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学·青春·摇滚（7）

　　大学，这个曾经是带着神圣光环的词语在现实里黯然失色。那些意气风发，激昂文字，指点江山的学子形象已被电视剧一遍又一遍地忽悠着。金钱、时尚、玩乐、爱情、网络是现在大学生的最爱。我们不再追求人文，不再追求素养的提高，我们的价值取向是玩乐，是颓废，是空虚。每一天，我们都麻木地去上课，打饭，提开水，看电影，逛街，谈恋爱，进行时尚包装，糟钱，晚上泡方便面宵夜，熄灯后收听午夜一加一两性故事，吹牛，讲黄色笑话，打闹，听随身听，然后听取鼾声一片。日复一日，得过且过，撞一天钟做一天大学生。颓废中的颓废是我们所谓的艺术系。
　　不知为什么，我们失去了学习的兴趣，各种懒惰腐蚀了我们。画室里很难见到有谁为了艺术去刻苦地练习，很难见到老师们能教一些实用的技法讲一些实在的内容，很难见到那间大阅览室里有个是来自艺术系的同学，很难见到花园里有艺术系的在看书。在政治课上，在哲学课上，在语文课上，在英语课上，没有几个会记笔记，只有发愣，讲小话，吃零食，装模作样地看书，或者乱涂乱画，包括我。我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在写一些伤感的诗，在做一些白日梦，在回忆，在神游。政治课听得想睡觉，英语课本上的字母在眼前乱飞乱跳，哲学课上老师或在扮圣人或在滔滔不绝地大讲文革中的红卫兵，水彩课上老师也是敷衍了事，带着我们去翠湖采一圈风，布置个写生作业就不见人影了。画室的后排多为激情男女所占，走廊里横飞着粗俗的脏话，走起路来大有艺术家的气派，洗脸池里充满尿味……这一切都把我对大学的美好形象撕个支离破碎。郑同学常说：这只是个三流大学，考进师专没前途。我说：人都一样，就是考进北京大学也不见得出来的都是精英。
　　二年级下学期，我常去百汇商场三楼的新知图书城看书。这个时候，我接触并很快迷恋上一个现代作家：郁达夫。这位20世纪初传统文人气很重的作家，早年求学日本，青春的苦闷、孤独，理想的飘渺，异国的飘零，颓废中又洋溢着一份爱国的情怀奠定了他的小说创作的基调。在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他以为学有所成，结束了数年的留学生活返回了中国。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优裕的生活，而是继续飘零。满街都是留学生，满街都是失业者和受压迫者，旧中国在军阀、贪官污吏、黑帮和资本家的控制下，他所日夜思念并要为之奋斗终生的中国只有满目疮痍。家乡人都期待他光宗耀祖，立即能混进官场找个金碗吃饭，但生性桀骜的他还是选择了教书。他辗转流连在上海、北京、广州等地的大学里，他与郭沫若、鲁迅、成仿吾等进步作家交好，成立创造社，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编文学刊物，希望用文学挽救摇摇欲坠的民族魂魄。他非常厌倦教书这个职业，微薄的薪酬使他很难养家糊口，但他无可选择。而“名士风流，放浪形骸”又让他颠倒沉沦。他在痛苦中写下大胆的性心理描写的《沉沦》，看到了《银灰色的死》，在《春风沉醉的晚上》放声诅咒资本家的贪婪狠毒，含着眼泪呼唤他的祖国强大起来，但他的孩子患病夭折了，他失业了，他和他指腹为婚的妻子在北京火车站上演了一幕生离死别的情景，他愤恨，他堕落，他空虚绝望，他坐在人力车上向车夫大叫：“向前，向前，永远不要停下来！”而他无法修改的黑暗现实正一口口啃着他的血肉。
　　他又一次失业后，选择了回家。一个落魄、自卑、愤恨、无奈的穿着青灰长衫三十几岁的男人在散文《还乡记》里，提着一包行李，在人头攒动的旧中国上海火车站上出现了。迎面走过几个面容姣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学生，他竟然想伸出手帮女学生提皮匣，女学生惊异地望了他一眼，渴望得到异性怜爱的他回过神来往火车站里就钻，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个零余者。肚子叫了，他无奈地拿出藏在脚板下的几张小钱，索性来个“以烂为烂”，买了面包、啤酒。肚中有了食，他的心情好了些，走出车厢看着路边的田园风光剔起牙来。突然，他看到这样一幅美满幸福的情景：田野里，丈夫正和孩子逗乐，妻子微笑着站在他们身边，地上放着茶饭。于是，他被幸福刺痛了，他短暂的轻松消失了，他想到了死。于是抓着护栏纵身就跳，等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牢牢抓着护栏坐在上面，于是责备自己胆怯怕死，错过了机会。火车到了杭州，他计算着盘缠，走进了一家小旅店。登记填表时，人家问他籍贯，他在上面写上“朝鲜”，在职业处写上“浮浪”。他昏睡了一阵走出小店去游荡。他上了一家小酒楼开始买醉，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出神时，楼下传来一阵哀怨凄婉的胡琴声，他醉不成欢匆忙下楼想去赶上流浪艺人，饱尝一回“哀音”的滋味，可惜人已走远。他辗转到西湖之畔，对着月色湖水放声大叫，心中稍稍得到一点舒缓。谁料，发现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肆无忌惮”，刺激得他认为他们在“贫儿面前耍宝”，只好夺路而逃，回到了旅店。刚睡下，隔壁的房客叫来了个妓女，淫声搅扰得他无法安眠，他为这些女子叹息了一回，起身走出小店开始了夜游。深夜里，他听着自己疲惫的脚步声如幽灵似的游荡在冷寂的长街上。饥肠辘辘，他去一家夜铺吃了碗面，又去西湖瞎逛。他经过一家旅店，望着紧闭的大门，忽而生出了“意偷”的想法。这段心理想象的描写十分出色：他用“心的手”爬上了墙跳进内院，不料摸进一间闺房。床前，他“摸”到了女人装饰的袋子，又发现一只绣花鞋，情不自禁拿起充满女人味的鞋子闻一闻……“意偷”到这时，他经不住两颊绯红，犯了罪似的回过神来，摇摇晃晃走回旅店的归途。充满病态的“意偷”想象描写，充分体现了主人翁精神颓废、空虚寂寞和备受生活摧残的黑暗心情。
　　郁达夫写夜游场景的作品很多，《还乡记》、《还乡后记》、《春风沉醉的晚上》、《立秋之夜》等几一些游记。黑夜对他有特殊的魅力，他是白昼的弃婴，在黑夜里捂着伤口漫游，颓废，幻想，逃避，呓语。黑夜给了他自由，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也许只有在黑夜里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质感。我也喜欢在黑夜里漫游。黑夜里有好多发光的东西可以打捞。它的神秘，它脸上的群星，都让我着迷。郁达夫的黑夜架起一座沟通我和他心灵的桥。
　　在《还乡后记》里，作者又把他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文中的主人公由于昨夜夜游精神疲惫，次日起床时已错过了回故乡的早班轮船。为省下钱来赶坐下午的船，他没叫人力车就顶着烈日向港口硬走去。汗流浃背地走到港口时，离乘船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拐进一间“肋骨”都露出来的小饭馆吃饭。人生、事业、家庭这些巨石把他压得喘不过气，神经衰弱敏感到店妇人随意的一声问候，他都要流出泪来。他坐在桌前，望着江干，幻想出一幅哀绝凄楚的情景来发泄心中的痛苦：秋风秋雨的江畔，他坐上一叶小舟，舟上载着一口乌黑的棺犉，对棺中的人他又进行了想象：如果不是一个和自己同眠同卧的妇人也是一个至亲骨肉。他在幻想中划着那只小舟出发了，冷清清喝上一口酒，再把那纸钱点燃向茫茫江面一抛，幽幽地说：“我不去哪儿，我只在你边上。”想到这时，“两道热气”流了出来。店妇人端来炒饭见这幅模样，以为他遇了坏人，又安慰说：“饭不够吃，再炒好的。”他吃完饭，见妇人“怜爱”他，他感激地将仅有的几个铜钱给了她作小费。坐船到了故乡，他却不马上回家，而是走进一间与家反方向的土地庙，呆坐到天黑。直到天黑，他才偷偷摸进家的后门钻上他妻子的卧室睡了。这一行为描写，把他的无颜回家，痛苦茫然的心情凸现了出来。
　　郁达夫的作品里，借景抒情、心理描写和想象、联想的艺术手法运用得十分有特色，加上感伤而带颓废色彩的浪漫主义和清雅、深沉、幽默的文风，一度让我深深沉迷其中。渐渐，生性内向、敏感、浪漫、桀骜的我体会到“颓废”之美，加剧了我的“夜游症”病情。在那个充满空虚的大二时段，可以让自己缩在苦闷青春的象牙塔里尽情“炼丹磨剑”。
　　学校附近有一个大观电影院，五元钱可以看一整天录像。影院里有三个厅，灯光昏暗，各类人士混杂其中，后排多有尿臭、脚气味。有时我叫上陈同学，有时我一个人泡在里面。感情的失败，青春的孤独，贫困的家庭，这些也让我一天天神经衰弱起来（尽管我在自欺欺人地努力学习）。看到一部感人的爱情片，经不住泪流满面，明知道是假的，可还是去执着。由爱生恨，由恨生怒，于是我开始憎恨爱情片，甚至诅咒爱情，觉得他们好虚伪，都在骗人，都在编一些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故事。后来发展到一遇到爱情片我就厌恶地走开——不再相信爱情。我总沉溺在失去她的痛苦泥淖里。青春的年纪，爱情对我来说真的是个奢侈品，在学校里很难找到一个和自己合拍的人。家在昆明的同学，身边总有漂亮、时尚的女朋友，手机、传呼、随身听要什么有什么，我明知道不屑和他们计较这些浮华的东西，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自卑。当他们畅谈起游戏、女朋友、时尚消费、玩乐、酒吧、舞厅、流行歌、扑克、麻将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泡妞”，不知道怎样打扑克赢钱，不知道怎样疯狂地玩，也弄不明白，这些东西为什么对自己就没有一点诱惑力？除了用摇滚和诗歌把自己装甲起来装酷外。我一边在诅咒爱情，一边却在捂着伤口用自己不承认的声音呼唤爱。这是一种虚伪，但改变不了自己坚持的东西，硬要做一头尖锐而笨拙的犟驴。
　　有那么一双眼睛
　　在没有灯光的夜晚
　　你和她挨得那么近
　　突然向你闪光
　　又突然熄灭了
　　你一直都记着那一瞬
　　——艾青《关于眼睛》
　　晚上打饭的路上，总遇到一双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那是一双乌黑、亮澈、青春的眼所发出的。那目光投射过来，我心潮摇荡，瞬时我的“酷”土崩瓦解，装成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伊人走远，我又忍不住回头偷看她的身影，一种自卑、羞怯、自傲、虚荣、怀疑、遗憾的矛盾情绪纠结于心。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目光让我怦然心动，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逃避爱情又在拼命地呼唤着爱情。
　　后来，我知道她是三年级历史系的。其实，我刚来读大一的时候，就在宿舍走道里遇到过她。那天我一本正经地走在宿舍楼下的过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身材娇小，面容清秀的女孩——一般路遇女同学我的刻板和面无表情程序就会自发启动(也许天性腼腆吧)，那次也是一样——我直挺挺地迎面走过时，才发现她已打量我十多秒了，我不解地向她看去时，她已掩口偷笑着钻进了女生宿舍大门了。果然是呆瓜——那时我确是长得一幅小白脸，我帅吗？有点沾沾自喜了。
　　以后，有一次我在学校花园画水粉画，她从走道经过看见我在画画就站得远远地看我画，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们经常在打饭的路上遇见，目光相撞的时候，心跳加快，这个时候我总是怯懦地避开，先前那场一厢情愿的失败的爱情让我心有余悸，觉得不要自作多情。一次，打饭的时候我碰到了一起，她抬起头来时，我们的目光对撞了。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像夏雨冲刷过的窗棂一样明澈、洁净，我们带着一丝微笑有些尴尬地迅速弹开，打饭的时候师傅问了好几遍要打几量，我竟半天才答，看来涟漪泛开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真的有这种一见钟情的爱情吗？就像戴望舒的《雨巷》那样，陷入空虚、消沉的我也希望逢到一个具有丁香一样忧郁而梦幻的姑娘，彳亍在青春的雨巷里。我们最后在同一个学校读书的一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家相遇时都用眼睛交流，也许爱情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也许我们真的走近了就失去这份感觉。我上大三的时候，那双眼睛消失了。距离产生美激发怀念。眼睛是体现人性中最美的那部分的屏幕。那双温暖的眼睛令人怀念。
　　大学三年里，沉重的学费和生活费给本来就是贫困交加的家增加了更大的压力。父亲的修理铺经营惨淡入不敷出，母亲经人介绍去服侍一个老人，每月只得250元。他们每月都给我寄200元的生活费，拿着父母含辛茹苦寄来的钱我常愧疚无地。都说要变压力为动力，毕业后就可以为那贫困的家带进阳光。我常在鼾声四起的床上辗转反侧，在象牙塔里进行虚浮的幻想，编织，悲伤。这个时候，我常听着BEYOND的磁带，神思在那首家强唱的“CRYIN”凄冷悲寂的意境中飘然远行。我是不是患上忧郁症了？我不知道。我实在无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吃饭时常没胃口，人很削瘦。总有那么多空想、忧愁、理想困扰着。坚强的背后是脆弱，摇滚的附属是坠落。在学校里，有一个特立独行的病人出现在操场的角落，在水池的亭下，在图书室的暗处，在宿舍的过道上，他怀中常抱着的是吉他、书籍。除了郑同学还有一个中文系的同学是他的琴友。一次他把自己写诗的厚厚的笔记本拿给那位中文系的同学看，那个同学看了半天，微微吃惊地对他说：“你的语言很有特色，诗里面我读到一种切肤之痛。”经典！于是引以自傲。
　　三年级上学期郑同学买了电脑搬到校外——麻园村，我为学电脑也跟着他去住了几个月。麻园村离好友炳生工作的厂很近，我常去找他吼歌。一个人离开学校，生活在都市的偏角，对生活、音乐有了更多的感悟。电脑毕竟是别人的，我不可能常用。郑同学的女朋友常来找他，我不想当灯泡就又搬回学校来。转眼大学的最后一个假期又来临了。
　　临近毕业，我有种末日感。马上我就要离开这座青春的象牙塔了，觉得一定要最后疯狂一次，算是对三年大学生活的告别。我们乐队一行四人又聚在一起，在县城义通河边的一所旅店三楼上租了一大间作排练室。这时，我们认识了在会一中读高中的一伙喜欢摇滚音乐的学生。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排练，在国防宾馆举行了场带有离别情绪的音乐会。气氛、音响、个人发挥不是很好，演出完毕，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
　　玉林请了好几个朋友，为我举行了一个送别宴。本来心情就郁闷，谁料一个朋友带来了我在镇中复读时的一个女同学何。何和孔以前处得很好，觥筹交错间，何说起她来。我酒力发作越喝越郁闷，爱情的伤害，前途的迷茫，天旋地转间平生第一次发起酒疯，拍得桌子当当响，骂社会骂人心，伤心处声泪俱下。玉林一行人默不作声。接着又去唱歌，玉林一曲悲壮的《海阔天空》落到嘴里却怎么也不成调。那夜无眠，空虚中逝过一颗迷茫的星。
　　开学之前，大家聚在酒吧里，问我毕业后是留在昆明还是回会泽？我说趁年轻，有文凭，多闯闯。队友们没有为难我，只拍着我的肩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心里都涌起一股离愁别绪。吕云为了工作和老婆，他想把摇滚放一放。唯玉林坚持说：“到70岁我要弹吉他！”骆说他也会坚持的。于是大家大着舌头拍着胸膛说：“分开练好各自的，以后再聚在一起！”拓荒者要解散了吗？音乐不能当饭吃，当初豪言壮语要去北京发展，可真说干只觉腿发软。聚会前一晚，我写了一首诗，酒酣耳热之际分抄给三个队友：
　　永远的拓荒者
　　——致拓荒者队友
　　如果吉他断为两截
　　我会说我们还有手！
　　如果鼓声从此绝音
　　我会说我们还有口！
　　每一个拓荒者都是铮铮铁汉
　　每一片开垦的土地都矗立起摇滚的堡垒！
　　守住阵地，举起火炬
　　当一切成为默默想念
　　当一束火光迸射在掌声中
　　我就知道我们开始的那天
　　就注定吉他到白头！
　　携手驶进金属的激流
　　让音符燃起熊熊大火！
　　投向恶俗，播种善良与爱
　　（尽管它很快枯萎）
　　无论是Am小调还是G大调
　　永远以120拍的速度
　　跑在黑夜的前头！
　　回到学校，忙着做毕业设计，忙着去广告公司实习，5个月后，三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校门外，汹涌着一片社会的汪洋大海。这失落、迷惘、空虚、摇滚、爱交织的残酷青春告诉了他通往暗夜之路的方向：夜游者，夜路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