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城市飘泊记(5)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5-12-03 13:34:25 字数:5476
11月来了,都市被冬天凝固了。傍晚我瑟缩在窗前,望着灰色的天空中飞掠而过的几只雁,想着两百公里外的那两扇木门,父亲佝偻的身影,母亲的愁容,还有那个挥之不去招之即来的她,和陷在就业泥淖里一事无成的自己,不觉大发感触,写下了一首词:
卜算子·闲居麻园
清冷转寒冬,黄昏人劝酒。
窗外冻云帖空眠,群鸟早归愁。
怅望乡关处,伊人不可留。
隐隐青山堵不住,涌一天星斗。
晚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常常走到与近华浦路相交的红联街右拐再走500米,去一家座落于菜市场后面的城中村级别的电影院看电影。影票很便宜,只要一元钱。常放经典的老片子,很多人都去看。那段时间正在放崔健、舒淇等人演的《我的兄弟姐妹》,好多人都被里面的亲情感动了。处于失业状态又四面楚歌的我哪能受这种刺激,想到自己的困境苦处和年老体衰的父母,便看得眼泪直流,感同身受。电影散场了,我走出人群,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寒风呼啸,撕扯着身体。我拉上单薄的衣服,可还是哆嗦个没完。于是小跑起来,运动的热量暂时驱散了初冬的寒冷。有时,我吃过中午饭就骑车跑去较远点的大观楼的小型电影院瞎耽误时间,往往看得天昏地暗。走出影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一路飞车,憋闷的时候也会发疯狂吼BEYOND的《我是愤怒》、《命运是你家》来抒发一下愤青的无业失重状态和对这个残酷冰冷的城市的盲目谴责。回到黄土飞砂的麻园铁路口才发现自己还没吃饭,就到路边摊上买上一元钱的炸洋芋丁,再去小商店里提上一包1.2元的方便面,到家停好车后去提壶2毛钱的开水,回到小屋坐定泡上面吃着洋芋的时候,已经是11点多了。于是吃着吃着,由稀里哗啦变成哽咽之声,一滴滴眼泪落进热气腾腾的口缸里。定定神,或听听那个可怜的随身听或扒扒吉他或写上几句,一点多的时候就倒身而眠。单薄的被子抵抗不住寒冷,我就把一件件衣服铺上去。老是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看书;老是看不进书的时候就多套几件衣服,走出小屋,去午夜的麻园巷道里四处漂荡,感受黑暗诱人的一面,做一个夜游的鬼魂。万籁俱寂,风沙肆虐,夜灯惨白,人们都已经沉沉睡去,麻园就像一只酣然入睡打着呼噜的漆黑大猪。这时会偶尔传来几声同我一样失眠的狗叫声。在黑暗的掩护下,在寒冷的刺激中,我的脑子清醒异常,去找点像人的感觉。
她也是一个魔鬼在我无力突围的时候,无时不刻不在撕咬我的衰弱的神经;她也是一个毒瘾,让病魂坠入炼狱,一次次地感受跳下悬崖扑向无数向天挺立的尖锐的冰柱——失重,哀叫,刺穿,死去,重生,再跳下悬崖……不停重复。
我经常弹唱着黄贯中那首《PRADISE》,泛着泪光,寄理想实现和她重逢。下午的时候,也会痴呆地踯躅在茭菱路上,看着一爿爿商店里市侩的小民,一行行冷漠的人群,一辆辆金光闪闪的车子,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梁山好汉,于是无声地嚎叫起来,写下一些歇斯底里的金斯堡体的摇滚诗句,倾吐无力的愤怒:
……梦紧紧掐住现实的脖子说:
我没有做梦!
狰狞的牙齿与牙齿大打出手
舌头是台下呐喊的疯子!……
——啊看啊!
雪亮的车灯照得美女们体无完肤
重庆卤鸡蛋,五角钱一个,一块钱两个,味道好得很!
帅!帅!要帅!!
钱!钱!要钱!!
F4踹开了雷锋叔叔,三截棍打翻了烧洋芋摊摊!
骗啊,诈啊有本事就来!
官兮,乖兮有能耐就贪!
金头狼,银发妹,飞起滑板撒摇头丸!
小本田,大奔驰,躲进别墅养二奶!
砍呀砍纹身的小瘪三,贱也贱也,超短裙啊小心肝!
唐诗宋词变狗屎,爹声妈气上舞台!
好姿色啊好有型,夜夜笙歌欢不停!
按摩按摩慢慢摸,老子有钱管你屌!
红灯绿灯霓虹灯,白领蓝领孔雀领
键盘扯上网络去开房,黑吃黑睡黑风山!
昂贵的眼泪昂贵的爱昂贵的世界昂贵的炒饭昂贵的明天!
我们都在哈哈镜里动啊动,
我佛如来终于忍俊不禁狂笑瘫软!
冲进城市去!碾平这些垃圾!碾平这些男女!冲进去!
把躲藏在城市各个角落无数的我和你揪出来碾作烂西瓜!
碾平!扫荡!扫荡!杀啊!
闭嘴小女人!老子是从梁山下来打劫的硬汉,不劫钱色专劫你们后悔丢失永远找不回的东西!
嘿嘿嘿嘿!休想还你!
看?你再看!教你来一百个透明窟窿!!!
城市到处哭喊,烈火熊熊乌烟瘴气废墟一片!
我杀得正酣忽然几架战斗机飞来
迎面投来一颗天大的恐龙蛋!!
啊——我惨叫一声跌下战车来......
11月中下旬,弹药又要将尽,我去了趟圆通寺,呆立在供奉观音菩萨的八角亭扶栏前,望着清水池里快活嬉戏、无牵无挂的金鱼和爬在岸边懒洋洋晒着冬天太阳的乌龟兄弟们,真想立即跳下去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一辆小马载着我在风浪翻滚的都市里漂泊,找了多家广告公司,他们看了看我是青涩的应届生,一律友好客气地对我笑说:“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公司通知。”然后是礼貌地杳无音信。
没法子,就去文庙广告市场里找了一家写真小店存生。先做了几天的设计,老板见打图的缺人就把分配去打图,于是我在一位师傅的指导下,认识了许多型号的写真纸张和操作机器的技能。一天就是爬上楼梯去二楼仓库搬些一长多长的圆筒的背胶纸、相纸、PP纸,再去机器上生涩地装上,打画,打小样,发呆。干了两个星期,觉得不能自己变成打画工人,就借口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了。老板一听,倒也爽快,算了两个星期的工资,一共250元。我拿了钱,骑上小马,一溜烟逃进人群,心想又可以活几天了,稍稍觉得自己还有点用。
11月24日,又是一个寒冷的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准备写一首长诗,吐尽怆痛。一直枯坐,把和她所有的往事回映一遍,便有了这首把我推向深渊又让我在深渊里惊醒自救的诗:
《你要安静地合上眼》
零摄氏度
向着北冰洋写作
当北风的泪水
浸湿你的名字
我的心脏
冲向惨白的天际
反刍。枯坐
两只可口的鸡腿
撑死在诗歌的冻河里
你说过要看着的前方
尽管那些词章中的情绪
把我们切割成两只遥遥相对的企鹅
——对着中间的冰河呢喃些什么?
撕个粉碎,我把你撕个粉碎
你再重新组合
肆虐地摧毁我一切的军队
在诗的光芒中
我再强大我再复仇
我再把你刻绘
我要告诉你:
诗歌快要饿死诗歌快要消逝
诗歌还念着你的名字
天空出现许多漏洞
洞中喷出如山雨滴
——这座风雨中的城市完全因我而死寂
旋转!上升!跌落!飞奔!
向更惨烈更死寂的原野!!
高压电线——山脉——平川——
雷电——暴雨——工厂的烟囱——
轰鸣的双翼——巨轮——线条——
无边的星云——耀眼的裂变——
一些呼唤——逃亡的身影——飓风!
雪崩来了!来了!来了!!
当我喘息过来
这片硝烟渐渐散去的战场
卧着你桃花般的脸蛋
水晶般的忧郁
天边的云雪白一片
茵茵青草中奔跑着一群小羊
白花已开白花灿烂
白花装点我的碑林
你要安静地合上眼
有只鸦缓缓走下山坡
星灯闪烁
前面是灿烂的都市
12月中旬,正是冬天最肆虐的时候。我给她写了封信(地址不确切,她没收到)投进邮局,以寄伤情。一个晚上,我满脑里翻飞着她的倩影,耳畔回响着当初的离别的对话,只觉到了生死关头。我信步走出小屋,沿着茭菱路,迎着干燥冰冷的风,漫无目的的走去。
“如果我还有今夜,我就不再怨你。平,就让我好好爱你今夜吧。”我在心中反复这样向那折磨我的影子祷告,于是凄美麻醉了身心,我仿佛看见她就在我身边,还是那样的美丽温婉,默默地陪我漂泊都市。我一直沉浸在病态而美丽的虚幻玫瑰里,走过了西站,走过了我所那条就读三年的大学所在的昆师路,去凭吊我和她走过的足迹。泪水滑落,脆弱的感伤,引我去追寻那些逝去的一颦一笑一句一语。不知不觉走到了云大侧门,我茫然地走在那条落满枯叶的枫树甬道上,她银铃般笑声又回荡在耳畔,不觉痴醉神迷,似乎回到了那个枫叶似火旖旎动人的晚秋早上。我走到会泽院的时候突然如梦方醒,一切的幻境被寒风吹得无影无踪,巨大的失落让我痛痛快快了一回。
等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回家的时候,提笔写了一首长序文的词:
《水龙吟并序》
想昨梦依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奈伊人已远,真情谁寄?事已三秋,茫茫独处之中,思更甚之,她岂知?每每感怀伤恨,忧愁风雨,浪漫的心跳已销亡殆尽;追思怅想,一诉吉他,临风展纸,竟无踪无影。此种相思,抽刀闲愁,似失心骨,魂魄离身;恍惚的身影,天真的笑脸,浮动在这污浊喧嚣的都市,不知终始。
你走了,和他远远走了。你宁愿选择那个初认识的人,也不留在我这个数年的朋友身边。
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一张小床,一把吉他和几本书,就是我暗夜的归宿。我对抗着生活,生活也肆虐地玩弄着我。不管是自己疯了似的笑,疯了似的跳,怒火纯青的刹那,我只能承认重复与反刍的必要,窒息的必要。
那些梦做成的东西,就让它继续飘荡在夜空——夜空里我着魔一般地念着你的名字,小鸟依人的身影,小鸟依人的美丽。
寒冬已临,百鸟迁飞,而我又迁于何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我无从期望你的拯救。我要指着现实的额头,坚强地走下去。
真爱在乎?仰天大笑,尘飞身后,世人何知?
知我是我非我,颜亦枯干人亦残。
独把清诗,写作知己,夜斋灯暗。
隔水望月,透纸磨砚,琴歌似前。
相思已成病,试遍春衫,苦与她、多流连。
恨尽斯年又末,两袖风、吹作阴寒。
万树啸窗,碎萍不起,流水咽泉。
道途飞灰,粒粒粘梦,负我心言。
莫向风中幻相逢,纵相逢,无影叹。
写完这首心如寒灰的诗后,我觉得该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了。12月3日晚,我喝了点二锅头,乘着酒兴拨通了的她家的电话,电话传来她的声音。
“喂?”
“喂。”
“那位?”她问。
“是我,张仁龙。”
“……”她吃了一惊,“不会吧,真的是你?”
“是啊。”我笑了笑,“你怕忘记我了。”
“没有啊,你在那里?”
我笑了笑,开玩笑说:“你猜猜。”
“啊!”她笑了,又吃惊地探问道,“你不要告诉我说你又在我家楼下了吧?”
“是啊。”她急了,我笑了笑说:“跟你开玩笑的,我不在你家楼下,我在遥远的昆明。”
“哦——你还好吗?你怎么突然想到打电话给我啊?”她关切地问。
“我们快两年没联系了吧?”我不答反问她。
“是有两年了……你真的还好吗?”
“还好。”我苦笑。
“……小龙,听说你上次酗酒了……”她难过地说,“那次何涛跑来把我臭骂一顿,说我伤害了你……”
“我,我正为此事想请教下你——是的,我上次喝醉了,发了点酒疯……”
“那晚我看见你了,可你不理我……我真的很抱歉。”
我苦笑了声。“没事啊,老同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一直都放不下你,所以今晚我想你谈了明白,也好让我脱离苦海。”
“……小龙,其实你这个人真的很好,你的情谊我很明白,你现在在昆明工作了——现实不容许我们一起,所以我很……”
“不用这样,嘿,老同学。”我心潮奔涌,鼓足最后的勇气说,“……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嘛。”
“……从前,你,是否喜欢过我?”
“——没有。”
“嘿嘿!”我心激烈地跳动,充满酸楚,“一点都没有?”
“……我只是很感动,你真的让我很感动……我不想伤害你,你千万不要为我耽误你的青春年华了——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喜欢你的女孩子,你这么优秀,一定会幸福的,所以,我实在很抱歉……”
心剧烈地疼痛过后,我只觉得心中那块巨石正在瓦解。
“谢谢你,你救了我,老同学!”我带着苦味开怀大笑。
“不论怎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哽咽说。
“——永远,嗯,永远——”她也很激动。
以后,她和我不再联系,2005年又联系上了,直到现在,我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纯洁无瑕的朋友。
我走回小屋,关了灯,躺在床上,流完最后一滴失落的泪,只觉浑身轻松,痛苦的灵魂飞出了顶窍,如鱼脱钩,游入大海。
我找到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炳生给我带来救济金一百元。
2002年岁末,我满怀信心地走进了白塔路一家大喷绘公司。在喷绘布上在PS里卖力地挣面包。经常干到很晚,但晚上回来后还读《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时多少豪气。2003年1月底我拿到了600元,在风雪的早上和炳生乘上春运的车,顺利地回家了。3月初我重返这座都市,心中那份孱弱已不在了,脸上那股青涩也不见了,一个深夜里我写了《今夜无眠》:
夜的深度我没有去丈量
这个宇宙里我是一颗燃烧的行星
随时准备冲进黑洞
因那里埋葬着我的时间
向四周吐焰向四周嘶喊
夜的深度我没有丈量
在这栋楼里我是唯一醒着的生物
瑟缩在长方体的空间
我抱紧年轮,燃烧的年轮——
她的手指指在24上
今夜我很嚣张
这个宇宙里,这颗行星要撞毁太阳
这栋楼里,这位夜客要抵抗黎明
今夜我还要蹂躏着糊口的想象
我把眼睛紧紧堵住,放佛看到远处的灯塔
夜的深度我没有去丈量
我没有把梦惊醒
生命就开始燃烧了
坟墓里的骨骸,渐生血肉
把墓碑扛在肩上,把木棺当作航船
生命的切肤之痛唤来了太阳!
街道整齐,人声鼎沸
斗大的年轮飞旋于头顶
一路飞灰它向我扫射
我躲进人才市场
忙着面试填表东张西望
次日,觉得自己找好点的单位的时机成熟了,于是通过人才市场进入了一家工贸集团公司的下属风行广告公司,不屈不饶地成长起来抵住了城市的重压,还清学校的助学贷款,在麻园定居下来。于是我这一条应届生的小木筏终于靠了社会的港口;我的半年多的城市初次漂泊日记被狂风卷去,在记忆中偶尔传来它们的一股股火药味和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