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柳叶娘听了这话，如遭了雷击一般，忽然把闺女搂在怀里，断然说道：“不……这不可能……我死也不会把闺女嫁给你们家的……”
　　原来刘白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傻子，二十岁的人了，仍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整日里只会傻笑，连大小便也需要别人照料。本来刘白虎家里富有，山沟里许多人都想攀他这门亲戚，可有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个傻子呢？
　　刘白虎的小儿子现在才七岁，有残疾，左腿的小腿肚子先天发育不良，仍是刚出生时的模样，算是小儿麻痹症。况且整日病殃殃的，天天吃药，跟个大闺女似的，天天关在家里，从来不敢出门！
　　这样的两个儿子，眼看是去伺候人，受苦的命，柳叶娘怎么舍得让女儿嫁过去呢？
　　刘白虎的大儿子二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心里哪会不急？如今好容易遇到这么个机会，哪里肯放弃？听了柳叶娘的话，他忽的把脸沉了下来，说：“看你孤儿寡母的可怜，我才替你想了这么个好主意。你是个明白人，闺女到了我家里，只有享不尽的福，绝对亏待不了她。她若过了门，我多给你些彩礼钱，你再给你家大小子娶上媳妇，岂不也完成了你的一桩心事？这可都是为你着想啊！哼，哼，别不知好歹，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来听信。”说完双手一背，扬长而去。
　　刘二狗等刘白虎走了，变得神气起来，阴阳怪气的说：“这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那时可就对你没这么客气了，嘿嘿……”说完，一抬脚把板凳踢出老远，也拍拍屁股走了。
　　直到刘氏叔侄走得没影了，柳叶才把气愤交集的娘扶起来。柳叶娘愣了半天，寻思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回屋找出借据，吩咐柳叶看门，自己疾步到马窝村来找高先生。
　　高先生正在自家的私塾里教学生认字，见柳叶娘惶惶不安的奔来，忙迎出来，问：“大妹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柳叶娘拿出借据交给他，问道：“你看这借据上边，写着有利息一贯这一条吗？”高先生把借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用手指着一行字念道：“期限一年，利息一贯。怎么了？”
　　柳叶娘听了这话，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也没有了，焦急万分地说：“这……这……当时写借据的时候……我再三询问……可他们没说有利息这一条啊……这天杀的刘白虎……真该遭天打雷劈……”一时只觉六神无主，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高先生听了她话中有话，心里已经大致明白了，劝说道：“妹子，你身子不好，别太伤心，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跟我说说。”他可是这山沟里最有声望的人，不管谁家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小情，都来找他拿主意帮忙解决。
　　柳叶娘遭上这事，若柳根还在，也就不愁，现在自然把希望都寄托在高先生身上了。她把刘白虎叔侄来要债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最后哀求道：“高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想个法子，救救我这闺女啊！”
　　高先生暗叹了一声，前思后想的考虑了好一阵子，才说：“这要是别人的事也还好说，刘白虎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有钱有势，县衙里又有亲戚，打官司是打不赢他的。况且这借据也写的明白，理不占在咱这边。他既看上了咱这闺女，咱们就是这次把钱还上了，他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下次肯定还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早晚他都有鬼点子等着你。就算他得不到，也会想法子害了这闺女！那可真就有苦难言了。这事我看躲是躲不了的，唯一的法子只能把人给他……”
　　柳叶娘一脸为难绝望之色，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咳……就……真的没……咳……没办法了吗……咳……咳……”
　　高先生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他要咱孩子做儿媳妇，可没说做哪个儿媳妇。那个傻子咱是绝对不能跟的。他虽然大，可这个家业不会是他的。咱跟就跟那个小的。他不就是瘸了一条腿吗！可头脑是好的，人还正常，咱闺女去了，在他那种家庭里，也吃不着苦。等熬出了头，当了刘家的家了，岂不也是个福气？咱还可以借此给福儿娶上媳妇。这事也只能如此，才算两全其美。他既然要人，咱只能非给他不可，只是得想个法子，让他答应嫁给他二儿子就好了……”
　　柳叶独自一个人在家晒粮食。她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思，父亲的亡故与家境的贫困，让她更早的成熟起来。藏在她心里的人，就是那个阿牛哥。
　　阿牛是地主家的长工，身上一无所有，甚至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可是柳叶不嫌弃。柳叶有他爹的榜样，只要自己有手有脚，就不愁没有吃穿。阿牛人勤快，手脚又灵活。爹在世的时候，就常常拿他与自己的哥哥柳福做比较：“阿牛心灵手巧，又肯上心学习，将来肯定是个好把式。福儿笨手笨脚的，就不如他了。”
　　自从柳叶爹死后，阿牛一有闲空，就到柳叶家里来帮着干活。柳叶看出来，阿牛除了跟哥哥要好外，更喜欢找自己说话。他每看到自己时，眼睛总是分外的明亮。她从心底里觉察出阿牛对自己的“好”，与以前小时候的不同，这里面似乎还别有一番意味！
　　每想到这些，柳叶心里总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她也打心里喜欢阿牛哥。何况娘也是很喜欢阿牛哥的，常常夸奖他。柳叶觉得阿牛受家里人夸奖，比自己受夸奖还要高兴。在她的意识里，等还了债，给哥哥娶上媳妇后，自己跟着阿牛哥过日子，娘是绝对赞同的。
　　今天，刘白虎来此一闹，把柳叶心里的梦全都打碎了！
　　柳叶老早就对这个家，有一种责任感。父亲去世后，这种责任感就更加强烈了。这让她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想问题也要现实得多。
　　她知道自爹走后，家里生活困难重重：娘疾病缠身，终年不好；弟妹还小。即使把债还了，再攒钱给哥哥娶媳妇，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何况远的不说，就眼前这情况，家里存的粮，也只能吃到过年。从过了年到打出新粮食前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等着饿死？更何况还有这两贯钱的债怎么还？别说三天，就是三年，只怕也攒不出这么多钱来！
　　怎么办？难道眼看着这个家就这么完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如果自己答应嫁给刘白虎的傻儿子，那一切都好说了。家里不但有吃的了，哥哥也能娶上媳妇。可阿牛哥怎么办？自己难道跟个傻子过一辈子？更何况，与生俱来的，她就对刘白虎家充满厌恶。自爹因给刘家干活死后，这种厌恶几乎变成了仇恨，看到刘家的人，心里就觉得憋屈。这样怎么甘心嫁到那种人家去呢？
　　这种种矛盾挤压在柳叶心头，让她感到万分为难。
　　正在此时，忽见阿牛从村口急匆匆的跑来了，远远的就喊“柳叶……柳叶……”。
　　柳叶见到他，心里诧异，忙起身迎出来，问道：“阿牛哥，你怎么来了？”
　　阿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那老肥猪……来要钱了？”老肥猪是山沟里人私下里对刘白虎的称呼。
　　柳叶听了阿牛这话，心里的委屈总算有了发泄的对象，眼泪差点流出来。她强忍着，忽然疼爱的伸袖子，擦了擦阿牛的满头大汗，点着头说：“唉……”。
　　阿牛头一次见柳叶对自己如此柔情，心里十分高兴，用力咽了口唾沫，憨憨地笑了，说：“钱够不够？我这里还有五吊，先使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破油布来，塞给柳叶。
　　柳叶把手一摊，油布抖开，只见一大把铜钱，一文文的散着，一大把，并没有用绳子穿在一起，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她猜出这是阿牛在刘家干活几年来，一文文的攒出来的，这可都是他的血汗钱啊！
　　她知道阿牛拿来这钱的意义！她看着钱，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泣不成声的抽噎起来。
　　阿牛一见这架势，慌了神，忙问道：“柳叶……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快说啊！我还得急着回去收粮食呢！回去晚了，贵叔又骂我了。”
　　柳叶慢慢把钱还给阿牛，说：“阿牛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可……这钱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阿牛一愣，忍不住急出一身汗来，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柳叶见阿牛真急了，心里不忍，实话实说：“老肥猪不禁来要钱，还要一贯钱的利息。三天若拿不出来，就……就让我做他儿媳妇抵债……”
　　一听这话，阿牛也傻眼了，喃喃地说：“这……这天打雷劈的老肥猪……怎么又多要一贯……”他猛的把钱交给柳叶，说：“这钱你拿着，我去求求老肥猪。”
　　柳叶不接，神色忧伤的说：“没用的，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娶媳妇吧！”
　　阿牛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柳叶的手，脸色因紧张与激动而憋的通红，嗫嚅着说：“我……”刚一开口，竟然流出泪来。他嘴唇颤抖着，强硬的说：“我……这一辈子……除了你……谁也不娶……”说完把钱硬塞进柳叶手里，转身大步狂奔而去。
　　柳叶猛听了阿牛的言语，只觉心底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望着阿牛远去的背影，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可一想到刘白虎的逼迫，又是黯然神伤！
　　她拿着沉甸甸的铜钱，愣愣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远远的看见娘咳嗽着，踉踉跄跄的回来了，才回过神来。她忙把钱收起来，跑来扶持着多病的母亲。
　　柳叶娘脸色阴暗，见了女儿，一把搂在怀里，轻叹着说：“叶子，娘对不起你啊……”说完无声的哭了起来。
　　柳叶见娘如此，本来激动的心，忽然跌落下来，虽然劝着娘，可是自己全身心的，只是感到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