看,寻短见后灵魂要受重罪,比活着还痛苦万倍啊!女施主,我见你神情凄惨,一定受了什么大灾大难吧?不过老僧要劝你一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万事要想得开啊!”
王青娥凄然一笑,谢了老僧的好意,又问:“老师傅,那请问怎样才能真正脱离苦海呢?”
“修行啊。姑娘,皈依佛祖念佛受戒,仰仗佛力你就能脱离苦海,不会堕落轮回而去西方极乐世界,永远解脱啊!”
“念佛?佛祖会收容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吗?”她迷离地站了起来,告别老和尚出了寺门,看着黝黑的天际,死气沉沉的郊野,喃喃地说:“我还念什么佛?对我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转眼中秋节就要到来了。王青娥的房屋内外焕然一新。她把那粘好的半截玉镯戴在手上,新衣服也拿回家中,穿得漂漂亮亮的,买了些过节的东西高高兴兴地送给街坊邻居,还重重送一份厚礼给张大娘。邻居们见她似乎恢复了心情,也就对她放下心来。
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天),黄昏时分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整个县城笼罩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明天的中秋节,看来是赏不了月了。
王青娥把家里又彻底打扫一遍,像要过年似的。她上了二楼,在四周点满了白蜡烛。她换上一身大红绸缎的衣服坐到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慢慢地梳理着丝丝黑发,俨然一位要出嫁的新娘。
一串泪水静静划过她的脸颊,她的眼前正电光火石般地浮现着当年送林峰出门时依依不舍的情景,一夜夜一天天为他苦苦等待的痛苦心情,还有这次上省城被林峰冰冷无情的抛弃的场面……她的那颗心就像夜空中的流星越来越黯淡,坠向黑暗的深处。
多少次她就这样静静在梳妆台前梳理打扮着自己,她一回又一回地希望她所等待的人能骑着高头大马,风度翩翩地回来,走到楼下叫一声“青娥,我回来了!”然后,她就打开窗幸福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一切都是宿命,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恶梦,无休止的恶梦……”王青娥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喃喃地说道。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情……”她的泪水流干了,双眼放佛要流出血来。她慢慢打开粉盒,取出胭脂轻轻涂起苍白的脸蛋。
噼里啪啦——
一道闪电从窗前闪过,屋里的蜡烛一下被风吹熄了几支。她慢慢走到窗前,猛地打开窗子,风雨扑了进来,打湿她的脸蛋和长发,吹灭了许多蜡烛。今夜的风雨多像他们在林中被野狼围攻的那个雨夜呀。那个雨夜再危险即使被狼吃了,他还在她身边,而这个雨夜只有她对着孤影泠泠悲戚。风雨中千家万户亮起了灯,冒着炊烟,几个不怕雨的孩童打着伞在街上追逐嬉戏。向城外望去,田野笼罩在雾气里,许多黝黑的树不停的摇摆着躯干,而那河流暴怒地挣向远方。再远处是凄冷的渡口,几只小船横在空茫的江面上。极目处是一片灰蒙,天和地沉重地粘在一起。
她喃喃吟道:
“生死谁论,倾尽黄醪,狂剑怨箫。
万里清秋,一抹斜雁,楼台无年少。
残照如昔,人间旧路,依依芳草凄啸。
风和雨,吹起落红飞潮。
但携灯火,兰舟已失,渡口何人长啸?
蓦然成梦,舍却平生,愿与清辉皓。
问琼楼宇,红颜老矣,碧海烛为谁照?
阑珊处、笑我独痴,和东风老。”
她呆呆地又看了看,便关上了窗子,重又把那些被吹灭的白烛点上,室内一片白惨惨的,怎一个凄字了得。她重又到镜前梳妆,注视着自己的面容,苍白而娇媚的脸已笼上了一层惨淡的冰霜。她低头把那半截玉镯卡在手上,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屋中心的桌前把几件新衣服折好整齐地放在一旁,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写,然后把那张纸放在新衣服上,就站起身搬了张高凳放在桌前,从桌上拿起一条大红绳,站上高凳望那横梁上一抛,把红绳打了个死结。这时窗外的雨更大了,疯狂地击打着窗户想冲进来似的,雷声闪电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告诉世人,今夜有一个凄惨的女子要离开人世了。
闪电的光舞动在她脸上,她倒了一盅酒仰面一喝,笑了笑,站上高凳,双手抓着红绳,喃喃说道:“林,我走了!你可以好好过你的富贵日子了。”说完伸出她洁白的脖子就往那红绳的圆圈套去,再一脚蹬倒高凳,端觉双眼金星乱冒,气血乱涌,眼前一黑……
八月十五,天气出奇的好,昨夜的那场雨早已停了。
张大娘一大早就上街买了些月饼、水果,打算叫王青娥来她家过节。临近晌午了还不见王青娥开门,敲了半天没回应,心里有些慌起来,但又转想可能是出去买东西了,等到傍晚点再来叫王青娥过来,就回去了。
傍晚时分,张大娘见王青娥的家门还是紧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跳上心头,她忙去敲门喊道:“王大姐,开门啊!”几十声不见回应,门又紧关着,连忙回去叫来她身强力壮的二儿子来撞门。她儿子说干嘛要撞坏人家的门,万一王大姐有事真出去了,人家回来岂不是不好看。张大娘说门没有上锁说明人在里面,怕是出事了。她儿子就找了把小尖刀塞进门缝里去挑门闩,不一会就挑开了。进去一看,原来门闩只是闩上一根并没有扣紧。
“王大姐在吗?”张大娘急急地四周找寻。
他儿子见里屋也没有就说:“娘,你上楼去看看,我怕不方便,我就在这等你。”
张大娘就扶着梯子走了上去,心怦怦跳,回头对他儿子说:“你可要在这等娘。”
他儿子笑道:“娘,你就放心吧。”
张大娘上了楼,不一会就听张大娘的尖叫声,蓬的一声,仿佛倒在地上。
她儿子一听慌忙一个箭步登上梯子喊道:“娘,你没事吧?”上楼一看,他也吓得毛骨直竖,连跑的力气也没有。只见屋中间吊着轻轻转悠的王青娥,她穿一身红艳的衣服,瞪着一双惨白的眼,吐着长舌头,脸上的胭脂泛着点点血色,十分恐怖。
张大娘的儿子虽说是二十几的壮小伙,一见这模样也惊得冷汗直流,见他娘吓晕在地上,连忙跑过去背下楼来。
张大娘醒来后知道王青娥已上吊自尽,老泪纵横,叫他儿子连同街坊邻居把王青娥的遗体放在床上,把她的吓人的舌头弄回嘴里。就拿出王青娥生前给她的钱请人来料理后事。她见二楼屋中心的桌上有一张写着字的纸,因自己不识字,就请街坊卖字画的钱老头来看。
钱老头当着众人,戴上老花眼镜念道:
“我死后请张大娘及街坊邻居用我的钱把我装殓入棺,再请人打电报通知省城某某街某某号的林府林峰,请他来看看我。如果他不来就请街坊邻里把我的棺木停在家中四十九日,待七个七后将我下葬在南山腰。我的新衣服、玉镯请随棺而葬,我还要八个轿夫,一顶大轿,金童玉女,50万冥币,剩下的钱就分给各位街坊邻居,我的房子及一切财产就送给张大娘。生前我是个苦命的女子,死后我要做个强者。永别。王青娥。八月十四日夜。”
街坊邻居按照她的遗书料理丧事,又托人发电报道到省城通知林峰。
林峰那日被王青娥找上门,自然免不了大老婆的训斥和哭闹。林峰怕大老婆把事情捅到他岳丈——李世雄的耳里,只得千哄万哄地捧着大老婆,费尽心力才把风波平息。
一日他岳父李大老板来府上探望。林峰忙伺候得面面俱到。吃过午饭后林峰陪着岳父在厢房抽大烟,正抽到酣畅处,忽见管家脸色凝重地走进来,跑到他身边悄悄耳语道:“老爷,您的电报……”林峰一听,忙打断管家的话,望着对床的李世雄满脸堆下笑来:“岳丈大人,小婿有点事,去去就来。”
“恩。”他岳丈正爽得眯了眼。
来到门房,管家把电报递来一看,见是他家乡小县发来的,只见上面写道:“林峰先生,你妻王青娥已于八月十四日自尽,现有乡里帮忙料理其后事,望你千万回来吊望,让她在九泉下安息!望速!”
林峰看完,吓了一跳打了冷战,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婆娘死了,怪不得我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尽做恶梦!”
管家指着电报道:“老爷,那这事该怎么办?”
林峰看了看外面忙道:“这事你给我好好闭紧嘴,敢透露半个字,我……”
管家连忙诺诺答应。
林峰将电报迅速烧了,心中暗道:“我是绝不去的。上次她来找我给她钱她又不要,还咬伤我,这就不能怪我无情了。现在她死了,我们又没任何关系,我去看什么鸟!”就回厢房去了。
王青娥的棺灵前。
桌上一对白烛幽幽地闪着光,几碟冷菜摆着,棺前左右放着一对纸人,一旁放着一顶半丈宽大的纸糊的轿子,靠墙立着八个轿夫打扮的纸人。室内诡异悲戚,张大娘和几个乡邻半蹲半跪,围在棺前烧着纸钱金箔。
张大娘望着王青娥的灵牌,禁不住老泪纵横道:“唉,王大姐,你生前无依无靠,死了连个儿女亲人也没有!你那黑了心肝的丈夫我们也替你发电报叫他来吊望你,可现在头七都要完了他还没来,看来他的心是被狗吃了!”话音刚落,只见门外忽地刮进一股冷风来,吹得火盆里的纸钱灰四窜,蜡烛也熄了。
张大娘等人吓得跪下道:“王大姐,你不要气了,就算那黑心肝的畜生不管,我们也会把你送上山安葬。你不要吓我们。”那冷风便停了下来。
张大娘上前抖抖地重新点燃了蜡烛,烧着纸钱道:“王大姐,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林峰这样黑了心肝,是迟早要报的,你要觉得死得委屈就去阎王那告他。王大姐,今天是头七完了,照规矩明天是要送你上山安葬的,只是你遗言在先,要停在家中四十九天,我们也只好依你。剩下的六个七里我们每天会轮流给你上香烧钱的,还请师傅来为你做功课,你就好好享受香烟吧。”
众人见时候不早就熄了火盆,给棺前各处添好油,收拾了一下,关好门便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转眼就是七七的最后一晚。王青娥生前与张大娘处得最好,明天就是王青娥出殡的日子了,张大娘在床上睡不着,想想王青娥生前对她的种种好处,又气了起来,叹了口气,心道:“王大姐生前对我样样照顾,今晚是她在家中的最后一晚了,我得去给她守守灵,这才不枉我们相处这些年。唉,可怜她连个守灵的亲人都没有,王大姐,你生前叫我大婶,你就当我是你的亲人吧,我这就给你守灵去,多给你烧点钱,把你的灯拨亮点,让你明天好走。”
张大娘想着就下了床,走进左房去叫他二儿子陪她去,但他儿子睡得死猪一样,推都推不醒,只好提着一盏马灯独个上王青娥灵堂来。
推开门,灵堂昏暗,油灯诡异地眨着眼,一股寒气逼来,张大娘打了个寒噤,忙说:“王大姐我来给你烧钱来了,莫怪莫怪!”走上前把灵灯拨亮,跪在火盆前烧起钱来,又喃喃地说:“明天就送你上山了,今夜我来陪陪你,多烧些金箔给你,你在那边就不用愁了。唉!这个世道做鬼比做人好啊……”
张大妈只管低着头烧钱絮叨着,将近四点的时候睡意渐渐袭来,便拄着头打起了盹。这时棺盖缝里冒出丝丝青烟,渐渐弥漫开来,棺木上方飘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朝张大娘叫声“多谢大娘!”
张大娘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这一声话唬得清醒过来,忙抬头看去,什么也没有,惊惧地作揖祷告道:“青娥,你不要吓我老婆子了,明天我和街坊邻居一定好好你送上山……”正说着,外面传来鸡叫声。张大娘抹抹头上的冷汗,又烧了些纸钱,才退出灵堂回去了。
黎明时分,屋里一片死寂。一声闷雷响过,一时狂风呼号雨声如潮,似在为王青娥的死哀泣悲号。
张大娘在雨中喊道:“老天爷啊,今儿是王大姐出殡的日子,你怎么还下这样大的雨呀!王大姐,你怎么这样苦命呀,连今天你出殡,老天爷也不给个好天气!”
她的灵牌上闪过一点绿光,慢慢浮映出一个惨白的愤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