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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城市飘泊记(4)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5-11-30 11:37:12      字数:5019

   我心知不妙,想尽快找到工作来走出这种可怕的空虚深渊。在小屋里思前想后,觉得第一步是先用熟软件,巩固电脑基础技术,于是我把进军的目标对准了白塔路广告市场——那时是无数喷绘公司集聚的阵地。
  10月5日的时候,我来到白塔路,见一家喷绘写真制作公司门口贴着招聘设计师的广告,于是我上前询问。一个姓林的中年的消瘦男子面试了我。我出示了毕业证及前广告公司的工作经验和一些设计作品,他看了看说:“可以。你说你创意强,那就现在帮我做个稿子吧。”我走进公司,一股喷绘布的气味扑来。只见前台站着个弯头斜脑的女人,正在风驰电掣地算着各种账单。向楼上一看,两台写真机在隆隆隆地奋力工作;机前一个黑衣人正忙着卷画和用风机吹画。他把我叫进右边的“经理办公室”,问我待遇要多少?我一口咬定:600元,并表现出很自信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并说试用期为一月,通过后加到800元,以后再看表现逐步加钱。
  那就干吧。林引着我,走进通道左边的设计部。只见靠左边的墙角处坐着一个戴大眼镜电脑高手,右边靠后坐着位眉清目秀的女孩。林指着女孩前面靠右墙处的空电脑位置说:“你就坐那边吧。”我坐下后,林马上给我分配了第一个任务(也是试机)——设计个自然保护区的门票。我突然来了灵感,一个小时后在一个14×5厘米细长的画框里出现了一个青山绿水背景,近处有几根翠竹,竹上爬着几只山猴,画面右边是票价及单位名称和保护区简介。林看后,基本满意,就这样我顺利过关了。
  通过认识,我了解到戴眼镜的同事姓普,昆明大学2001年毕业的;坐我后边的那位女同事姓王,是从楚雄上来的。小普告诉我刚才那个面试我的是公司老板娘的老公,在政府上班,老板娘也姓林,今天没来。这家喷绘公司设计人员连上新来的我有三人;写真机三台,刻字机一台,雕塑机一台、覆膜机一台,喷绘机在别处,操作人员三人;负责前台接待、业务兼炊事员一人(就是刚进门见到的那位叫小胡的女同事);安装、制作工人5人,加上两个老板,一共13人。
  这位普师是待在这家公司里最久的员工了,因为电脑技术厉害,做图高效,还会开写真机并培养了现在还在负责打图的小李,所以老板不太说他,他平时也敢和老板顶嘴。他说话直爽,待人和善,也是学美术的,因此和我很快熟悉了。他做图的时候,我见他都用快捷键,一张图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很是佩服,就经常向他求教。他很乐意地传授了一些关于画面精度设置、尺寸问题、出图调色、格式转换及PHOTOSHOP的一些常用技巧。记得一个晚上加班,客户拿来光盘修改图,我打开文件后想把那个图片拖到新建的文件里,可是那个图片就像被橡皮筋拴着似的,刚拖出画框外就一下子挣脱鼠标弹回原位。我左支右绌,吃奶的力气都使完了还是动不了那张图片的分毫,不禁又急又恼,胡嚷起来。小普闻讯过来,探着他近视眼看我究竟被什么难住了。他明白症状后哈哈大笑说:“这个图片之所以拖不来,那是因为它的位图模式与你新建的RGB模式不兼容!你把它的模式转成RGB的就可以拖过来了!”我很是受益。没技术真可怕!觉得对软件的熟悉方面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大家在一起工作气氛很好,设计室里经常放BEYOND和其它的歌。我抓紧时间,不放过每一个学习的机会,向小普和小王学习。
  最锻炼技术的,还是与客户面对面设计、修改画面的场景。这是喷绘公司较有特色、高效的一面。前台小胡走进设计室递来一张设计单,并领着一个多半表情凝重又不同体型风格的客户端坐在身边。于是,我要学会与客户沟通设计思想,顺利合作直至输出画面——要让自己的技术跟得上客户天马行空的想法;要在必要的时候给陷在一团思绪的乱麻里挣扎的客户一个眼前一亮的点子;要把耐劳度逐步提高,大面积地忍受客户们一遍又一遍刁钻、苛刻的修改画面的摧残;要在客户心满意足对着画面长舒一口气时候,再去很严肃地细心检查,突然发现一个错字或者类似于在镜像的时候把汽车牌照弄反的隐蔽度高的失误,要大声指出问题的严重,最好让客户作出一种感激涕零的反应;客户不在小样上签字认可制作之前,他的一切义正辞严的承诺和诚恳的赞许只能当作友好合作的表现,千千万万不能稀里糊涂地就出图制作了,否则客户一般马上做变色龙,指着颜色指着字体甚至指着美女脸上的一个暗斑,将设计者击毙;大批量的画面在出图的时候一定要一再检查画面的精度够了吗?制作材料(是写真?是喷绘?写真是打相纸还是灯片还是背胶,覆亚膜或光膜?喷绘是用灯箱布还是户外材料?)、画面尺寸对了吗?是不是要考虑出血?扣眼怎么打?是否适合实际安装?等等等。我终于进入了点工作状态。
  不管怎样小心,总还是会出错。一次一个五大三粗、油光水滑的客户来找我了。那个家伙抱来一大摞美女画册,劈头盖脸地叫我扫描。那天电脑好似得了瘟疫,十分慢,暂存文件删了又删,还是不行。对付坐在我身边翘着二郎腿的家伙已经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可谁料又来两个客户笔挺地站在背后声称要改图,六只眼睛三张嘴对着我和这个可怜的电脑,真恨不得变成三头六臂。我向另外两位同事求救,可他们也是自身难保,无暇救援。老板又来催,我有点火了,就说:“再是什么急事也只能一样一样的来!你们先等等吧。”可事还是要照样做。于是有了这样一个情景:左手把第一个客户的一张张画页铺好放进扫描仪里扫描,几乎同时右手飞速地打开第二个客户的文件(往往都是上百兆的大图,电脑配置又差,要等个5分钟左右),嘴里还要问着第三个客户:“您是要先打小样看了吗?”当扫描完一张存储下来,第三个客户看着小样就皱眉说:“这行字太靠下了,能够再往上移一点点?”等开始扫描的时候,第二位又说:“这幅背景不好看,再换下。”……等站着两位满意地走后,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早已经横眉冷对了。扫描仪冒烟的时候,人已经双手发酸头发晕了。不知不觉已到了7点,他有些过意不去,就叫了两份外卖。饭是送来了,但还得装作不太饿的样子,毕恭毕敬地随他在电脑里上下求索。小样签了,但那张成品打出来人像是花的。客户急了,我直感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打开文件一看,哎,原来精度忘了设置高点了。女老板问讯走了进来,绷着脸看了看成品说:“精度不够,浪费了材料,小张这个月的工资扣50元。”郁闷得想发作又找不到理由。
  每天临近中午和傍晚,前台小胡就扯着嗓子四处喊:“吃饭了!”于是设计员、制作工人、打画人员一大伙人涌进后面堆着铁管、画布、易拉宝、工具的后期加工场,操筷子去矮桌上端大碗米饭。记得初次在公司吃饭时,我见只是一大碗光秃秃的白饭不见半碗菜就低声问小普师:“菜呢?只吃白饭嘎?”他微微一笑,带着解嘲的口吻指了指碗底:“在饭底下!”于是吃饭了。这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街面上尽是单车、人群、汽车的大潮。有好几个人偏要走到街面蹲着吃,笑看五颜六色,十分自然轻松,到后来我也蹲下去了——所谓的大学生就是民工,就是超级电脑民工。
  又是一个繁忙、压抑、枯燥的日子。突然小普师一声惨叫,狠狠打了显示器一拳,拍桌子打板凳,连连大叫:“气死我了!这破烂!完了!”我和小王望去,只见显示器一片漆黑。女老板闻声走进来问:“又出哪样乱子了,小普?你看你把公司的电脑都要打坏了!”小普扯扯眼镜,一脸苍白,回头叫道:“什么我打坏了?这破电脑还没等我存就一下子自动关闭了!天呀,我做了好几天的昆明动物园地图完了!”我忙安慰他:“不要急,不要急,你以前都存了嘛,最多就是今天做的数据丢失了!你重启了看看,应该在的,老兄!”电脑重启了,可是翻遍电脑里各磁盘的旮旮旯旯就是不见了,它奇迹般消失了!小普吐血了!又得重来了!那天我们谁都不敢去惹他。民工挑沙浆会踩滑摔下来,我们电脑民工也会踩滑从显示屏里掼出来,砸到写真机上。
  有时有点小空,我会走到各部门去参观学习。那天我上了二楼,才在梯子上就听到涅磐乐队的鬼吼狼叫。还有人听摇滚?我忙快步上去放眼一看,只见排成一列的三大台写真机中间,站着一个浑身黑衣、短发俊朗的小伙子。他正眯着眼,东窜到这台去卷打出来落到地上的画,西跳到那台去设置按钮,在这些忙乱的动作里还忘不了跟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听到精彩处还要附和几声尖叫。我忙抱拳施礼:“这位兄台好兴致!”他笑笑说:“这叫忙里偷闲啊!”又问:“你喜欢听摇滚?”答:“是啊,还喜欢重金属的!——你们设计部那个小普是教我开写真机的师傅。以前我也是做图的,但后来发现技术太差,就改来打图了。我也是昆大毕业的,和小普师还是校友。”又问:“打画很辛苦吧?”答:“初干这一行是很不适应,但时间常了,就习惯了。我们打图的有三个人,轮流加早班、中班、夜班——24小时不停。”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答:“打算什么啊,哈哈!现在出来工作都不好找,所谓的大学生,只能先混混了。”再问:“你还喜欢柯本·科特(涅磐主唱,饮弹自尽)?”答:“崇拜,简直就是我的偶像!——打图太枯燥、压抑了,需要疯狂!”在我的眼里,这位打画的小李把三台机当成吉他、贝司和鼓了。
  10月下旬,家里呼叫我的传呼机。我知道一定有事,不方便在公司回话,就跑到路边的报刊亭打回去。我姑妈他们一致要我回家来考美术老师,说是考上就稳定了。我想了想,今年到县教育局报到的美术老师不知有多少,又是要过颤巍巍的独木桥了,再说我学的不是师范专业,怎么能跟那些师范专业的相比?就来了火气,说在哪里都一样,打肿脸充胖子,坚决不回去。他们拿我没办法。我放下电话,心里另一个声音问我:“你这样硬撑着,到底为了什么?不要后悔啊!”是啊,就为了争口气?我已经做了多少年墨守成规的乖孩子了,已经受够了教育制度中的各种清规戒律,我要桀骜不驯,我不需要什么制度来框制我了,我要做个自由的职业者!虽然自由精神是如此的高亢激昂,但我的饭碗向我张开空虚的大嘴,它正向我警告:“做一个自由主义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的孩子!”我也后悔过我为何要选择这条漂泊的自由之路,甚至在面临生活的重大危机时也深深自责自己的愚蠢和冥顽,但邦·乔维的《我的生活》还是征服了我。
  工作高强度所产生的压抑也电击得我左右摇晃。处于如此紧张、繁忙、严酷工作环境中的我经常有一种歇斯底里冲动,想放开嗓子咆哮。每当发作时,我就借一个上厕所的口,慢悠悠游荡到街对面的小巷里去。这条小巷曲折幽静,顺着走上个三四、十步就有一个小小的集市。原来这一带是小区和民房混杂聚集的地方。集市上小店相对林立,还有路摊小吃、廉价的衣裤、古董。人不是很多也不少,大多是上了年纪,退休悠游的。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忙乱,有的是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方式。来到这里我一下觉得时间慢下来了,心里的重压得到了舒缓。有时中午的时候我常跑到这里来瞎逛放松,随便找个路边的快餐小摊端起大碗就吃,觉得这里的比起公司里的伙食可口多了,尽管公司里的是免费的。
  按在键盘上笨拙的双手渐渐灵活起来。11月初,我终于撑到了这个发工资的日子。傍晚的时候,干瘦刻板的女老板把我叫到了设计部对面的经理办公室。她平静地对我说:“小张,你来公司也满一个月了。我觉得你在技术上不够熟练——你也知道,我们是家小公司。你前次把客户的画面精度没做高,以至损失了一些公司成本,所以,我们不能继续录用你待在公司了。你来的是后和我老官谈是600元——工资还是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的。”我就料到她会来这一手,默默微笑着看着她。她又说:“等你以后厉害了,还是很欢迎你回来的!”我揣上这10月份的辛苦钱,走回设计部,决定平静地离开。吃晚饭的时候,我照样和小普、小李有说有笑,一点也没透露我要走的消息。我环顾了下这间大加工车间,看了看这一群埋头狼吞虎咽的中青年混杂的劳苦工人,和那些广告材料,只觉有种东西梗塞在喉间。吃完饭没事了,我拿了张在公司做的菜单的样稿,和小普等人说声“先走”,跨上小马,一路上有点魂不守舍,只觉得自己很没用。
  但有了这600元,又可以在这座都市多活些天了,于是又一股以烂为烂的激昂的颓废袭上身来,双脚仿佛踩着风火轮,耳边响起了重金属,双眼喷出火来;身边的轿车停了下来,钻出些肚满肠肥的块哥和摇着丰乳扭着肥臀的时尚美女,后面道旁几个捡垃圾的破烂绅士荒唐地走过;天际中那些星星似乎要掉下来了,大地上一盏盏路灯在急速地眨着眼光,一幢幢大厦一群群人,个个面目可憎,全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烟雾聚集成的蛇……我骑着我的小马,承载着无形的重压,疯狂愤怒地大叫:
  “兽性大发是我像狂人,呼叫声震天!快要爆炸是我像狂人,金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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