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日私语的岁月(8)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5-12-24 21:49:12 字数:5947
从前,有个叫赵匡胤的青年,他不得志的时候十分贫寒。他有个贤淑的妻子,靠针线支撑着家。赵匡胤无所事事,天天跑到赌馆去玩,想碰碰运气赢几个钱。家里值钱的都被他拿去当了赌钱,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一年冬天,鹅毛大雪纷飞,他终于赢得了几个钱,连忙去买了个大麦瓜,因为穷得精光衣服上连个口袋都没有,他只好把那找回的五分纹银含在嘴里,兴冲冲抱着瓜回家让妻子做饭。
他回家的途中有一座必经的独木桥。他望望下面冰冷的河水,咬咬牙小心翼翼地过桥。颤巍巍的独木桥,偏偏等赵匡胤走到中间忽来一闪,大麦瓜又大又滑,像一条鱼滑出他的双手掉向河里,“哎呀!”他低头一声,嘴里的银钱也掉了下去……时来运转,赵匡胤后来做了宋朝的开国皇帝。
一年他带领大军经过高山,山下是滚滚江流。忽然前面开路的先行官神色惊慌地跑来报道:“启禀我主,前面不知何故,堆满黄金白银如山,阻当了大军的去路!”赵匡胤一听,沉吟半晌,冷冷地说道:“弟兄们,我当年背时倒运的时候连五分纹银都受不起,家里穷得叮当响,不见有什么黄金白银来帮助!如今寡人做了皇帝,那些东西才来捧泡(方言:献媚)!趋炎附势,可恶的东西!”他气冲斗牛,下令手下道:“弟兄们!这些都是捧泡的东西,给我统统砸下江去!一个不留!回朝后寡人有重赏!!”于是人影绰绰,黄金白银满山滚,扑通扑通掉进江流……
父亲只要一喝了点酒就嚼蜡似的反复给我和小妹嚼这一个快上百遍的民间故事。
哦,油污佝偻的背影,几十年一身青灰得发白的劳动服,布满老茧快成锉刀般的双手,时不时咳嗽几声,从汽车底盘下钻出,扬起大锤拿起撬棍,提起面罩点起焊条,夜深人静用牛皮纸把我的课本包成军被,给我制作上发条的小车,还有布枪、小三轮单车、四轮小轿车等等玩具,好吃的不吃,留给我和小妹,一大早把饵块洋芋粑粑、西豆粉塞到我手里,送我走到小石桥上学去,常常忍饥挨饿困守于气泵、扳手、电机、轮胎等等种种金属的城堡,酒后大发牢骚愤世嫉俗……——这就是我倔强、勤劳的父亲。
父亲大半辈子艰辛坎坷不得志,但他心灵手巧,有一手修理汽车的好本事。他早年由于个性耿介忠直,负气离开了一家国企汽修厂而去帮人修车,“打工”十几年。后来自己开了个修理店,虽说技术精良但生意不好,又加上他宽厚待人常让一些来修车的小人无赖拖欠修理费,以至于生意更清淡。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回首话沧桑,那些点点滴滴,那些风风雨雨,无不在说世态炎凉,人生多艰。可这些困苦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在操纵?在他的身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宿命。
据说,他五、六岁的时候还看见日本飞机来我们这个小小的穷县城侦查,挂断了我们家一围粗的大沙棠果树。更具传奇的是,他还看得见世人看不到的东西——鬼。
那时,爷爷请我们县城西来寺的和尚们来家做瑜珈焰口超度祖先亡灵,当师父们搭起法坛诵经做佛事的时候,他看见许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男男女女拥来家门口。当法座上的法师把小包子撒下来时,那些奇怪的人纷纷来争抢食物。出门时见深巷里尽是人影,有些脚有3米多长就像踩高跷,有些可以自由穿过墙壁,有些在空间像游泳似的漂浮前行。他那时很小不知道是“鬼”,倒也不害怕还很感好奇,于是去告诉爷爷奶奶他见到的这些怪事,大人们都不相信,责备他说谎。
有一年端午节,奶奶做了好多包子、馒头,供在祖宗灵位前。天黑时分,父亲坐在屋门一侧玩,奶奶在厨房里织布。父亲忽然看见大门外撞进一个疯癫破烂乞丐样子的人来,那人完全当父亲透明,竟走到正堂前伸着脖子东瞅西瞧,看见供桌上的包子馒头就跳进屋去伸手抓,父亲见了,那还了得,急忙大喊奶奶:“妈,有人进来偷祖宗灵前的包子来了!”话音未落,那人就像鬼怪片里那些特效镜头一样倏的一下蒸发了,奶奶丢下织布机赶来看时空空如也,哪有人呀!忙问父亲:“偷东西的贼呢?”父亲也傻了眼,看看灵位前的供品一样不少,困惑不解自问道:“刚才还看见一个花子进去拿了个包子,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有一次,父亲随奶奶上街买东西,走到菜市口时(当时处决人犯杀头的地方),突然看见六、七个排成一列蓬头垢面无声无息的人迎面走来。他们都手铐铁链脚栓铁鐐,其中有的只有一只脚,有的无头,总之惨不忍睹。父亲见旁边做生意的人好像根本没看见这群怪人。怪人们穿过那些生意人的身体,慢慢地朝他和奶奶走来。父亲十分惊骇,忙用力拉着不知何故的奶奶走到街旁,指着那伙怪人说:“那几个无头无脚的人走过来了,快让开!”奶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哪里有什么无头怪人,以为父亲在说谎吓人,又将他训斥了一顿。父亲哪里管奶奶的话,只是无限好奇地盯着那伙怪人穿过人流,又倏的一下蒸发了。奶奶顺着父亲眼光望去,还是没有看见什么无头怪人,但心头也一阵发毛。
还有一次,父亲去厕所解小便,忽然看见个身穿红衣绿裙的小女孩看着他,他急忙提起裤子向外面的奶奶救命:“妈,不好了,有个小姑娘在看我解手!”话音刚落,那个“偷窥”的小女孩又不见了。
大人们见父亲一天神神叨叨,就请来个懂行的人看。那人说父亲可能有“阴眼”——能看见阴间的鬼魂。大人们问怎么才能让父亲看不见这些脏东西?高人说:眼皮上擦锅底灰就可解。父亲擦了又擦还是“见鬼”,懂行的老祖母说:“既然解不了你的“阴眼”就顺其自然吧——多少人想“见鬼”都见不着哩——你听奶奶的,用青竹棍蘸上公鸡血,它们要是敢吓你欺负你,你就打它们!”于是天真烂漫的父亲就不怕了,做起“小钟馗”,一天就挎着蘸了鸡血的竹棍四处游巡,要是哪个“鬼”敢无礼扰民,就用竹棍诫之。据他说有的被他打得跳起几丈高,有的被打得越缩越小,有的还打得唧唧叫。家里的人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仗势欺鬼,横行乡里”了。
后来直到父亲十五、六岁的时候,“阴眼”才自动关了,但直到现在他的与灵界的渊源一遇到机缘还会出现灵异现象。
1970年初奶奶去世,在满七那天出殡。父亲跑在前头指挥送葬队伍,为看得远他爬上别人家的坟头,婶婶也跟着他东爬西看,好不容易才抵达葬地安葬。下山时,大家发现父亲一个人走在后面,不言不语脸色苍白,忙去搀扶,又见婶婶忽然昏过去,口讲胡话,说要随奶奶而去,大家只好背着她下山。
回到家后,父亲一屁股坐在屋檐下垂头无语,这时在屋里休息的婶婶忽然哇的一声嚎啕起来,满地打滚,情景十分吓人,七娘、姑妈、大伯等忙去安抚她,不知婶婶哪里来的气力,五、六个人都压扯不住。只见她脸色寡白双眼直瞪,咬牙切齿,众人都吓了一跳。姑妈见状惊叫道:“哎呀,怕是撞邪了!”忙去院里找来筛子抓来一把花椒,叫大伙按住婶婶,用筛子罩住婶婶头,再把花椒撒在火塘里来熏婶婶身上的邪气,结果婶婶越闹越凶打掉筛子,用一种陌生人的口音唱道:“我不怕!就是请来玉皇大帝也不怕!”又用手指着姑妈吼道:“你们抢我的地还想来打老娘!休想老娘走!”又是死命挣扎起来,似要挣开众手来个一人一口,几个男人都按不住。姑妈忙叫坐在屋外一声不响的父亲来帮忙,父亲只是不应,低垂着头痴痴呆呆,乱成一锅粥。
二伯请来派出所的李某,想借警察的阳刚正气来压压邪物。李某来家后掏出手枪站到婶婶面前威慑道:“你给我赶快离开她,不然马上绑你上公安局!”婶婶脸色转青,又唱道:“公安局老娘才不怕!就是搬来大炮也不怕!”一家人没法,李某只好朝天开了一枪,只听院里“砰”的一声枪响,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叫,枪声响过婶婶果然安静下来,惊慌自语说:“哦,真有大炮呀!——那老娘还是走了!”说完就昏过去,虚弱地靠着墙壁。大家以为邪物给枪声吓走了,忙又是烟又是茶的感谢李某。
吃饭的时候大家又来看父亲,只见他还是垂着头一声不吭,活像个雕塑。姑妈又拿花椒来熏,不见效果。忽然想起鞭炮可以驱邪,就叫人去买来一大串,在屋里屋外噼里啪啦地放起来,好不热闹。
鞭炮一放还真有效,父亲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说想喝水了。大家舒口气正要吃饭,忽然躺在屋里的婶婶又闹喊起来,众人忙去安抚出来后见父亲又垂着头跟个木头似的。只得又放鞭炮让父亲回过神来,婶婶又发作起来,等安抚好婶婶,父亲又犯起痴呆。新丧又添祸乱可谓祸不单行。
如此折腾了好几天,听闻县里西来寺的方丈真空法师有道行,连忙礼请老师父来家做佛事驱邪解冤。老法师带着六七个和尚来家看了两个病人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说:这是父亲、婶婶爬了别人的坟头冒犯了阴灵才招致阴灵附体作祟。便用三张大桌子累叠起来搭个法坛,铺设道场圆圆满满地做了堂佛事,超度了阴灵,解怨释结。做完那场佛事后,第二天父亲和婶婶的邪病就完全好了。经此知道,别人家的坟头是不能轻易站上去的,阴人、阳人都得互相尊重。
在我念高二的时候,父亲的魔障又来了。
一天中午,我送饭给在后公路旁开修理铺的父亲。到了修理铺,见80平方的修理场地空无一车,父亲若有所思地坐在修理棚小门口吸着烟。父亲吃两口就不吃了,我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叹开气说:“今早不知怎么回事,我刚起来把电焊拿出去焊轮轴,一转身忽然见这门口爬来一条红麻蛇,眼睛直瞪着我。我想怕是磨难又来了,忙去旁边的杂货店上买了半斤烧纸,在它面前就烧起来,叫它赶快走,不要来磨折我,生意已经够差了。说也奇怪,我刚烧了几份纸祝告了下,那大红蛇就嗖嗖地走了,钻进沟里不见了——唉,这东西出现怕不是好事——直到现在还没一点生意。”我听得心惊肉跳,安慰父亲不要乱想,心里却袭来一股莫名的不安,因为在我小的时候院子里就爬出一条蛇来,被父亲一怒之下用锄挖成几段,此后家中一直不顺,大小灾病纷纷上门,一直持续了半年多,后来又听好多人家若出现红蛇,大多有灾祸发生,是不详之兆。
自从红蛇无故出现后,父亲修理铺的生意十分清谈,他整天忧心忡忡。又过了两三天,那天晚上我下自习后回来睡下,到十一点多的时候听到父亲走了进来。只听母亲问他:“你不是要守铺子的嘛?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父亲说:“我回来拿电筒。”说完拿着电筒就走了。我心想怕是要发生点什么了,心里忙默默祈祷菩萨保佑。
第二天父亲回家吃中午饭,他对我们说:“昨晚我又望见脏东西了!”我忙问:“什么时候望见的?在哪里?”父亲说:“就是昨晚我来拿电筒回铺子的途中,走到体育中学大门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背站在体中的大门前一动不动。我见铁门紧闭,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怪,要进去也不喊门,紧贴着门木雕雕地站着。我刚走了几步,心想不对,再回头看时那男子的背影已不见了!才几秒钟,要是他进去了也没听到门响,要是走开了也没见到脚步声。”我问:“昨晚是几点见到的?”父亲说:“那时是十一点半了,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又问:“怕是看错了,难说是个过路人。”父亲说:“哪里有这种过路人?背站着不声不响,几秒就不见了?肯定是又见鬼了!”一家人人心惶惶。
真是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那天父亲修车刚从汽车底盘爬出,千斤顶就坏了,整个车身压了下来,吓出父亲一身冷汗,然后人家的车斗上的帐篷就无故烧了起来,转眼成了飞灰,于是修车不成反赔钱,一下赔了1000多,把一个月生意都赔进去了。不过父亲能从底盘下爬出逃生,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发生了这件灾祸,对父亲打击很大,一下病倒了。那条红蛇那个背影是不是厄运的特使?
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没有了,我们一下陷入了困境。所幸姑妈家常来帮助。那时我就想不读书了,干脆找点事做,姑爹说:“你现在不读书,出去去帮人洗碗吗?难道还要学修车?只有读出书分到好工作才是正途!”
高二下学期,父亲又病倒了。他起早贪黑劳累过度受了风寒发起高烧。那天他饭也不吃,吃了药靠着墙不停地咳嗽哼哼。我看得心碎,我说扶他去打针他怎么也不去(父亲不想费钱),就说:“爸爸你今天不用去铺子上了,好好在家休息。”他喃喃地说:“不行啊,没生意怎么行啊!”说着强撑着病弱的躯体踏着沉重的步履去铺子去,我眼泪掉了一串。
那段时间父亲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他幼时的阴眼又开了几天。据他说,一个深夜他病得厉害,躺在修理棚简陋的床上忽然看见一帮人贴着墙面“爬”了过来,抬头看屋顶上也有几个吸着,还听见有人在叫他名字,他连忙打开电灯又什么也不见。父亲的病就更为加重了。当时我就真火了,虽说佛教讲得是慈悲,但我想这些脏东西太可恶了,怎么一二再再而三地折磨父亲给我们家雪上加霜!又见父亲吃了很多药不见效果,我心急如焚,只好去求菩萨。
我在菩萨座前供了一盏净水,虔诚地跪在观音菩萨前祈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保佑我父亲啊!他可是大好人,处处与人方便,即使是他有多生的罪业也不应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来磨折他呀!请您保佑他脱离病灾,请您赐予甘露净水治疗他身上的魔障、病障!”祈祷完我就精诚地念了《大悲咒》21遍,给嘴唇干裂脸色苍白的父亲喝下去。
第二天,父亲奇迹般的好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喝下去后觉得满身舒服,当天晚上再也没看见那些脏东西了,好像是在深夜2点多的时候醒来,只觉得困扰了几个星期的重感冒及咳嗽好了,就像换了身体似的。从此我们家更是深信佛法的不可思议,父亲也常常上香。
每次父亲病了我都是用符水治疗,而他的病就会渐渐好转,再配合吃药,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我感到自己通过信仰的力量能治愈父亲的病而感到欣慰。事实胜于雄辩,这一幕幕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无不在说两个字:因果。
因果宿命在父亲身上表演得淋漓尽致。
父亲就像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天气好能收到几个节目,天气差哑然无声,而有时从灵界发来的信号借他得以“转播”,而“转播”就要耗费收音机仅有的电量!父亲也是一台古老的留声机记载着太多太多的沧桑,这昭告着无情命运的残酷和苍白的抗争。
父亲常问:“我前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今生要受如此苦?”
在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围着火塘,父亲呷口苦茶来了兴味,讲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敲更人十分孤苦伶仃。一天雪夜,他照例在冷清的街上敲更报时。这时恰巧遇到了除外夜巡的抚台大人一行。抚台见他可怜巴巴,就问道:‘你多大年纪啦?怎么还在大雪天敲更?你没儿女吗?’敲更人叹口气作揖道:‘回老爷,小人今年六十有七了,一生孑然,只靠这敲更糊口。’那抚台一听惊讶道:‘哎呀老哥,你怎么和我同岁!’又问:‘你是何年何日何时生的?’那敲更人回道:‘小人是某年某日某时生的,自小孤儿,靠一远亲才得以成人……’抚台一听惊得从轿里走了出来,拉着敲更人的手说:‘奇哉!奇哉!老哥怎么与我是同年同日同时生的呀!’敲更人凄然苦笑:‘大人啊,同是同年同日同时生,你当官来我敲更!’”
父亲的前世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世间有几人能回忆起前世?就算是今生也有好多事早忘了,何况无数前生?孟婆一碗汤,让灵魂“轻松”了很多。
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父亲,我多想探知你这艰辛坎坷了一辈子命运的谜底,我正跋涉向生命的源头寻找世人所不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