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七）

　　“哪有人喜欢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呢？那岂不是自相矛盾了？既然我过不上我喜欢的生活，那你说除了过我不喜欢的生活，我还能怎么样？”母亲无奈地同我们解释道。
　　“那你这话可要等到贱货回来的时候给他解释一番才好！”我说道。
　　“不用！不用！对于我们这种生活下来都颇为不易的人而言，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该知足了，哪里还敢评头论足于生活之好坏呢？够了！够了！也该满足了！该满足了！倒是你们，不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生活，怎么还大老远地跑到我们的世界里来折腾呢？对了，你们方才一直说要找的米缸现在也被你们找到了，这里面确实什么也没有啊！你们这样劳师动众究竟是为哪般啊？”母亲不解地问道。
　　“我们是来这里找村长的。”
　　“谁？村长？”母亲显然是愣住了。
　　“对啊！村长。莫非你认识……”
　　“你说，你说，你继续说你想说的话！是谁让你们来这里的，又是来找谁的，为什么要找他……说，说，说，你说你的！”母亲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我。
　　“是这样的。我们来这个世界，是想找村长，因为我们有些事情想要问他。而一个住在破瓦房里的矮老头儿告诉我们，只要找到二十七号的米缸，就可以找到村长了。”我一字一字地回答着。
　　“那个老头儿是不是个一米三的侏儒，身边还有一个和他脾气一样古怪的猴子？”
　　“是的，是的，你怎么……”
　　“哈哈哈哈哈！这个老东西，其实他就是村长，他就是村长啊！”母亲张口便是哈哈大笑。
　　“原来你真的认识他——你认识村长！你快给我们说说，村长为什么要骗我们来这里，他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像她方才一般，我急不可耐地催促着问道。
　　母亲的笑声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转而是一副饱经沧桑的倦容，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他不仅仅是村长，他还是我的老公——贱货的父亲。你们问我他为什么要骗你们来这里，这我不知道，因为你们知道的，这个世界里和那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样子，村长也不例外。记得那是生贱货以前，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守护着我们这个平凡的家，可直到他被选为那个世界的村长以后，他就彻底地变了一张脸，带着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猴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们。我是从那一刻开始在乎起他的身高的：在人群之中，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他太过分了……”小北试图安慰着母亲。可话刚一说出口，便发现自己再无话可说了。我们不是能够了解母亲的那一种人，她的痛苦我们无法感同身受，又哪里有法子安慰得了她呢？
　　“行了！你们不用再多说了！”母亲道。
　　我们深知，需要用时间来抚慰的东西，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们得赶快回去了。”小北在我一边嗫嚅道。
　　我和小北离开了母亲的世界。即便是转过了头，我似乎还看得见那个眼巴巴地盯着我们背影渐行渐远的母亲。我实在无法知道，昔日的村长，是何以承受得住比我们这要沉重千百倍的离别之痛。
　　但有些人的决绝，从来也不拖泥带水。我敬佩那些打架的人：他们竟能为自己的立场做出斗争。我所佩服的，当然不是他们的勇敢，只是我觉着，叫人肃然起敬的是，他们即便是被打败、甚至是被打死了，也从不曾有过妥协的念头。
　　“你为什么要辜负贱货他们母子俩？你又为什么要骗我们去二十七号的米缸？”我一脚踹开了村长家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石破天惊地冲他吼道：
　　“你不就是我们要找的村长吗？为什么要让我们走那么多的弯路？”
　　村长摸了摸那古怪猴子的脑袋，备受慰藉的猴子，极为镇定：
　　“年轻人，我就这一张嘴，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要我如何回答你啊？”村长不紧不慢地揶揄道。
　　我不想暌违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不容商榷地斥道：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一一作答。”
　　“这可不行。按规矩说，人活在这个世上，遇见问题那是免不了的，想得到答案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所有的问题都有轻重缓急之别，即便你不知轻重，但答案的先后顺序，你总得跟我说一说吧！”
　　“少废话！不是我跟你说，是你跟我说，还需要我把那些个问题再重复一遍吗？”我几乎是冲了上去拽起了他的衣领，直到我身后那双熟悉的手，把我的手从他的身上放了下来：
　　“你觉得打他重要，还是得到你想要的答案重要？”小北幽暗地望着我。
　　那只猴子出奇地安静。
　　末了，村长坐了下来，依旧是那个慢条斯理的模样，同我们叙了开来：
　　“二狗，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在见到真理之前，走冤枉路是必然的。弯路，便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只有知道了什么是错的以后，才会知道什么是对的；知道什么是坏的，才明白什么是好的；知道了丑的以后，你才看出了美的。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最为浅显易懂的东西，可人从来都不懂它们是浅显易懂的。就好比你吧，你要找的是村长，也就是我，你找我干什么？问我事情？首先，我不是神，我不能回答你所有的疑问。倘若要我解开你所有的疑惑，那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先明白你的疑惑。否则你的疑惑也就变成了我的疑惑。而你的疑惑是什么？你光说没用，说了等于没说。我要想知道你的疑惑是什么，就得让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在寻找你想要的答案的过程中，你的疑惑便自然出来了。我说过，你想要知道村长在哪里，首先得认识这个世界。我让你去走了弯路，可并没让你走错，你走的可不是错路！你看，经过了这一遭，你不是如愿找到了我吗？而你找到了我还不够，我还得解开你的疑惑：我骗你去二十七号的米缸，是想让你看见你本该看见的而在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生活——这就是生活；而你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辜负贱货母子俩，看在你走了这么多冤枉路的份上，我就把我的老底儿掀给你看吧！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张人皮面具这你该是知道的吧？我的另一面，我想贱货母子是不知道的：你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们，过上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可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过我不喜欢的生活，是因为我没得选啊！我又过不上我喜欢的生活，那剩下的生活，便都是我之所恶的罢！可是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我得照顾他——二狗——那个跟你一个名字的中年男人，要知道，要不是我暗地里护着他，他的后脑勺早被人挖开了！可我必须护着他——寸步不离地护着他——寸步不离，这就代表我就真的连一步都不能离开他，我就得永远地失去贱货母子了。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没办法的啊！没办法，自从我继承了上一代村长的衣钵以后，保护二狗，就成了我作为村长的首要责任。你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村长？没办法！没办法啊！我……”
　　我们谁也不再问他些什么，只剩下了他自己，在那里自言自语。
　　这让我想到了孤独——想到了我自己。我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即便是到了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也找不到可以聊上几句的人。是的，我即便是从生到死，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都一直是孤独的。不要怪我把人说得这么孤独，我就这么一个人，而恰好我就是孤独的，这样一来，“人是孤独的”这件事的概率就达到了百分之百。
　　他还在那里说着些什么，我们还是没有理他。直到我意识到，我无法不再搭理他了：
　　“你是村长，那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是吧？”
　　“说吧！你究竟想知道什么！”他背弓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双目紧皱，两只暗灰色的眼球分明变得炯炯有神了起来，一副百米冲刺的模样，等待着我的口令。
　　“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和我有共同的语言，我已经，已经对孤独感到深深的恐惧了！”我几乎是要朝他扑过去一般的阵势，一刻也不能够安定下来。
　　“你，你，你！”显然是被我的仓促给吓到了，又或者是被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所惊怵到了，村长全然不再有了先前的架势，一脸怅然地盯着我：
　　“搞了半天，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我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早知道是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起先又何必要大动干戈地跟你绕圈子呢？我直接跟你说了不就得了呗！能和你在精神上有共同话题的那个人，就在那个山头啊——”村长指着牢房里的二狗说道。
　　“可是……”
　　“你别再可是可是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之所以向外人隐藏我村长的身份，就是不想让谁遇见个巴掌大的事儿就都往我这儿跑！我的责任不是给别人算命！你们快走，快走，让我清静清静！”村长说完了话，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