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寨里的人得了消息，纷纷涌出来看。有几个妇人近前拉起柳叶娘，劝说着:“嫂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别哭坏了身子，为柳根准备后事要紧，别忘了还有孩子……”
　　与柳根本家的两个堂兄弟，与哭累了的柳福商量着，把人抬进了村子。当地有个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准抬回家的，寨子里的人都来帮手，在村头用玉米秆搭起了一座灵棚。柳叶在大人的指使下，回家拿了被子给爹盖上。
　　柳叶娘只是哭，本家的人便都忙碌着，取来寿布，做寿服,孝服，取纸钱来烧。何贵把人送到了，就与众劳力一同回去了。
　　柳根本家的爷们兄弟凑在一起，商量后事。有个辈分高，见识广的，吩咐人快去把阴阳先生高扬找来。又商议向刘白虎家索要工钱，安排后事。
　　工夫不大，高扬赶来了，吩咐着办理后事的种种事宜。当问到如何埋葬时，大家都看柳叶娘的意见。在这个地方，人死办后事，可要比活着的时候风光的多。人们都认为:这辈子活着受累，死后风风光光的，下辈子才会享福。同时，这也是衡量死者的亲人，对死者好坏的标尺。
　　柳叶娘含着泪说:“他辛苦了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走了，我想让他风风光光的。我打算给他买口棺材！”说完饮泣不止。她的想法，引得众人大惊，这棺材可不是随便能买得起的！
　　高先生关心的说:“我知道柳根兄弟英雄了一生，我很看重他的为人。这样做当然是最好了。不过，买口棺材，可得花不少的钱呢！”
　　柳叶娘咬着牙，坚决的说:“我拼了这口气，借钱也要让他用上棺材。生前我拖累他，死了，我不能再对不起他。”说完又大哭不止。
　　众人见她主意坚决，知道再劝也是枉然。心里叹息，也不禁都暗暗敬她，男人们个个羡慕，女人们自愧不如。
　　高先生把诸事吩咐妥当，回家去了。柳叶娘领着四个孩子守灵。柳根的堂兄弟们分班，前后夜轮流休息。到了后半夜，渐渐平静下来的柳福柳花柳禄，都回家睡觉去了。柳叶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硬是陪着娘守了一夜。直到临天明时，才依在娘怀里打了个盹。
　　第二日，一众家邻、亲戚朋友纷纷前来吊丧。柳福兄妹都穿上了连夜赶制的重孝服。高先生来时，还捎来一斗粮食，对柳叶娘说:“妹子，这是两个孩子的学费，柳根兄弟在时，我吃了就吃了，现在他走了，我就不能要了！”柳叶娘推辞不收，高先生说什么也不同意。柳叶娘只好千恩万谢的收了。
　　这日忙了整整一天，临到天黑时，才想起向刘白虎要账的事来。柳叶娘坚持着自己去要，说:“我带了福儿去要就行了，顺便再借些来买棺材。”众人拗她不过，只好由她去了。
　　当夜，柳叶娘领着四个孩子一起，跪在柳根的灵前，一边咳着一边哭诉:“他爹，你就这么一撒手，不管我们娘五个了，你走的那么急，连句话也没给我留下。你睁开眼看看，让我们娘五个怎么活啊……”
　　停下咳了一阵儿，又说:“你既然走了，就安心的走吧！孩子们有我，你放心。幸亏他们也都长大，懂事了。你挣的钱我去要回来了，连你的命身钱共是两贯。我又向刘白虎借了一贯，这钱本应该给福儿娶媳妇用。可你走了，我就用它给你买口棺材。我跟了你半辈子，也算对得起你了。往后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就放心的去吧！”说完大哭。
　　已经懂事的柳福柳叶心里难过，忍不住大哭，柳花柳禄也跟着哭。围观的人听她说的可怜，也都偷偷摸眼泪。
　　第三天一大早，柳福便与本家的一个爷爷辈的人，到离山沟百里外的城里买棺材。到了四平村，何阿牛早已赶着唯有刘白虎家有的牛车，等在了村口——这是柳叶娘与刘白虎商量好的。三人直到天黑，才拉了棺材回来。
　　继而高先生指挥着装棺入殓，众兄妹中唯有柳叶深知失去爹后，生活的艰难，入殓的时候哭成了泪人，围看的人无不黯然哀叹！隔日出殡，埋在了大柳树下泉边的地里。这地背山向水，是高先生踩的好风水地。
　　家里的支柱没了，可日子该过的还得过！柳福进城买棺材时，见城里有卖柴的，就留上了心。家里办丧事，把钱都花光了，为了还债，柳福便与娘商议着砍些柴，去城里卖。于是全家动员上山砍柴，柳福挑了去卖。
　　后来，柳叶也挑了小担同哥哥一道去。百十里的山路，两个孩子硬是挑了柴，一天一个来回。
　　转眼到过年了，柳福要扯块布给妹妹做衣服。柳叶说要留钱还债，怎么也不要。柳福拗不过妹妹，只好作罢。
　　这日新年，柳花柳禄仍然像往常一样高兴。柳叶为了不让娘看着难受，便尽力多干活，也缓解自己心里的沉闷。
　　由于冬天气候低沉，柳叶娘的病情重了些，独自守着几个孩子，心里难受自然难免。可为怕孩子挂念，也就强忍着。
　　家里虽然困顿，柳叶仍然做了年夜饭——地瓜面饺子。大家虽都不提柳根，心里却都沉甸甸的。
　　第二年柳叶娘就拖着病弱的身子，领着孩子们种地干活了。好在过了冬季，她的咳就好了很多。没了柳根，柳叶娘不再租种刘白虎的地，除了种自家的地，剩余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卖柴上。
　　春天，官府来收兵役人头税。在山里人的眼里，当兵就代表着打仗，打仗就代表着死亡，所以山沟里从来没有人出去当过兵，都是交钱粮免税。
　　柳叶家里现有男丁两名，只有柳福勉强够年龄。按律法一丁是不能抽的，也就是该免税了。官员欺山里人不懂法律，照样征收。柳福若被征去，家里仅有的依靠就断送了。柳叶娘只好交一半粮，再交一半卖柴所得的钱，方才免掉。
　　去年天旱，今年却涝了！雨水连绵不断。刘白虎的池塘倒是注满了水，庄稼却因为水分太大，只长茎叶。加上害虫侵害，收庄稼时阴雨不住，使大部分都霉烂在了地里。
　　这年的秋税，柳叶家亦是半粮半钱交上去的，剩余的粮食也就仅够口粮用，卖柴的钱也所剩无几了。
　　给柳根上完一年坟，第二天，地主刘白虎就领着他的堂侄刘二狗，来要债了。
　　这刘二狗是山沟里出了名的地痞无赖。父母早亡，二十大几了仍没娶上媳妇，终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最爱占小便宜。刘白虎见他也算是个人才，可以利用，就常常接济他。他也仗着刘白虎的势力，聚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吃喝玩赌，动不动就找人拼斗动武，久之就成了山沟里的一霸。也算是刘白虎养的一条狗。
　　柳福领柳花柳禄上山砍柴去了，只有柳叶与娘在家里，翻晒霉了的粮食，这可是一年的口粮呢！见刘白虎叔侄到来，柳叶娘心里“格咚”了一下。
　　刘白虎见了柳叶娘，也不多说费话，歪了歪肥胖的腮帮子，皮笑肉不笑的说:“妹子，一年的期限到了，钱准备好了吗？今天可不就是柳根死的第二天？钱是去年今天借的，没错吧？”
　　柳叶娘忙吩咐柳叶拿两条板凳出来，让两人坐。刘白虎说:“不用了，天也不早了，我还得赶着收地租呢。”
　　刘白虎的地租都是交完官税之后收的。他按亩收租，并不强赖多收，农民也不怎么吃亏。若赶上年成不好，也只能自认倒霉。刘白虎吃的口粮，是在收租与交租的差价中得来的。他贿通收租官役，把九十多亩的好地，按薄地地租上缴。这之间的差额，每亩地就有一半的余粮。这就是刘白虎的发财经。再加上他的六十多亩山地，只缴半数地租，剩余的粮食可是吃也吃不完。
　　柳叶娘见刘白虎来意不善，心沉下来，软了语气说:“刘老爷，这一贯我只有了八十吊，您知道，今年的收成不好，要不然多卖些粮，再凑二十来吊，怎么也还上了。您行行好，再宽些日子，等我凑上二十吊一并还你，可好？”
　　刘二狗听了此言跨上一步，一脚踩在板凳上，瞪着眼，厉声说:“什么一贯钱？是两贯，那一贯你想赖着不还了吗？”
　　柳叶娘见了刘二狗，就知道善者不来。她心里虽厌恶他，可也怕他。猛听了这话，似打了个晴天霹雳一般，脸色吓的苍白，喃喃了半天，才咳着说:“另一贯可是我柳根的命身钱……”
　　刘二狗撇撇嘴说:“知道知道，柳根为我大爷干活死了，不会让他白死，白死了还怵我们霉头呢！我说的那一贯是指利息。”
　　柳叶听他侮辱爹，十分生气，争辩道:“借钱的时候可没说什么利息。”
　　刘白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打开，指着上面说:“借据在这儿，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你按得手印呢！你想赖账？可没那么便宜！实话告诉你，也就是看在死去的柳根份上，要不然利加利，利滚利，收你三贯也还不止。废话少说，快把钱拿出来吧！要不然再拖下去，可不止这个数了。”
　　柳叶娘知他耍赖，却也无可奈何。当时写借据的时候，确实没说利息一项。可自己不识字，谁知道借据里写没写？只恨当时心伤柳根之死，忘了把借据让高先生看看。现在可一切都迟了。
　　要上告？人家有钱有据，结交官府，显见没有自己的好处。要讲理？这山沟里还真找不出敢与刘白虎讲理的人来。要赖账？自己不是那种人不说，跟刘白虎赖账，只有死路一条。
　　柳叶娘被气得七窍生烟，肝肺爆裂，她暗咬着银牙，一会儿看看刘白虎，一会儿看看刘二狗，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她忍了又忍，想了又想，忽然跪倒在二人脚下，哀求道:“刘老爷，您发发慈悲，行行好，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说着又拉柳叶:“叶子，快给刘老爷磕头！”
　　柳叶见刘氏叔侄如此凶狠，心里一百个仇恨，一万个仇恨。可转眼看了看娘，双目中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极不情愿的缓缓跪在了娘的身边。
　　却听刘二狗冷“哼”了一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欠的钱就不还了吗？”柳叶娘“这……这……”了半天，一狠心说:“那就用地用房子来顶老爷的债好了。”
　　刘白虎“嘿嘿”阴笑了两声说:“你的地,房子能值几个钱？再说我也不缺你这么点房子地”。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靠近柳叶娘说:“如果你不还债也可以，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这钱不但可以不用还，我还可以送你些钱。眼见柳福这小子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吧！”
　　柳叶娘知道刘白虎的事，定然不会有好事，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事？”刘白虎得意的一笑，指着柳叶说:“只要你肯把这个闺女，给我做个儿媳妇，咱一切都好商量，要不然，嘿嘿，两贯钱一分也不少的给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