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日私语的岁月（12）

　　这个时候我的二十岁来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于是我和三钱“策划”了下如何过生日。首先是收拾家内外，就跟过年似的，我洗了又擦，虽然家贫无甚好家具；接着是布置我的那间小书房，三钱帮忙挂上些小彩条，贴些装饰画，我用毛笔写了“海阔天空”四个大字的竖幅贴在木板墙壁上，增添了喜气；再是决定“宴请”的好友：三钱、玉林和他朋友、老侯——恰巧那段时间遇着镇中女同学林涛、孔令平、林志敏，就一并邀请她们，另外我妹子还请来她几个小伙伴；最后决定由手艺出众的表哥玉林主厨（当然少不了他的辣手好菜——酸辣鱼），表哥还说生日那晚要送我一个大蛋糕，并为我弹唱歌曲助兴。
　　生日前夜我写下了一首诗：
　　
　　这幸福的日子
　　
　　闪闪烁烁桌上的群星
　　二十对我来说真的满一岁了
　　到一个远方今夜已到一个远方
　　每一双手每一双手都能触摸到
　　它的心房我渴望能化一万个童真
　　蹦跳进去和岁月捉迷藏
　　闪闪烁烁在这幸福的日子
　　无须登高望远苍茫大地
　　掌声中有一片天空
　　无数流光划过那是天鹅来载我去飞翔
　　7月15日二十敲开了心扉。傍晚朋友们如约而至，纷纷送来礼物。孔令平、林志敏、何涛也来了：孔令平还如初中时那样漂亮清雅；林志敏胖了一小点，脸红扑扑的，机灵可爱；林涛还是那样能言善道，狡黠绮丽。我们都是3年未见的老同学了，一见面格外兴奋聊个没完。原来孔令平、林志敏初中后考期中专现在分回家来准备工作了，何涛也技校毕业了。
　　孔令平对我说：“家门，还记得‘孔乙己’吗？”
　　“怎么不记得？”我笑了，“这是当年我名满镇中的绰号啊！”
　　我们几个同学一起笑起来。
　　“我听林涛说你们组了个乐队，你打鼓很棒！很有才呀！”原来孔令平听林涛（当时何涛的姐是吕云的女朋友）说的。
　　“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迷上了摇滚。”我们聊开了。
　　那晚可谓是高朋满座。我喝了点酒来了醉意，想起朱红来，想起高考后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心中感慨唏嘘，抱起刚学了个多月的吉他，疤疤点点地唱起《灰色轨迹》来，一曲唱完朋友们给予了鼓励的掌声。孔令平坐在人群中默默听我唱完，好像我的磕磕绊绊的弹唱触动了什么。
　　接着许愿吹生日蜡烛，朋友的真诚祝福让我感到莫名。到切完蛋糕刚分到朋友们的盘中时，三钱这个活宝突然一纵跳起来点燃“战争的导火索”——一把蛋糕抹在我脸上后立即弹开，于是人群如睡狮猛醒过来，大家叫嚣着开始“互相残杀”——一脸一身尽是雪白的蛋糕，玉林乖巧，躲进我书房里抵上门坚守不出。孔、林、何三各女生和老侯可就惨了，变成了白雪公主和白雪王子，笑了跳，跑了赶，家内外一片狼藉，着实疯了一回。“内战”结束，大家又开始抢水洗脸，弄得一个个狼狈不堪，大笑大叫。
　　疯狂生日PART结束，我送各路英雄各归方位时，孔令平回头微笑对我说：“我这几天都在家里，有空来找我玩嘛！”所谓酒酣肝胆尚开张，丘比特忽然把她绑在第二箭上疾射而来，我在心中一声惨叫。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爱。”
　　“看过《泰坦尼克》吗？那不是吗？”
　　“《泰坦尼克》是很感人，杰克和露西的爱情真的很美好动人，但这是电影，现实中有几个会像这样真挚？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寄托了人们无法实现的幻梦。”
　　我生日后过了几天恰又逢她生日，一问才知我们都是“巨蟹座”，她属猴，我属羊。我参加了她的生日，并为她弹琴助兴。后来我约她爬金钟山，记得那天我突发奇想，专门带着她走杂草荒地，回来时弄得一裤子泥污，弄得她哭笑不得。这样我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一天傍晚我约她出来散步，我发表了“世有真爱论”，她立即做了上面的反驳。
　　“我感觉你有很多心事。”我感到了她的忧郁。
　　“我刚才说《泰坦尼克》很假，有一个例子能说明。”她看了看星空，“我真不知道我爸爸和我妈怎么会走到一起的——从我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吵到现在，而且越演越烈，终于大打出手……”
　　“不会吧？”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像她家境那样富足的还有这种事发生。
　　“是呀，我爸爸在电力公司当经理，我妈在水电局上班，一家人生活得很好，但往往表面上看似幸福的，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喃喃地说，“他们每天都在吵，逢年过节更是他们吵架的大好日子，经常是面对一桌热乎乎的饭菜吐沫横飞，有几次我爸还打得我妈嘴角出血，身上青肿……我觉得我妈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了，对我爸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但我妈妈温暖的关心换来的只是我爸的辱骂和拳脚……”
　　她更低沉了有些哽咽，我一下子感受到了她的痛苦：“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你的父母如此不和呢？”
　　她叹了口气：“我爸爸有了外遇，他在外面找了个开酒店的女人……”
　　“唉，原来这都是你爸爸不对。”我不忍再问下去了。
　　“每逢过节我都不想回家看见他们吵架，我觉得我就像那位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姑娘无家可归……有好几次，我静静爬上我们小区的楼顶，怔怔地看着家家户户都灯火，看着下面漆黑的地面，很想往下一跳……永远不再看到他们……”她流泪了。
　　这无疑是给我一个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她是那么的美丽善良，却担负那么多的重压。我们久久无语，走了一段路，压抑在我心中的东西终于激发出来：
　　“你的痛苦我完全能体会，实际我们——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从小生长在一个贫困、磨难的家庭里。我爸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有一身修车的好技术，可就是碰不到好运气，从国营修理厂出来后，去外地修车结果赔了本，帮人又被剥削，自己搞又没生意，处处碰壁，现在都快60的人了为养活全家还在辛苦操劳。我妈是个农人没文化，一年的收成不够全家人吃上半年。他们也经常吵架，每次吵架时我就跑进书房一个人流泪叹息，暗自想着有一天读好书为这个家带来阳光，摆脱贫困的阴影。我个人求学历程很坎坷，加上我脑子蠢笨志大才疏，以致一而再，再而三在考试升学上节节失利——中考失败，去镇中复读考美术师范又是失败，两次失败的打击和家庭的困难苦楚双重折磨着我的身心，成天郁郁寡欢自暴自弃，又想振作又找不到勇气，但这可怜的家已不容我再这样颓废下去了——只有向前冲才能找到希望，因此高三的时候我又学美术了——这次真的是孤注一掷了，如果再考不上，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你也有这么多的痛苦。那天我去你家做客时就感受到了你的郁郁寡欢，以前我们只是同学，只觉得你人挺诚实仗义，学习也好，没想到我们的痛苦还有相似之处。我虽然家庭条件比你好得多，但真的没有你那么有勇气面对重重困难！”她听了我的倾诉，情绪平静了许多，“不过我坚信你能考上大学！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啊！我相信你能行的！”
　　“谢谢你的鼓励！”我感到心中一阵舒畅，“不管怎么样，你得坚强起来。不要绝望而去做轻生的傻事，会毁了你宝贵的生命，更加速毁你的家，和你妈！——我们都得坚强起来——明天还是希望的明天！”
　　她微笑了，眼睛重又有光芒：“小龙，你这个人真的很会善解人意体贴人——和你在一起没有一点压力！”
　　“如果可以，我想我们多多交流，互相勉励共同进步！”
　　“那当然！”
　　那晚我们谈了很多，走了很多路，发现她很多地方和我相近，心中的爱火慢慢点燃了，加上刚走出初恋悲伤的泥淖，很想同样找一剂爱情之药来治愈创伤，因此一阵楞头青，到岔口临别时，我的“罗曼蒂克症”彻底失控了，吸了口气，问她：“冒昧问个问题。”
　　“你说嘛。”她注视着我。
　　“……如果……我想我们能否做个朋友？”
　　“朋友？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她笑了。
　　“……我说的是感情方面的。”我感到我沸腾了，不敢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坦然一笑：“……我们好几年都没见了，而且我对你还了解不深，再说你也没有完全了解我，虽然我们谈了很多心声，有很多共鸣——但是还是需要时间，需要慢慢互相了解啊！”她说声“拜拜”，挥了小手走入夜色。
　　那晚我整夜听着《无尽空虚》，她的不幸和痛苦深深激起了我的同情——共鸣——直至爱怜，她的忧郁装饰着的婉丽和气质化成一头头小鹿来撞我的心扉，我感到丘比特的第二支药箭在心窝处发作了。
　　怀着空空的心慢慢度过了四、五天，我终于忍不住又打电话约她出来。我们顺着公路一路聊着。
　　“你喜欢文学吗？”我问她。
　　“有点兴趣。你呢？”
　　“我是超级文学狂迷，特别喜欢诗歌，对中国古典诗歌十分着迷。”
　　“我觉得诗歌很难懂，不过最近我看到几首汪国真的，我觉得他的写得很通俗易懂又有哲理，很适合年轻人读。”她来了兴趣，娓娓而谈。
　　“汪国真？恩，我有本他的诗集，如果你想看到话我拿给你。”
　　“那好的。你喜欢诗歌，肯定会写诗吧？”
　　“——勉强写几句。”
　　她被我逗笑了：“会写就是会写，干嘛这么谦虚。我知道诗人的感情是很丰富的。”
　　原来她也爱好文学，那我们更有话题了，我谈兴浓了起来，问她：“你都读过那些文学类的书？有没有让你难忘的？”
　　“也没看过几本，我喜欢外国文学。有一本小说我很受感动。”
　　“是那部？”
　　“《简·爱》。”
　　“哦，这个我没读过——它是怎么感动了你？那位作家写的？说来听听！”
　　“夏绿蒂·勃朗特，好像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女作家。你想听吗？我怕讲不好。”她一脸阳光，像朵娇羞的白莲。我一再要求，她想想说道：“这本书我是在读中专时看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名叫简·爱的女主人公与罗切斯特先生的曲折感人的爱情故事。简·爱从小就失去双亲，被她舅舅收养，后来他舅舅去世把简·爱郑重托付给她妻子——也就是简·爱的舅母费尔法克斯太太。简·爱的舅母从领养简·爱的那一天开始就极端不喜欢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不让简·爱和她的孩子们交往，还一次次袒护着她的孩子们对简·爱的打骂欺负，使小简·爱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痛苦无依的种子。有一次她舅母狠心把她关在一间黑暗恐怖的大房子里，简·爱吓得昏了过去大病了一场。总之她在舅母家得不到温暖和关爱，天天伴着她的是表哥表姐们的嘲讽和欺负还有舅母狠心残忍的虐待。这些压力激起了小简·爱不畏强暴敢与反抗的坚强自立的性格。后来她舅母不想收留简·爱就把她送去罗沃德孤儿院。孤儿院院长是个冷酷苛刻的伪君子，在一次上课时院长把简的舅母说简·爱是个忘恩负义爱说谎话的坏孩子的污蔑之词当众羞辱简，给小简·爱一次沉重的打击，接着在她的善良的老师坦普尔小姐和朋友海伦的帮助鼓励下，简·爱咬紧牙关在苛刻严板清苦的孤儿院一天天坚强起来，读完了六年的书由于成绩优异被留校做了两年的教师。这是的简·爱已经18岁了，厌倦了这像监狱似的罗沃德孤儿院，想寻找一种自由、阳光的新生活，她于是登了谋家庭教师职务的广告，被一个桑菲尔德庄园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录用了，专门教庄园主人的一个收养小女孩。罗切斯特先生是个饱经沧桑有独特的高雅生活的追求的贵族绅士。罗切斯特先生种种别具一格的豁达、高雅、严肃、善良甚至怪异和喜怒无常无不征服了简·爱，于是简慢慢暗恋上了这位独特的庄园主人。一次一些上流社会的贵族来桑菲尔德庄园做客，简也受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邀请，但由于简一贫如洗、家庭教师的下层地位遭到了贵族小姐太太们的冷落和鄙夷，但简深怀‘傲骨’，以自强自立的面容面对种种嘲弄。宴会中罗切斯特先生向布兰契的漂亮小姐大献殷勤，这使简很痛苦。但简认为人与人都是平等的，爱情不能以身份地位为衡量条件。同时简不知道，其实罗切斯特先生也是已经爱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女孩，被简纯洁、脱俗、坚强、独立的美德打动了——追求那位漂亮小姐主要为了试探简对他的感情。两人明白后，罗切斯特先生向简求婚，简很受感动答应了，那料在教堂的婚礼仪式上突然有人投诉罗切斯特已经结过婚，而且其妻仍健在，原来罗切斯特先生有一个彻底疯了的恶劣妻子藏在庄园密室里，为了摆脱失败、痛苦的婚姻，罗切斯特四处周游寻觅心仪的人，最后才找到简。这场残忍的闹剧无疑把他们拆散。为了爱情的神圣，简在一个深夜里满怀痛苦地离开了桑菲尔德庄园离开了她深爱的人，四处流浪乞讨，磨难快把简吞噬……”
　　她顿了顿，情绪有些激动，又接着说：“在生命快要被风雨和饥饿夺去时，有幸得到了他做牧师的表哥圣·约翰收留并在一所乡村小学教学。这时简终于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得到了她叔叔一笔丰厚的遗产，她没有独享遗产，而是把它分作了四分，其余三份分给她的表哥、两个表姐，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简的吃苦耐劳、自强独立打动了他表哥，于是他表哥约翰向她求婚并请求随他去印度传教，简还是忘不了罗切斯特先生就拒绝了他表哥的求婚，在一次对上帝虔诚的祈祷中简似乎得到了神的启示——她的爱只属于罗切斯特先生，于是她毅然回桑菲尔德庄园，见庄园已成一片废墟，那个疯女人也放火坠楼了，而罗切斯特先生也被疯女人伤害致残。简为了拯救这位可怜的主人，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们终于结成伉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她流利的动情的叙述后连连拍掌：“你讲得真好，这部小说很精彩感人！故事中的简·爱一定深深影响了你吧？”
　　“是的，简·爱的那种坚强自立、不媚俗，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的勇气很让我佩服。有机会你看看，真的很不错的。”
　　“一定学习领会下！”
　　她突然望着我：“小龙，你有没有在感情上受过伤害？”
　　“……是个创伤吧。”我想起来朱红，感伤的暗涌冲击着心灵的堤岸，慢慢嘟哝道，“我喜欢一个人，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兼画友。她文静、善良、可爱，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我们经常在一起画画，我发现她正像刚才你讲的那位罗切斯特先生发现简·爱的美德一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了。可偏偏在一个不该恋爱的季节——高考前期爱了。理智告诉我这个时候不能用‘爱’毁了更重要的——高考，大学的梦想。于是我算是一厢情愿了，默默地爱着她，但又不能走近她，惊扰了她的学习，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思念着她，但这种真的是一种痛苦，一种挥之不去招之即来到痛苦，就像一种精神鸦片——她在回避我，我明知道她这样做是对的，但理智常常被情感淹没，我爱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们没有结果，但还是爱了——现在毕业了，我想我们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了……”说到痛处，我声音低沉萎顿。
　　她静静地听着，我们一直沉默了好几分钟，她用理解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充满了关切：“想不到你和我一样也是个为情所重伤的人。”
　　“怎么，你也是……”
　　“恩。我喜欢一个男孩三年了，但他不喜欢我，我很痛苦。后来朋友们都为向他说情，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答应了。那料他去外面读书去时又背着找了其他女孩，把我狠狠背弃……这个时候我才感受到人性的善变与卑劣，他背弃我后还放出话来冷嘲热讽我，我真的是伤透心，对爱情感到绝望……所以那晚我们聊天时，我才说‘难得有真正的爱情’……”
　　我默默走近她，关切地说：“不管怎样，你要坚强……”
　　“……其实，我感受到了你对我感情。”她满眼忧伤，“但是……我现在对爱情怕如洪水猛兽——是的，你很优秀，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做朋友的好，先了解了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得对，其实我也对感情有些心灰意冷，再说现在也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还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结局？我只是有时很觉孤独郁闷，很想有个可以倾诉心语的人，我觉得你合适，所以……”
　　“我知道了。我觉得你也是善解人意的人，和你在一起我很愉快。如果你心中有什么痛苦可以告诉我，我乐意为你分忧。”
　　我们都笑了，那么真诚。
　　临别时，她对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男人的眼泪》？你的心情我很理解！”
　　我问她：“那你的主题歌是什么呢？”
　　“《独角戏》，许茹芸的。”
　　怀着淡淡的惆怅与落寞回到家。吃过晚饭，我坐在书桌前发愣，这时天黑了下来洒起来清冷的雨。我想起她说的《汪国真诗集》，于是找出来正要翻开读一读，她来了。
　　“叔叔，娘娘！”她很礼貌地问候了我的父母，对于她的突然的来访我又惊又喜。
　　“你来了？”我忙走出书房迎了上去。
　　“我来向你借书。”
　　“借书？”
　　“嗯。”她微笑着，“就那本《汪国真诗集》。”
　　我帮她拿着书打开伞送她出去，雨淅淅沥沥。
　　她一身洁白的衣裙，秀丽的短发，白皙的脸蛋上鑲着一双迷人的星目，焕发着青春气息，在夜色朦胧的雨帘映照下，一朵洁白美丽的玫瑰在静静绽放。
　　我们走到街口，她对我说：“陪我走走。”
　　我心中起来一圈涟漪：“往哪？”
　　“你想去哪里就带我去哪里。”她温柔地微笑着。
　　我悦意地打着伞，她依偎着我，她的幽香沁人心脾。
　　撑着一把小伞，我们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冷街。她有玫瑰一样的颜色，玫瑰的一样的芬芳，玫瑰一样的忧愁。美丽的街灯似在渐渐放大，把光全照在我们通往幸福的甬道上。
　　“你喜欢古典诗词吗？”我问她。
　　“我喜欢李清照的一首词。”她说。
　　“那首？”
　　“名字我记不得了，我记得这首词是这样写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冷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那一瞬我们心融合了，我自然而然地接诵着：“‘……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者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她眼神中绽放着光彩，又接诵完最后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几句，就是我的心声。”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她问我：“你喜欢雨吗？我以前喜欢下小雨的时候一个人去淋雨。”
　　“你在古代绝对是个大家闺秀，秀美温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有林黛玉的柔弱多愁，有李清照的才情风韵……”
　　她轻轻地拍了我一下，低头笑了：“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你把我太美化了。”
　　“你听过齐秦的《不要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吗？”
　　“听过，他女友王祖贤还有一首歌叫《与世隔绝》……”
　　“说起王祖贤，你看过她和张国荣演的《倩女幽魂》吗？那是个浪漫感人的神话故事。张国荣扮演一个叫宁采臣的书生，王祖贤扮演被树妖控制而不得已害人的女鬼小倩。他们在兰若寺相遇，一见钟情。后来在道士燕赤霞的帮助下打退了恶贯满盈的树妖，可是小倩又被被逼下嫁给一个叫黑山老妖的魔王掠去阴间，于是燕赤霞和宁采臣又闯进阴间去救小倩，一场恶战，终于消灭了黑山老妖。等救出小倩回阳间，小倩也因救他们而奄奄一息魂归骨灰坛——他们就这样永别了。里面有一些很经典的话，就是‘你又给了我一次假希望——不过假希望总比没希望好！’‘生命就是个监牢。’”
　　那晚我们敞开心扉聊了很多，我们靠得很近，而那场雨是那么的惬意解人，直到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幸运之神对我唯一的一次关照。
　　临别时，我约她明晚见，她欣然同意，我心潮澎湃以为上苍要把她恩赐给我了。
　　第二天下午她突然来找我，神色忧郁地把书还我，说昨晚我和她漫步时被她妈看见了，回去被狠狠训斥了一顿，不准她谈恋爱。她把一封说明的信递给我，并说她整整考虑了一天，只能听从她妈的话。我送她出门，五内俱焚。爱神啊，你就是这样作弄我吗？这太戏剧化了！
　　我情绪很激动，忍不住跑上街给她打电话。
　　“我看到你的信，我哭了……”我在电话这边一阵哽咽。
　　“对不起。”她情绪低落地说，“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孩，你也感动了我——但我的父母不想我谈恋爱，说我现在一无所有——另外我不想你是因为同情怜悯我的遭遇才爱我的……”
　　“不是！不是！”我又激动起来，“我是真心真意的！因为我们有共同语言！——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爱吗？”
　　“……相信。”她难过地说，“但我不想以后我们会像你的队友吕云和她女友那样多年了又无缘分开……我们还是先做朋友吧。”
　　“你相信我们会走到一起吗？”
　　“相信！我相信我们有一天一定会走到一起的。”这句话我默默记住了，即使是“假希望。”我就为了她这一句，苦守了数年。
　　我就这样在失落的情绪中焦急等待着命运的裁决。父母的翘盼紧揪着我不安的心，夜深人静后我彷徨无依地跪在观音菩萨前合掌默默祈祷让我考上大学。
　　家里待不住，就一连几天躲在表哥玉林家。八月初的一晚，我和表哥玉林、小蔚吃过饭，姑妈和我小妹神神秘秘地来找我了。坐上半天，笑着告诉我今天录取通知书送到家了，邮寄人还送来一大束鲜花，我小妹比我还高兴。
　　我静静坐在书房里，打开录取通知书，是的，虽然是专科工艺美术专业，但一种久违的苦尽甘来一浪接一浪向我涌来，以前那些失败那些挫折那些呐喊与眼泪一幕幕放映过脑海——是啊，我终于成功了！我打开放音机，一曲《海阔天空》飘荡在冰火碰撞的思绪中。父亲默默提着炉火进来陪我坐下，太久的期待终于化成欣慰驱散他苍老沧桑的脸颊。
　　学费是五千元，这对一个贫困的家无疑是个大数字。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顾叔叔家，他们很高兴立即借了一千元给我。接着一些被我治好病的人、姑妈家的大力帮助，终于凑齐了五千元。接着办理了各种粮食转移、户口转移的烦人手续。
　　路上我遇到了她，告诉了我这个喜讯，她笑颜逐开，一连恭喜。临上昆明时我们又出来散了一回步，她说过一久也要上昆明进修两年的计算机管理——太好了，那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上昆明的那天她要赶来送我，我谢了她。在姑妈的陪送下，告别父母，告别朋友，我朝着一个陌生的经济发达的省城——昆明而去。
　　等待我的是什么呢？未来是一个美丽的空白。车开动了，我望着亲人朋友远去，望着故乡的一座座山远去，想起毛泽东少年离家求学时写的一首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夜游者呓语：
　　夜色开始燃烧了，月亮一片赤红，黑暗的鼻息如雷，夜灯在震颤，铁灰的路在扭动，幽深的巷道急速地后移——我开始午夜狂奔，无数妖魔在后面追杀。
　　再回头，已三十。2009又一个孤独的元宵，又一次油腻的落寞：希望已经变成可怕的魔鬼，悲伤已经麻木。看夜空绽放着灿烂的烟花，我却像一头嘶哑的狼无声地干嚎——爱情啊，事业啊，家啊，一一被时间击落。
　　勇气呢？愤怒呢？这都是数年来一味顽固对抗的后果吧？用完金斯堡的《嚎叫》而嚎叫，波德莱尔的《腐尸》而腐朽，太白的《将进酒》而特立独行后，生命只剩一个冥顽不化的空壳，里面住满了猫头鹰、蝙蝠、硕鼠和天鹅——它们和睦而相互残杀，最后剩下的就是条致命的毒蛊——它可以把我继续顽固，继续与世界决裂，直到纯粹后炸个粉身碎骨。
　　诗人，走到大街上一个迷乱的白日梦幻游者！诗人，情感的狂乱纵欲者！诗人，这自命“为天地立心”的狂妄疯子！诗人，贼头贼脑蹦跳过一枚枚金币一双双豪乳的尴尬小丑！诗人，大自然的私生子人类中的另类！诗人，痛疮上一帖残忍的创可贴！诗人，生产换不来饭吃的野种，遍地捕获马路上的垃圾、车印，也戴上高度眼镜拿着放大镜四处寻找善良！诗人，无论浅吟低唱或是慷慨激昂都想找回一种尊严！诗人一生都在寻找他们可怜的家——我把黑暗磨得漆黑——没有路的路会走得更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