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八)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22 19:40:40 字数:3304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远处传来呼唤,小北这时已走得比我远了许多。
我突然感到,这感觉就和我以前在马路边上等红绿灯是一样的:你晚来了一秒钟也是红灯,你晚来了一分钟还是红灯。有时候,有些东西错过一秒钟竟和错过一分钟没什么两样。而这“有时候”,竟总是最重要的时候;这“有些东西”,总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我们才相识不久,我觉着,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样深刻。我第一次感到:小北,竟于我而言是这般的不可或缺。我就像个没有方向感的孩子一般,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走着。
我不知不觉地有着这样的一种感觉:我就像看见了我一直想要见到的那个阔别良久的老友一般,我看见了他——看见了死了的他——他死了——然后我来看他了!这样一来,我就同时看见了我最想要看见的和最不想要看见的东西。让我最不想看见的事情是:这些事情,我今后都无法再看见了。我是在这一瞬间之下有如神助地明白到了这个道理:我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好好地去见一见我想要见到的人。
我追上了小北,到达了山顶上二狗的木牢跟前。
“你终于回来了!”二狗像是个和我阔别良久的老友一般,听见了脚步,便回过了神来。
我与二狗分离的时间,分明还没有和小北认识的时间长,可这一别之后的重逢,竟让我们之间的感情变得不争了起来:我们就像两个无话不谈的老友一般。只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似乎还在老友之上,我们彼此望着对方,默默地不作声。这沉默,既不显得生分,又不尴尬地恰如其分。我在以前已是见过了二狗的面了,按道理来说,我不该再因他的皮相而咋舌不已,可这世界又何时跟你讲过道理:二狗莫名的苍老,还是将我吓了一大跳。
我呆呆地望着他,并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好。我们彼此还未张口,对方便就心领神会了。于是,他便和我一般,半晌都是沉默着的。
当然,这份沉默,并不属于小北。
“你们两个倒是说说话啊!”我和他一样,依旧是四目以对,无甚可言。
“爸!你再不说就没时间了!这可是你们的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啊!你难道真的甘愿就这么一辈子都活在过去里吗?”小北带着哭腔在山顶的风头浪尖之上摇曳着、闪烁其词。
“爸?等会儿,小北,你在说什么呢?你叫他爸?他竟是你的父亲?”我口无遮拦地问着,瞬间将方才的沉默抛之脑后。
“爸!你快跟他说吧!也跟你自己好好谈谈心吧!”这回,是小北背过了身去,背着我们暗暗抹着泪。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连胡思乱想的心思也没有了,毫无头绪地抬头乱撞。
“好了!时间也不多了!我就长话短说,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吧!这些话你听懂了就行,不必往心里去。我可不想在若干年后,你又把这话再跟自己说一遍。是这样的,二狗,实际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等等,你先别急着发问,你的疑惑还有很多,你听我说就好了,听着听着你就明白了!其实我是二十多年后的你,你,便是三十多岁的我。我们这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之所以能够在这里相见,是因为我一直都活在过去之中,所以我的眼里一直有你;而你跟我是一样的,你也一直活在过去,不肯回来。我想,我就是从你这个年纪开始,活在了过去之中的,所以你看见了我。容我再解释一下,我是属于你的未来,而非过去,你之所以看得见我,不是你活在未来,而是你的未来——我的现在,马上就会变成你的过去。所以我不准你活在过去,也就是未来。这样说来有些紊乱,这样说吧:你不能活在过去,也不能活在未来,不然你的生活指定就会乱套了!你马上回去——现在就给我回去!你知道真相的时间越长,你对真相的理解越透彻,你的归心反而就越渺茫。我现在已经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了!我也想要挣脱这个牢笼了!”二狗软弱无力地说着,长长地打了一个偌大的哈欠。
“这一切是什么回事?究竟是什么回事?”我拉过小北问道。
“你不用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只用按来时的路走回去就可以了!然后,你就会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你也就不再记得起来这里的路了。”二狗抢着回答道。
“你快走吧!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小北撇着头抽泣道。
“不走!我不走!我为什么要非走不可呢?我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好不容易看清楚了自己未来的一切,我为什么要……”
“你已经看清楚了你的未来了,我也和自己的过去做了个了断!而那个和你说得上话的人——我,也就是你自己,何时何地都不会离开你。”二狗亦抹了一把辛酸泪,说道。
“不,我偏不回去,我非要跟你们在一起!”我几乎是冲他们跪了下来,已不再有更多的言语好说了。
“给我一个非回去不可的理由行吗?我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
“这就和那个明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还要活着的问题一样可笑!你不就是为了找一个借口而骗自己找不到另外的一个理由吗?你要理由对吗?好,那我给你。如果你不回到你的那个世界里去,那你如何生下我?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要死了!”我满目苍怵地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声音微弱,身体渐渐变得虚无的姑娘,老天似乎知道,是时候让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回去吧!”
“快回去吧!”他们这样相继带着令色劝着我。
“走,走,走,走,走……”这一个念头不断地萦绕在我的脑海。
这是个很简单的念头,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我一直都觉着,真理这种东西,不该复杂。这就像让一群人去数一百个苹果一样,一千个人眼里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群人眼里自然就变出了不同数量的苹果了;但你要是让他们数一个苹果,那我想,答案应该就不会这么复杂化了。这就是真理:越简单的东西,就越接近真理——这话我在以前便说过,我不敢保证它一定是对的。因为在我的反复重复之下,它的正确性便有了悬念。但这不打紧,反复说这样的话,可能造成别人对我的质疑,但我对自己的肯定,只会同旁人背道而驰罢!
我就这么一直走着,直到小北的那个世界、母亲的那个世界离我愈来愈远了,直到我离我的世界愈来愈近了,我忽而意识到:我的现实,已经一步步地变成了回忆;而我回忆中那些不确定的东西,如今竟一步步地成真了。
那架飞机——那飞机!我曾经看见的那架飞机——它从我的记忆之中飞到了我的现实之中。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说些胡话,这飞机能否飞起来,才是如今最大的问题:它周遭紧罗密布着的蜘蛛网,像天罗地网一般铺天盖地地朝它袭来。这就是蜘蛛网!这就是蜘蛛网!这就是蜘蛛网——一个强大无比的天罗地网!这世间最强大的东西,莫过于它强大到了弱的地步——让芸芸众生都以为它是弱小的!
在这强大的禁锢面前,我矛盾了!我的矛盾便在于:我好似离开这架飞不起来的飞机已经好几百年了——它的身体——它已经没有了身体。我早已看不出它那埋没在层层土灰之下的机型数字了!我只知道,它既是土灰,又是飞机!既有着飞机的模糊轮廓,又有着土灰的外表;而叫我迟迟不敢给自己的猜疑下定论的原因便在于,在我的记忆之中,这个存在了几百年的飞机,仅有着不过几天的寿命啊!
这样一来,当有不同的东西出现的时候,人就要进行自古以来便根深蒂固的恶习了:比较。人从来都是喜欢比较的。无论是比较什么,都只有一个第一名和无数个不如人的名次,于是比较的目的便出来了:比较,便是要让一个人认识自己;让所有人都认清自己。我知道,在飞机与土灰之间,在现实与记忆之间,我是无知的,而这无知,会永无止境下去,它不会因为我在未来某个须臾之间的灵机一动之下变得不再是它了,它从不会同我一般在模棱两可之间徘徊不定。
“你还不快走!雨都下这么大了!别人都走了,就你还不走?”三米深的墓穴边上,传来了最后一个人的声音。
“快点走吧!这么大的雨,别人都回家了,就你一个人还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你这样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啊?走吧,走吧!”最后一个为父亲送葬的人的声音,也消失在了雨中。
我要向人,我要向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我要对他们说,我父亲曾经去过的地方,如今,我也去过了!我去过了,它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它的真实是毋庸置疑的,它是在现实——在除这个世界以外的现实世界存在着的。
父亲不再说这样的话了。
不再有人愿意在雨中听我说这话了。
我却还在回味着父亲的这话。
我却还在坚定着:在等一等,小北就要来了,我那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