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画梦的童年和少年（7）

　　中考失败，表哥认识县城里钟屏中学的老师，就介绍我到钟屏中学复读初三。家人也鼓励我振作起来，于是我开始复读。
　　我被分到初三年级八班。班上同学有30多个，大都是县城里的。班主任李老师是个戴着眼镜、和蔼可亲的英语女老师。她了解了我的中考成绩后鼓励我不要气馁，一定能考上好学校的。她先分我与我小时就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林同桌。他当时也是在复读，十分贪玩，对修理电器很敏感，上课经常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异想天开，整天想着做韦小宝，在笔记本上填满武侠照片，录下金庸、古龙的名言。
　　新的环境营造了新的学习气氛，我总结了以前死读书的经验教训，懂得劳逸结合，理解最重。李老师特别关注我的英语成绩，常常提问我。我认真地理解课文，背主要单词、短语。每次李老师要同学们用学到的知识，组织英文词句复述课文时，都第一个让我起来复述，投来鼓励、关切的目光，我于是渐渐放松紧张的心态，自自然然地复述课文。每次复述完毕，李老师都亲切的赞扬和鼓励我，要全班向我学。不久，我的英语成绩也迅速上升到前茅。物理方面我更是飞速提高，一下子就被选为物理科代表。化学、数学也有了很大的起色。这些好情况让我渐渐恢复了自信。
　　一次，李老师问我有哪些特长，我说喜欢美术，以前经常出黑板报。李老师就让我跟几个同学出一期来看看。于是我将花边装饰、整体布局、美术字、插图全包了。老师、同学们一看，对我主持的这期黑板报很是赞赏。李老师对我说：“想不到你还多才多艺呀！”她看看我写的字点点头又说：“字也写得这么好！”我回答说：“我喜欢书法，以前经常练毛笔字。”就这样我的字在班上出了名。
　　国庆节前，李老师让我写句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的大字在黑板上，于是我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了一回，第二天李老师和同学们见后都十分赞赏我的字。高个子物理老师还说：“年纪轻轻就能写出这样的字，难得！”老师、同学的衷心赞扬和鼓励，我的那颗低沉的心又沸腾了起来，对未来升起了希望。
　　一次，全校举行硬笔书法比赛，消息传来同学们纷纷参赛，我低调不想参加。班上几个同学都上交了参赛作品，李老师见我没参赛，就叫我到她办公室。她对我说：“年轻人要有闯劲，要有拼搏精神，自己有特长就要展示出来，不然别人怎么会知道、重用你呢？没听过毛遂自荐的故事吗？战国时毛遂在赵国孟尝君府上是个不起眼的门客。当他们的国家被秦国侵略危急万分时，孟尝君决定带门客向楚国求救，众门客都不敢去，他却自荐才能，挺身而出随孟尝君去与楚王谈判求发救兵。最后凭自己过人的胆略和才识说服了楚王，楚王才出兵解除了秦国的围困。毛遂立下大功，传为美谈。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这样温温吞吞、默默无闻呢？明天你必须把书法稿件交到我这来。”一席话说得我惭愧难当，于是忙写了《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正楷钢笔书法上交李老师，她看了满意地说：“这才像年轻人嘛！”很荣幸，我获得了一等奖。全班同学都庆贺我，我内心深处很感激李老师的鼓励，努力学习英语，用它来回馈李老师。
　　这时候我真正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回想以前那个神经衰弱的病鬼，如何地刻苦读书，但事倍功半，以致中考一败涂地，就努力锻炼起身体。早上上学前、午饭后，我都要站几分钟的桩，还经常打坐练功，早睡早起，身体渐渐强健起来。
　　有天下课，李老师把叫到她办公室去，问我道：“你既然有美术功底想不想考美术专业？现在小三门——美术、音乐、体育十分热门，只要你专业分上去，文化分不成问题，再说文化分对你现在的成绩来说绝对容易达标的。你回去考虑下，要是想考我就介绍你到汤老师那里，跟他学美术，考美术院校。”我征询了亲人、朋友的意见，他们表示赞同。我仔细分析了利弊，觉得学习美术是条中考捷径，再者美术也是我的爱好，就回复了李老师。
　　李老师带我去到汤老师的画室。汤老师矮个子，偏胖，穿一套牛仔服，留一头精神的短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筒。汤老师了解了情况后，问我：“既然爱好美术，那就好办，只要肯下功夫就能成功！”从此，我与美术结下不解之缘，走上了用画笔求学的路。
　　我们学习的画室是在教务处年纪主任秦老师的旁边，一个20平方左右的教室内。画室内一方放着衬布、静物和一些石膏像，一方平排着画笔、原料、塑料桶、画板、放翻的凳子，墙上贴着几张水粉静物画和油画。同我一起学画的还有几个女同学，他们是：李丽红、钱艳萍、李静、黄燕等五个。李丽红瘦高，戴个眼镜，也是个复读生，据说以前就学过画了，爱开玩笑，骂人的口头禅是“死咕咕”；钱艳萍留着一条黑辫子，性情温柔，非常细心；李静瘦小，说话像莺歌；黄燕也瘦高，性格内向、稳重，心地善良。这几个画友和我共同度过那段花季中快乐与忧愁交织的学画光阴。
　　专业学画开始了。那天，我们几个同学来到画室，汤老师摇摇摆摆地笑咪咪着走了进来，叫大家围坐在一起，互相认识下，接着跟我们聊了当前考美术的前景——一片光明，叫我们抓紧这个国家教育机构正在热办艺术类考试的大好时机，好好学画，考取美术院校。我们一个个心花怒放。接着汤老师了解了各自的功底，叫我们下周六正式开始学画，准备好各种H类的铅笔、150克的绘画纸、画板、透明胶、擦头等美术用具。
　　正式上课那天，汤老师早早就坐着画室里等我们。我们带着画具并排坐下后，汤老师抽了抽烟筒站起来走到我们前面说：“我们今天上第一课：素描。什么是素描呢？就是以铅笔来塑造外界物体形体，表现其体质、形状、明暗、光影的绘画表现形式。它是绘画的基础。我们首先要学习并掌握它的基本绘画手法及规则。”接下来汤老师拿起一个贴好白纸的画板坐在我们前面，叫我们上前围看他的示范。汤老师像握剑似的握住铅笔的1/3处回头对我们说：“我们绘画的握笔方式与写字的不一样，要这样，才叫画。”说着他左手斜竖起画板，右手握住铅笔在画纸上熟练地画了道流畅、笔直的线条，他边画边说：“这叫排线条，是素描的基础——我们所要塑造的任何形体都是用一条条直线组合构成的。记住，线条要流畅，两头不能带勾，运笔用轻、巧、果断。现在大家开始练习。”
　　我们一连上了三、四节的排线条课，才进了表现物体明暗的课程。
　　汤老师在前面深蓝色的衬布上摆了鲜红的大苹果，指着苹果说：“绘画最重要的是培养观察力。”接着他指着苹果上被外光照得最亮的地方说：“这是静物的高光点，围绕在它周围的是事物明亮部分。”又指着苹果下角最暗的部分说：“这是暗部，物体在光的照射下所产生的明暗对比是我们绘画上表现物体体积感的主要表现手法。”又指着苹果明暗过渡部分说：“这是静物的明暗过度线，我们要表现事物的体积和光影，就要找到明暗交界线，从这边去越来越亮，往那边去越来越暗。我们一定要学会观察，找准交界线，分许出亮部、暗部、高光的位置。”最后他指着苹果投在衬布上的阴影说：“这是物体被光照射所产生的阴影，它也是表现物体体积感、空间感的一个要素。”说完，他看了看苹果，迅速在纸上用直线勾出苹果形状，画出明暗交界线、阴影，对我说：“现在我们给它上调子。”
　　果然功底深厚！汤老师10分钟还不到，一个极有体积感的苹果跃于纸上，他看了看又给苹果加上阴影调子和衬布的皱褶来体现空间感。苹果的高光，明暗刻画，背景空间都处理得十分出色，整幅画完成不到15分钟，我们禁不住鼓掌。
　　绘画培养、加强了我的观察力。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狂热地崇拜鲁迅。
　　他那种冷峻、深刻、幽默的讽刺艺术尤让我倾心。在复读的这一年内我陆续写了几篇自命题的散文，刻意模仿鲁迅，一心想学到这位大师的精髓。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狗，装腔作势地空喊一场，弄得满纸都是苦大仇深，过了把“鲁迅瘾”。
　　鲁迅的小说里我很喜欢那篇《在酒楼上》。在那个黑暗的时代，故人不期而遇在异地的小酒楼上，忧思、感慨、烟雨、唏嘘、忆旧再加上浅斟细酌，很有中唐诗人司空曙的那首著名的《云阳馆与韩绅卿宿别》的意境：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凄清的雨夜，一盏寒灯孤照，窗外黯淡霜雾漂浮在竹林里，你我对酒清谈，前尘往事，明天又要分别了，此情此夜多么难舍啊！
　　我最喜欢他的还有几篇充满想象力的历史短篇小说，如：《铸剑》、《奔月》、《补天》。《铸剑》是根据魏曹丕的《列异传》、晋干宝的《搜神记》所记载的赤鼻为报父仇杀楚王的故事而改写的。小说讲的是干将、莫邪为楚王铸成雌雄二宝剑，干将只将雌剑献于楚王，将雄剑吩咐其妻掩藏。莫邪后生一子，奇眉修长，名赤鼻（鲁迅改成“眉间尺”）。他长大后决定为父报仇，乃怀雄剑前去行刺，但楚王戒备森严，他无法下手。疑难间，一个黑衣侠客愿意提他的头和雄剑去进献楚王，借此杀楚王为他报父仇。他便将首级和宝剑交给侠客。侠客带上就进宫面见楚王说他所带来的人头会唱歌跳舞，楚王很好奇。侠客让宫人抬一个煮牛的大鼎放在殿外，盛满水，鼎下生火。楚王与诸王妃、大臣纷纷围观。侠客便将眉间尺的头放进鼎内，并仰头唱起歌。那鼎内的水就回旋上升超出大鼎，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柱。眉间尺的头眉开眼笑忽然活了，上下绕着水珠翻筋斗、跳舞，千姿百态，同时也唱起歌来。这时，水柱随着消隐的歌声渐渐下降，一直降到鼎口以下，那头也沉入水底。侠客诱楚王到鼎边向下细看时，乘机把剑将王的头斩落水中，众人看得呆了。眉间尺的头就去咬王的头，但反被王咬。侠客就挥剑将自己的头也斩入水中，帮着眉间尺夹攻楚王。王头被咬死，眉间尺终于报了父仇。等军士拿铁勺去滚沸的水中捞起时，已是三个一般无二的的头骨和几绺头发了。王公大臣无法辨别，只好将三个头骨和王的躯体一同埋葬，是曰：三王墓。这篇小说里，王的残暴、贪婪，眉间尺的坚定、勇敢，侠客的侠义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他的散文如《过客》刻画了一个总听到“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不停跋涉的旅人，执着而坚毅地步向生命的家园。《希望》表达了青春耗尽，希望飘渺但仍要向前追求的那种精神，深深打动了我中考失败后的幼稚的感伤与消沉的心灵，对远方的希望再一次迈开步伐。受这篇散文影响，我就写了首《苍茫道上》的打油诗：“不知道，我何时启的程，就这么走/走在这苍茫的道上/我常常向故乡捎信（制造点背井离乡的气氛）/那是应该感谢白鸽/常常在路上入睡/那时应该感谢白云/然而这条路，绵绵无尽/……我知道我必须走，一直走——/伴着风和雨，伴着泥土和蓝天/走！走下去，”
　　还喜欢他的奇崛、荒怪的短文——《墓碣文》。该文可以看成是一篇奇异的短小说。
　　“我”在一座荒坟前赏读亡者生前写下的痛苦迷茫、寻找灵魂的碑文，后见坟已破裂，中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碑文背面写着：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我”与坟中的没有内脏的死尸都是“我”的两个面。“我”是旁观者是迷惑者是逃避者，死尸是挣扎者是绝望者是痛苦者。作者冷峻深刻地解剖自己，他在矛盾中寻找“希望”，寻找生的意义。这是波德莱尔培育的那束“恶之花”，它以陈腐的死尸反讽逃避者的懦弱，它要他举起手术刀挖出自己的心脏，剖析、拷问自己的灵魂，挖掘生的力量。
　　鲁迅承继了庄子、屈原、杜甫、苏轼、蒲松龄、吴敬梓、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可夫等中外大师的文学精神，以冷峻、入木三分的观察力，在剖析自身与外身中找出解放、重铸灵魂的力量。他激活了现代汉语的幽默、反讽、戏谑、批判、口语性，为中国的现代文学精神贡献了一把手术刀、一面镜子、一根手电。
　　很钦佩先生那首充满独立精神的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记得那段时间语文课正上鲁迅的《孔乙己》，文中那个备受封建思想荼毒的迂腐可怜的文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平时就喜欢文绉绉地引经据典，有时还会带开玩笑的说起文言文来。有次一个同学把别人的作业本发给我，我见拿错了，忙道：“此非吾之本也，非也非也！”逗得几个同学哈哈大笑，于是就被班上那个出了名的有点刁蛮、有点可爱的水桶型胖女生取了个与时俱进的绰号——孔乙己。啊呀呀！这一叫非同小可，瞬间全班都叫开了。这个绰号又像洪水似地向外奔涌，连几个邻班和初二年级的同学都知道了。下课休息一出去就被认识我的叫，特别女生最爱这样叫我。起初有点受不了，但后来无法控制事态，索性泰然受之。如迎面走来个女生，还没喊完“孔乙——”，我就先应道：“然也！”后来这个绰号又流传到我们画室里，几个女画友都知道了，一天就拿它跟我开玩笑。我那时人单力薄只好随着她们，只要她们一叫，我就说：“茴香豆准备好了没有？要知道我是‘君子固穷’啊！”
　　渐渐“孔乙己”这个绰号带上温馨、亲切的色彩，同学们都说这样叫我更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