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画梦的童年和少年(3)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5-12-07 14:12:07 字数:7789
很小的时候,只要我一进寺院心灵就充满庄严的感觉。我特别爱看那些威武的金刚和大肚弥勒佛,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就想顶礼膜拜。大人看见后,都夸我“很有善根!”。我们县城里有一座西来寺,每逢初一、十五,佛菩萨圣诞之日,就有很多香客来朝拜、吃斋。庙里的师傅们的厨艺真是棒,觉得吃素有一种自然的香甜。浑厚的法鼓敲响,罄、木鱼、钹齐鸣,法师和居士们有条不紊地唱诵起悠扬、庄严的经文,我就觉的有股神圣的力量灌注进身体,忙丢下顽皮胡闹,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双手合十顶礼佛祖。有一次,寺里放焰口,许多人聚集在门外观看。我跟着父母、姑妈挤进人群,跑进大殿的一角跪下。殿内两排坐着许多僧人,中间的檀木大桌上端坐着一个头戴莲花帽、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老法师清癯庄严,一络白须直垂胸前,他瞑目默诵着经文双手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印,他浑身透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深深被他震慑。后来才知道这位法师是寺里的住持,法名真空,整天都在禅房打坐修行,他的道德修行备受县人敬仰。他诵完咒,就往坛下撒小包子,这种包子比小笼包大一点,包子上都点上红点,包心多半是豆沙、白菜、豆腐。人们都说这是鬼头包子,是撒给饿鬼吃的。什么是饿鬼呀?我问大人们。大人说饿鬼就是很饥饿的鬼,其他也说不出究竟。后来我学佛后才知道他们是六道轮回中比较痛苦的一道众生。他们又饿又渴,脖子还没有拳头粗,吃不下东西,喉咙整天火烧火燎的,肚子又非常的饿,所以非常痛苦。放焰口的意义就是通过佛法的加持,让他们脖子变粗能获得法食解脱饥饿的折磨,从而修行走上解脱之路。既然是撒给饿鬼吃的,我们怎么能吃呢?会不会也变成饿鬼呀?我很担心地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大人,大人们说鬼头包子让老法师念经后,人或鬼都能吃,小孩吃了聪明、听话、不生病!我连忙咬一嘴,面有点硬、淡甜,这样再也不用打那该死的青霉素针了吧?
六年级下学期的一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件让我铭心难忘的事。
有天夜晚12点左右的时候,我们家鸡圈里的鸡突然叫起来,声音凄厉,还伴随着挣扎碰撞声,我们被吵醒,父亲连忙批上衣服拉开灯出去院子看。
“哎呀,不好!我们家的母鸡怕是被黄鼠狼咬死了!”父亲在外面惊叫起来。母亲、我和小妹连忙也出去看,只见鸡圈到处是血和鸡毛,那只母鸡僵躺着瞪着大大的眼,格栏旁边的老公鸡也惊得格格的叫。我和小妹都给吓了一大跳。哪知发生此事后的第三个晚上,真正的怪事发生了。
零点过后,鸡圈就会响,几分钟后厨房门放佛有人打开,随后砧板就传来切菜声,再过四、五分钟桌子也会响,这些怪事吓得一家人人心惶惶,我更是缩在被里豆气不敢出。父亲终究是条好汉(据他说年轻的时候去汤丹工作,通宵独行山地),黑坐在屋内想看个究竟,结果一无所获。这样折腾了一星期多,我们一家正束手无策时,九娘(我爷爷、奶奶的第九个女儿)从昆明回来探亲了。
她一进屋坐不到两分钟就说她身体难受,说是屋里有脏东西——原来她离家上昆明后信了佛教,供着观音菩萨,每天毕恭毕敬,早晚礼拜焚香,一段时间后竟然自然地会画水治病驱邪。她来我家的当晚,就焚香画水,用柏芝蘸着净水在屋里屋外四下洒净,结果奇怪的响声就停止了,一直清静了三天。洒净后的第四晚响声再次发生,一家人不知所措。
次日,她请了个五十岁左右的巫婆来家中做法事。巫婆念念有词,要提在我们家做祟的鬼魂来审问,她点了三柱香忽然连打三个呵欠,就开始痴痴呆呆地唱起来,声音诡异尖脆。一会儿巫婆忽然说:“我是此处土地,你们找我什么事?”九娘说请神查查家里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巫婆接着唱起带阴兵阴将去祖坟查看,过了半天说是没找到,九娘又叫“他们”来家中找,结果“找”到了,那些看不见的“阴兵”通过巫婆的口告诉我们——是我奶奶!九娘叫“他们”将奶奶的亡魂带来问原因,巫婆便又折腾了好几分钟,口音变成个十分苍老的女人声,连哭带唱地叫我父亲“儿啊”,说她在那边受罪,所以来家中做点吃的。父亲问:“既然是妈妈回来,为什么要将家里搞得到处乱响,吓着阳人?”“奶奶”通过巫婆的口叹了一口气,唱说:“老娘是日子过在刀尖上!”后句话一出,大人都吃了一惊:这不是奶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吗?九娘又问:“每年七月半都烧纸钱给您,怎么生活还苦呢?”“奶奶”说收不着,没打包写名字!忽然提高嗓门骂九娘:“小老九!你学了佛教就来整老娘吗?还洒净水!供桌上放着令牌!”我吓得躲在姑妈背后。九娘连说不知是奶奶。姑妈问:“打包就一定能收到吗?”“奶奶”叹口气说:“人上年纪,抢不赢人家。”阴间还有抢钱的土匪?我觉得十分荒唐。九娘又问爷爷在哪里?“奶奶”只是摇摇头唱说:“没住在一起。”九娘问:“您来三哥家有什么好处?怎么不去大哥那些有钱的家去?“奶奶”说:“人家门槛高进不去。”父亲请奶奶以后不要来家中吓人了,每年会打包烧纸上坟的。九娘说以后会多多诵经超度。
“奶奶”临行时,姑妈等叫我喊一声,我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她”也没反应,说声“我要走了,人家在催我了!”就没声音,巫婆的头一下就低了下去,半天才抬起来,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看她累得精疲力竭。我难辨真假,只看得心头狂跳,连厕所都不敢去。
“带亡”查出原因后,第二天九娘就开始做佛事三天,那半夜的怪响事件才得以彻底平息。
经过那场惊心动魄的事后,我这个目击者开始不自觉地对佛教、鬼魂一类的事情感兴趣了。九娘识字少,她住在我们家那些日子,晚晚叫我读她从昆明带来的赵朴初先生介绍佛教的书——《觉海慈航》给她听,不知不觉我被里面的“轮回、因果、鬼魂、净土、修行、慈悲”等等内容吸引进去了。这件怪事加上我们家历代都信奉观音菩萨的宿缘,很小的我便与佛教就结下不解之缘。
清明节,我家、姑爹家、七姑爹家十多人就组成扫墓的队伍,浩浩荡荡登上山路。爷爷、奶奶和大爹的坟都在双胞云山顶——这座山是县里较高的山之一。我一般爬到半山腰就爬不动了,大人们连哄带背才能带我上路。山路崎岖,到处都是枯草丛生的坟墓,住在山里的人背着大背箩,吆着羊群而过,铃声响在空旷的山中。两个小时后终于爬到山顶,爸爸引我来到两座低矮的坟前,指着漫漶的碑文告诉我:“爷爷叫张钧武,奶奶叫张杨氏。爷爷洗了一辈子的皮革,奶奶织布养家。解放前受国民党四管会欺负,解放后在文革中又历尽苦难,做了一辈子的本分老好人,从不与人争执,乐善好施。你大爹生性豪爽,早年参加远征军去印度打日本,回来后身体劳伤成疾······”
幼时清明扫墓的情景历历在目,后写诗为记:
清明追思
清明向网络移植
祭祀也成为一种时尚
故国在今天披着黑色斗篷
迎风走上祭台
没有诗意的正午
到处都是酒家
晴朗的春城没有雨纷纷
骑牛吹笛的悠然少年也骑上了
赛车踏着滑板风驰电掣
那时一家人背水壶带糕点爬双胞云
我蹦跳在从未谋面的祖辈坟前
点香烛献刀头烧纸钱三叩首
姑爹开始激动地讲述那些灾难的年代
爷爷魁梧挺拔的平民光头长衫安详坐在照片里一生去东门外洗皮革
积德行善与世无争将要去参军的父亲关进小屋常拿一根戒尺教儿女要本分做人
晚年瘫痪便尿一床眼睁睁看着红卫兵冲进来将铜观音许多祖传古玩席卷而去
奶奶端庄贤惠常年默默地坐在织布机旁九个儿女没有饿坏冻伤
他们旁边躺着的二大爹早年被国民党拉去印度参加远征军打小日本
魔鬼训练折了肋骨子弹穿过左肾回家来高谈阔论描绘玄奘的晒经石
缠着绷带硬是赤膊照了张相
常记他临终前说家里太黑要看看天空
于是父亲、姑爹、娘娘们把他放上木椅抬着他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和院子转了又转
想起他们就想起老家的外婆她头上常年裹着黑纱巾穿一件永远干净的青色对襟衣
佝偻着身子被裹紧的小脚踏地无声县城是她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沉默的女人洁净如石善良如水
做完家务后静静坐在屋檐下松开长长的裹脚布
抓一把米和包谷呼喊鸡、鸭、鹅们前来用餐
观察它们的憨态嘴角挂上笑容
山风抚过枯草抚过松林抚过小松鼠的绒毛放牧着云朵
大山的深处卧着一个桃花源似的村落
我津津有味地坐在爷爷的碑前吃凉米线
死亡艰难就像星星那样遥远
一次山风吹火将枯草点燃大家折下松枝手忙脚乱
叛乱平息每一张脸都成了黑熊怪
枯草老树昏鸦山岗上歪坐着好多蓬头垢面的坟
妈妈拉着我迅速走过不忘啐口吐沫拍着我的胸膛说:三魂七魄归身!
爸爸讲的鬼故事总是引人入胜下山时风吹着发凉的背心常觉得有人跟在后面
叮叮当当前面响起一阵铃声
背马箩的山里人一步步走来汗水淌过他黝黑的脸庞后面跟着一串小羊
风静静地吹铃声久久回荡在暮色的山间
有的死了他还活着
生活的信条总是一张张撕下又贴上
暮色垂下铁路旁纸烟灰飞
风吹着清明吹走一些模糊的身影
如露亦如电飞鸿踏雪泥
几十年后我还不是随风而散
端午节来啦!每家门上插上艾叶,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姑爹用毛笔在红纸上写首诗贴在一进大门的墙上:“五月五日午,天师骑艾虎。手执苍莆剑,诸魔入地府。”我们家买了好多面粉和猪肉末、豆沙、白糖,爸爸将一张大桌子搬到堂屋里,率领我们揉面做包子、馒头。父母做大包子和馒头,我和小妹做小包子,但是我们总做不好,于是尽做些猪、牛、狗小动物。姑爹告诉我过端午节是为了纪念战国时期屈原的。他是楚国伟大的诗人,为奸小残害被楚怀王流放,最后悲愤而投汨罗江。诗就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些吗?它能产生有如此大的力量,引人千百年纪念一个跳江的人?中午的时候,桌上摆满了包子、馒头,父亲给我们每人倒上一小口雄黄酒,让我们喝下去,说是能辟邪气清肠胃。上学的时候,父亲蘸了几滴雄黄酒点在我和小妹的面门、耳垂、人中、太阳穴上,他相信雄黄酒一定能驱除晦气、病障——白娘子那么厉害的法力吃了雄黄酒都现原形,我们吃了就会快长快大。那些年每到端午节正午,感觉苍蝇真的少很多,雄黄酒的威力当真不可小觑。
每年中秋节吃过晚饭,会泽很多人家都准备一桌丰盛的佳肴(月饼当然是主品,石榴、毛豆、梨、苹果、点心、糖等作辅)抬到院子里,直等明月高升开始祈祷祭献。献完月我们开始吃这一桌美食,吃多就撑,但口福不可错过,因此有人叫它“撑伤节”。传统节日里,中秋节最有诗意。李白的《月下独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正是写月的经典佳作。吃过月饼,很多人家都要去夜登县里的风景小山——金钟山——消食赏月。一口大锅样的金钟山翻扣在县城南面,它在后面高峻山峰的衬托下,像一个秃头矮冬瓜。夜色如水,石槛路一级级蜿蜒而上,两边青松林立,半山腰上那座小亭掩映在突兀的山石和松树里。山风吹过,隐隐传来亭角的风铃声。一路上都有灯,无数男女老少摆着龙门阵缓缓而上,我跟许多小孩疯跑在前面,黑暗的树林成了我们的战场。到了半山亭,我们就爬上二楼俯瞰着县城,数万家灯火,寻找自己的家。一阵呜呜哇哇鬼吼猴叫,看谁的声音飘得远。县城大片民居后是无数漆黑的田野,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女人样的山脉平躺在大地上,将后面的世界全部遮挡。那些山坡里,有一点点光在闪烁,就像天上的群星。爸爸指着金星告诉我,除了月亮这是最亮的一颗星,它离我们很近。雨是怎么来的?肯定是谁用北斗星这把勺子舀银河的水洒下来的!那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呢?是玉皇大帝吧!姑爹告诉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亮上那个嫦娥孤孤单单地坐在广寒宫里,只有玉兔和她作伴,她一定很后悔当年独自吃了仙药,舍下后羿飞奔月亮吧。秋露重了,我们也该下山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春节来了!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兴奋的节日。
为了过年,每一家基本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张罗准备了。腊月初五左右,就要进行掸尘仪式。母亲包上头巾,将橱柜关严,水缸盖好,蚊帐拉拢,提起一把大竹扫帚先去囤放杂物、粮食的二楼扫灰尘,扫完下来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地进行大扫除。清扫完后,父亲就要开始他的繁重的裱屋任务。下班吃完晚饭喝口茶,他就腾出一张大桌子,将成捆的报纸搬来铺开,这时母亲已将一大盆面浆煮好,父亲接过来一刷子饱蘸下去,在报纸上来回刷浆,这姿势总觉有点像在写毛笔大字。堂屋屋梁很多,电线错杂,父亲站在凳子上一手提着湿漉漉的报纸,一手拿着刷把,认真地裱着屋顶,要是裱皱了,他会撕下重裱,冬天天气冷,面浆冷得快,裱屋顶时常会被面浆滴进袖口、领口,这跟焊电焊、撬轮胎一样费力。后来,我负责刷面浆,与父亲一起裱屋。如果我看到报纸上有漫画,我就将这些报纸放在另一边,等裱饭桌旁的墙壁时再用上它们,这样我就可以常常欣赏这些幽默的漫画。父亲总是裱到深夜十二点、一点,我都睡二觉了他才疲惫地来休息。每年过年,裱屋总要到除夕前三、四天才能完成,我们在新鲜屋子里蹦来跳去,大人们可是累坏了。接下来,父亲带我去买年画。堂屋里先买一幅观音菩萨的画,其他的门神、对联、壁画都由我来选。年画贴完后,过年的气象就出来了。母亲将白菜撕成一条条白菜条,放上香料和猪肉熬在一起。这种方法煮出来的白菜我们叫“长白菜”,寓意长命百岁,一生清清白白。充满肉香味的长白菜蘸下沾水,夹在口里实在是美味。长白菜汤更是精华,在我看来比鸡汤还好喝。父亲买来很多青松毛(有时也去山上摘)在堂屋的供桌下铺成一个很大的呈椭圆形、一拃多厚“地毯”。
为什么铺青松毛?父亲说很久以前,中国被蒙古鞑子占领(元朝),为了统治汉人,朝廷对每户人家派一个鞑子前来管制。汉人每次吃饭都要请鞑子坐上供桌,将饭菜先供鞑子享用,就像供菩萨一样恭敬。每家结婚,都要让新娘先伺候鞑子三天,才能与丈夫在一起。为了防止汉人造反,朝廷还规定十家人用一口用铁链锁在一棵木桩上的大菜刀。鞑子非常凶恶,常常欺辱我们汉人。有一个小孩由于还没等鞑子用饭就事先偷吃了一点菜而被鞑子一顿毒打,他恨透了鞑子。为了联合起来将这些鞑子赶出中国,小孩在中秋节前的时候,偷偷闯进卖月饼的商铺的仓库里,将一个写着“三十晚上杀鞑子”的小纸条放进许多月饼里。过中秋节时,许多汉人都看到了这张小纸条,大家心照不宣默默记住,只等除夕夜一起下手。届时,每一家上供鞑子吃饭时,出其不意杀一个鞑子,一夜之间就杀光了,终于出了口恶气,收复了家园。为了掩盖血迹,就铺上青松毛过年。这个传说当然很夸张,也有漏洞,但汉人团结不屈,杀鞑子的精神还是很震撼心灵的。
除夕降临,父母忙得要命,每家都争着先放鞭炮开吃,傍晚的时候县城里总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有一年腊月,小妹带同学来家玩,被姑妈家的狗咬着,带去医院打针,耗光了过年钱。那年除夕,家里只买了三斤肉,父母为油盐酱醋吵个不停,不识愁滋味的我还扮成电影里九品芝麻官的样子,在长凳上边唱边跳:“我家有块豆腐有块肉!”唱得父母破涕一笑,过了个残年。
过年的八大碗做好,放完鞭炮,先将它们摆上供桌上香祭奠祖先。然后拿来一个新铁盆顿在供桌下,将青松毛、皂果、柏芝、纸钱一层层铺上去,舀一大碗清水放在桌上,后将烧得通红的鹅卵石放进去,一时松香烟冒起,父亲将大碗的水向盆里浇三次,每浇一次就喊声:“洁净!”,水浇上去,水气腾腾,父亲就端起铁盆去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熏一遍,这是我们的民俗——打醋碳。打出门后,将铁盆反扣在门外,象征驱除邪秽,辞旧迎新。
我们将菜纷纷放在青松毛上,倒上我和小妹最喜欢喝的麦精啤露(当时的一种饮料)和父亲的杨林肥酒,全家便围坐在矮草墩上开始吃年夜饭。我们那时没买电视,也不看什么春晚,听着收音机里的节目,喝着甜酒,吃着酥肉,感觉真好。吃完饭,父亲发压岁钱,我就去买打响纸的左轮枪和炮仗,在青松毛上打滚欢闹。很多人家除夕夜不睡要守夜,据说这是为了来年清净平安。卧室里,我坐在大盆里,父亲提进火炉,痛快地洗个热水澡。
大年初一,鹅卵石铺成的小街上塞满了人,小吃琳琅满目,热闹极了。晚上八点后,县歌舞团开始耍龙灯,他们从县城府开始向电影院耍来。那个主席台的高墙上早站满了引颈眺望的小伙子,广场入口的大铁门上许多小孩就像蝙蝠似的趴在上面,电影院及周边这个县城中心地带一眼看去尽是人头攒动,笑声叫声呜哩哗啦,炮仗、礼花争先鸣叫,哪里有什么车子,哪里有什么空位,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片高涨的大潮。大门口,两辆消防车上站着消防队员,一些小孩也爬了上去。锣鼓声、鞭炮声渐渐传来,大街上人们自觉地让出一个通道,许多公安、武警出来维持秩序。龙来了!足有十多米长,浑身贴着金纸,龙须飘然,龙眼大睁,一张大口里露出金牙,它摇头晃耳,左右摇摆,欢悦非常,它才不管这些盯着它看的观众呢,它只要抢回那个在前面飞来舞去的宝珠。小孩都欢叫起来:“看!龙!龙!”飞龙舞进电影院广场上转了好几圈,几头“狮子”又上阵了,那些“大头和尚”总是逗得我们很开心。虾兵蟹将过来了,那些踩高跷的人跳唱自如,甩着长袖,真让我佩服。看到此时,难免心生歹意,很想去绊一下他们的“长脚”,看他们能否还站得稳。
春节一直要过到农历的二月初二,这天是龙抬头,每个小孩都去剃头。父亲带我去他的老朋友的理发室理发。那个老先生十分慈祥,戴一个老花眼镜,一件白衣服,他手艺很好,理完客人都满意了,他要是发现有一点不行,立即让客人坐回原位继续完善。跟我理发时,他就会问我这段时间在学些什么,要我好好学习。他常常让我想起《语文》里的白求恩形象。
理完发,我们就去爬金钟山。二月二一山都是人,山路上有很多卖凉米线、包谷棒、糖、冰棍、腌萝卜的小吃摊。金钟山顶文昌宫大门后有一个大戏台,每年这个时候最热闹。花灯、京戏纷呈,台下站满了游客。父亲将我放在他肩上看,我听不清在唱些什么,但爱看那些大花脸打斗翻筋斗。文昌宫里端坐着一丈多高的文昌菩萨,香烟袅袅,大人们都叫我和小妹多拜,说这样能获得菩萨的保佑,变得聪明伶俐,读书长进。
小石桥,小石桥,我马上就要去上中学了,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
某个风清云淡的午后,我兴冲冲地背着书包赶往家里。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小石桥静静地横卧在义通河上,河水清澈,柳树拨弄着它们的长头发,几只麻雀在树上欢鸣。我走上小石桥,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看去,一阵凉风吹过心中忽然萌发出一种甜蜜、浪漫、神秘的感觉,这种感觉回荡在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好想将《语文》里所知道的词语全部找出来形容它,好想放开喉咙大声喊出它的名字,但我的嘴变得异常迟钝,只能任那神秘、飘逸的情感久久荡涤着整个身心。那天我心情特别的舒畅、愉悦,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后来知道了,那是一颗童心第一次被大自然之手幸运地抚摸了,那是诗神将宝贵的诗意播进他未开垦的心田。
为迎战初考,我们第一次上晚自习。每晚大家都用一根线拴着一种绰号叫“金木盖”的小飞虫来教室玩,放晚自习后大家一路装鬼,彼此打闹,常吓唬那些女生,在夜色里奔跑。跑到小石桥时,我们就站在桥上对着那轮皎洁的月亮鬼叫,星空无语,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和蛐蛐的奏鸣。
“站好了,把红领巾系好,大家笑一笑!”熊老师蹲在相机架后啪的一声,我们六年级二班的全班同学和坐在长板凳上的谢老师、彭老师、李老师、舒老师等老师就静止在一张毕业照片里,留下一张张温暖、天真、稚嫩、慈祥、沧桑的笑容,将我们的童年放进时间的某一张明信片里。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会泽第八中学(现金钟中学),我的童年也画上了一个快乐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