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四平村，刘白虎的地边。
　　刘白虎的地靠在河边，池塘就挖在河岸。把小河拦上一道坝，把水引入池塘，再在下端用石头砌成一条出水道，转通向河里，以便雨大水满时从这里泄出。
　　刘白虎的长工头何贵，正领着劳力在地里忙活。经过二十多天的劳碌，池塘已颇具规模，大小约有三四亩地，深有丈半。
　　眼见工程完成大半，何贵的心情悄悄放松下来，心想：“下午叫东家来看看，哪里不满意再修理一下，眼见就快完工了。”他心情一好，看看天近中午，就宣布停工吃饭了。柳叶也恰在这个时候赶来了。
　　众劳力有十几个家远的，不愿回家，便围在一起吃饭闲聊。柳叶来熟了的，见了人便叔叔伯伯的叫，大伙都喜欢她。其中一个对吃着玉米饼子的柳根夸道：“柳根大哥，你养了个好闺女啊！”柳根“哈哈”笑道：“四个仔，就这丫头还算懂事。”
　　对自己的四个儿女，柳根确实最喜欢二女儿柳叶。大儿子柳福，柳根嫌他太老实，人又笨；三女儿柳花却有些妖里妖气，整天缠着要这要那；最小的柳禄又太过淘气；唯有柳叶又听话又懂事又勤快。
　　有个爱开玩笑的劳力问柳叶：“几岁了？”“十三了”。“成大姑娘了，也该找婆家了。找好了吗？”柳根插嘴笑说：“这丑丫头片子，谁肯要！”那人上下打量着说：“丑丫头！你瞧这长相，这身段，可是咱山沟里少有的金凤凰呢！也不知道哪家小子有福气，能娶到我们的叶子姑娘呢？”这些笑话，柳叶听惯了，羞涩的笑笑，也就不以为意了。
　　这时一个半大小子挑了一担热水来，十四五岁的样子，挑了一担水，丝毫不见吃力。刘白虎雇佣劳力虽不管饭，热水还是管的。众人都围拢来取水喝。这小子招呼柳叶：“又来送饭了？过来喝水吧！”
　　柳叶说：“不用了，阿牛哥，你吃饭了吗？”阿牛憨憨的一笑：“吃过了”。两人说着，坐到大人们身边，听他们说话。
　　这个阿牛本是柳叶邻寨子的人，与柳福同岁，三人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阿牛爹娘早亡，他的远房族叔何贵见他没依靠，就领他到刘白虎家当了一名长工。那时阿牛才十岁，刘白虎本嫌他小，不想要，看了何贵面子，勉强答应试用。后来见阿牛身体结实，干活勤快，才终于留了下来。
　　柳叶本就与阿牛投缘，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现在慢慢长大了，开始朦朦胧胧的懂得了男女之事，想起方才大人们的话，看着身边坐着的阿牛，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羞涩的感觉。
　　柳根吃过饭，柳叶挎了篮子，别了阿牛，往回赶。柳根坐在地头上，望着女儿弱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愧疚的感觉，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今年新年总得扯块布，给她做身新衣裳！”
　　柳叶回家时，见娘一个人坐在炕上补袜子，忙问：“娘，你好些了吗？快躺着吧，又干什么活！”柳叶娘轻咳着说：“咳少了，没事。天凉了，补补袜子你们该穿了。快吃饭吧。你爹没说啥时能干完？”柳叶说：“就这几天了。那池子挖得可不小！弟妹上学去了？”柳叶娘叹了一声说：“挖这池子，也不见得对咱有啥好处。”她咳了一会儿，又说：“他们都去了，你吃过饭去帮你哥挖白菜窖吧！”柳叶答应着，开锅吃饭。
　　这山沟里有个阴阳先生，叫高扬，是山沟里识字最多的人。他住在离南山寨不远的一个叫马窝的村子里。他既是阴阳先生，又是山沟里红白喜事的主事人，极有威望，人们见了，都尊他一声：“高先生。”因此，他成了继刘白虎后，第二个不用靠自己种地吃饭的人。
　　当然仅靠给别人办事收粮，还不够吃。他又在村里办了个学堂，教些孩子认字，每个学生收半升粮。有些剩余粮食的人家，就交了粮，送孩子来上学。柳根是唯一一个送俩孩子上学的人。
　　柳叶吃过饭，就到地里帮哥哥柳福挖白菜窖。在北方，冬季来时，人们都把大白菜埋在地窖里储存。这些白菜就是这一冬人们唯一的食用菜了。
　　约到傍晚时分，眼见地窖挖好了，忽见两个人从村里匆匆跑来。前头一个高的，身材瘦弱，步伐踉跄，正是柳叶娘。老远见了两个孩子，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小福子，你爹埋土里了，你快去看看……咳咳……”
　　柳福柳叶听了这话，都愣了一下，继而扔了手里铁锹，镢头，跑过来。柳叶娘没了力气，一跤跌倒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心慌意乱的流下泪来：“……老天爷……保佑……咳咳……保佑他吧……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咳咳……怎么活啊……”一口气喘不上来，费力的咳嗽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赶来报信的阿牛。他已经跑得满身满脸大汗，急忙把柳叶娘扶起来，用力的咽了口唾沫，劝道：“婶子……你别急……大叔他不会有事的……”
　　柳福跑过来，见了娘的样子，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了，嘴一张，泪就下来了：“娘……怎么办……娘……我们怎么办……”柳叶还算镇定，见娘脸上已经吓得没了人色，一手扶着她，一手给她锤背，劝道：“娘，你别急，先回家歇着吧。我和哥哥去看看，爹不会有事的。”又对柳福说：“哥，你把锹与镢拿回家，我们和阿牛哥去看看。”
　　四人急忙忙回了家，把柳叶娘扶到炕上躺好，在她“不管怎样，早点回来说说”的声中，快速向四平村奔来。
　　路上，柳叶问阿牛：“我爹他……挖出来没？”阿牛说：“刚埋进去，我看事不好，就赶来了，不知道这会儿挖出来没！”“这到底是咋回事？”
　　阿牛气喘着长话短说：“眼见池塘快挖好了，何贵叔下午请了东家来看，东家嫌出水的通道太矮了，存水少，让拆了重垒。柳根叔和东村的张瞒叔两人拆。谁知拆到最底一层时，大坝一边的土没有了墙的阻挡，塌下一大半截来，两人都被埋在底下了。张瞒叔还露出个头来，柳根叔却整个埋进去了。”柳福问：“你看我爹他……能救出来吗？”阿牛叹着摇摇头说：“这可难说……”
　　三人来到四平村的时候，天已黑透了。远远的就看见池塘大坝处，亮着一盏罩子灯，许多人正围在出水道的地方刨挖着。三人见到这时还没挖出来，心里都“咯噔”一下，均感到事情不妙，这么长时间，人在土里，只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近前，阿牛问手提罩子灯，站在一边指挥的何贵：“叔，人挖出来了吗？”何贵吐出一口烟，乜了柳福兄妹一眼，狠狠的瞪了阿牛一眼，声音却轻柔的叹道：“张瞒已经挖出来送回去了，柳根还在挖呢！”
　　大坝出水处。
　　因为大坝太高，土又松软，这一边斜塌下来，刚好把出水道填死。挖掘的人一边挖着，四周的土还向里塌，这给挖掘带来了很大难度。不得不数人排成一排，把挖出的土传得远些。这时候已经挖到近底一层了。
　　柳福听说爹还埋在土里，语无伦次的说：“这……这人还能活吗……”柳叶却扑到沟里，插上双手扒起土来。刚扒了两把，就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终于挖出来了！
　　柳根是在弯腰搬石头时，塌的土，刚好把他砸趴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出来，仰面放好。只见他睁着双眼，眼珠突出，舌头伸着，满嘴泥土，脸色已经发青了。
　　早等在一边的四平村的土郎中，近前试了试鼻息，摸了摸胸口，又看了看脸色，摇了摇头，一脸的凄惶暗然：“腰被砸断了，人闷在土里时间太长了……”
　　柳福与柳叶都已满身满脸的土，四只手都扒出血来，跪在柳根身边哑哑的哭。听了土郎中的话，柳叶不禁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着说：“大叔，你救救我爹，大叔，求求你救救我爹吧……”柳福也忙抱住另一条腿哀求。
　　郎中怜惜的拍拍两个孩子的头，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别犯傻，快起来，把你爹抬回去，好好办后事吧！”说完摇头叹息着走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知道没希望了，柳叶只觉头“嗡”得一声响，眼前的天像一下子塌了，浑身的筋像被什么抽走了，虚软的伏在父亲身上，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柳福也是泣不成声，不住的唤着“爹……爹……”。阿牛一边流着泪，一边劝着兄妹二人。
　　何贵吩咐人弄来一扇门板，拉起柳福柳叶安慰着，让距南山寨近的劳力抬了柳根，他提着灯，送向南山寨来。一路上，柳福兄妹哭声不住，四边村寨的人听了消息，纷纷出来观看，都不由议论叹息！
　　柳叶娘早领了柳花柳禄站在村口等候，远远的听到哭声，奔向前来。何贵一看见柳叶娘，紧走几步，一把抓住她的手，黯然地说：“嫂子，柳根大哥他……就这么走了……”
　　柳叶娘听了此言，便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何贵忙扶住她，掐人中，按太阳穴。柳叶虽哭的没了力气，见娘昏倒，忙过来扶持。柳花柳禄见了这阵势，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柳叶娘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扑在门板上呼天喊地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