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六)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22 19:09:15 字数:3482
“果然什么都没有。”小北无助地望着我。
这世上被揭开的东西有两种:一是真相;再则便是秘密。如今,这两者同时到了这米缸之中。这米缸乍一看,什么也没有,你再接着看,怎么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真相与秘密,即便是被揭开了,也不容易被人所看见。我说这话,对于看不见它们的人来说,似乎是多此一举:这就像我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儿,同人家说了声“对不起”,可这还不算完,因为我还一直没有为这句话打上句号,我还要在说了“对不起”后要人家给我来一句“没关系”——这事儿,可远比脱裤子放屁来得要多余得多了罢!可事到如今,我似乎还没有犯下过什么罪不可恕的孽障来,所以我至今都不会承认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这样看来,对于我这个看得见真相与秘密的人而言,似乎说出的这些话,便不再是多余的了。
我看见了这空米缸之中的东西,其实是这样的:这世上最让人感同身受的两个词儿,便是母亲还有痛苦;而这世上联系得最为紧密的两个词,便是母亲和痛苦。人要是活得连活下去的粮食也没有了,那么对这活着的人而言,活下去,便不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我试着想了想曾经站在这空无一粟的米缸面前的母亲,是如何挺了过来的!在这个饿不死人的世界里,活着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活在别人的眼里。母亲先前都是被人所瞧不起的:活在一个饿不死人的世界里,你还能把自己给活活饿死?于是,母亲的眼里,便总是看得见那些目中无人的人:你活不出个人样,人家眼里自然便看不见你。所以啊!这便成了一个让人极为矛盾的世界了:它不让你死,却又不给你机会好好地活着。活着,已不再是问题,而是没有答案。
命运这种东西嘛,除了听天由命,你还能怎么样?
这种东西,你实在不必再多费心思去折腾它,它和别人的都是一样的,又不会总是一样的——这是从你出生的时候,便被注定下来了的。人嘛,哪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和人家的孩子一样,是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可要是这孩子长大以后还和别人一样,看不出差别,那便不正常了:别人便都会对着你这个奇怪的人指指点点,你像是长出了四条胳膊和三只耳朵一样让人不可理喻。
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贱货和母亲是如何才走到了如今的绝路之上:竟让生活本身,成为了他们生活之中的问题。
关上米缸过后,母亲这才拉着我和小北坐下,语重心长地同我们讲起了他们的回忆。
人总是挖空心思地去回忆过去。这让我开始相信,我们的前面,始终摆着一面镜子,唯有回过头去,方能看见真实。
打从贱货记事起,他的家里,就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的家里究竟因何这般贫困,对于他记事以前的事儿,他一无所知。其实贫困,永远都是不足为道的——它和人一样,实在是太常见了,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它。
贱货只记得那时的母亲的脑袋里,一直都只存在着两种数字:一种是贱货每年上学的学费;再则便是自家门口那些个油漆桶的数量。这数字,无不时刻地是在那个戴着一双又黑又重的帆布脏手套的母亲口中絮叨着的。
而那个时候的母亲,最喜欢说的,还是那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够让你过着这样狼狈的生活啊——这话,在看到那群在菜场边上捡菜叶子的人的时候,时常从母亲的口中脱口而出。
而那个时候的母亲,却又无不一时地在做着这样的一件事情:贱货分明可以感觉到,不到天亮,母亲便总是一人先出了门,待到贱货睁开眼醒了的时候,又恰好是母亲回来的时候,这便是两人四目以对之下最为尴尬的一刻了——母亲一大清早买菜回来了。母亲总是“买”了这样的青菜:掰掉了枯败叶子的瘦瘪菜心。这被掰掉了伪装的菜心,却又被母亲装在了望眼欲穿的黑色塑料袋之中。每每到了这个尴尬的时候,贱货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再去洗把脸、刷个牙。贱货或许便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懂事的,只是不幸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得不去懂事了。
事情的导火线,又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这世上一共有三种人:除了你我一样这种绝大多数的平凡人以外的两种人,便是小人和大人物。
那是贱货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口耳相传着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学校明天要来一个表演杂技的杂技演员了!同学们!那可是杂技——杂技啊!我们从来都不曾见过的东西啊——现在可以亲眼见到了!两元钱,每个人只需交两元钱,就可以到操场上看他的表演了。
那是明天的事儿,可今天,还有眼前的事儿。
贱货一大清早便来到了教室,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槽上,挂上了一把自己的雨伞,同别样的雨伞一起,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滴。今天,和每一天似乎都一个样,却又有些不同:由于窗外大雨不断,今天显得比这个夏季的每一天,都要格外闷热一些。更要命的是,一大清早,教室里一片黑漆漆的,老师还不曾拉过教室的电闸,这让教室里高高在上的电扇,形同虚设。
“要是这电扇能够转起来那该多好啊!”有同学提议道。
“谁要是可以跳起来转动电扇,我就给谁一百万。”尽管周遭一片昏暗,可能够说出这般没有条理的话的人,大家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贱货了。
“谁在那里胡说八道啊!”班主任在这时走了进来。
“是贱货!贱货!老师,你看他家那么穷,连看杂技的两元钱都交不出来,还说什么一百万!”——贱货清楚地记得,这话是从那个打小便深谙阿谀奉承的女班长的口中说出来的。从老师开了灯的那一刻起,他便一刻不离地死死盯着那个女班长。照我看来,这样看下去,那个女班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灯,被打开了。
大家像贱货死死盯着女班长一样,死死地盯着贱货,直到那刺眼的灯光让人眩晕。
“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今天的课,你就一直给我站着上!”贱货听了班主任的吩咐,紧挨着那个滴满水渍的黑板,晃晃悠悠地靠在了上面。
放学了,贱货强忍着些不忍说出来的话,回到了家里。谁料此刻的母亲,竟靠在了家门口的那家副食店的柜台之上,喝起了一元钱一瓶的汽水。其实母亲往常也有些时候喝一些汽水,毕竟并不太年迈的母亲,在大热天里,做的是男人都望之生畏的体力活。母亲做的究竟是什么体力活呢?说得简单点,那个时候母亲做的是一点小生意,就是回收那些装过油漆的铁桶,然后转手把这些数以百计的铁桶再转手卖给油漆生产商。大家肯定就得问了:油漆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只能说,这东西大伙儿一般都没见过,所以不明白、甚至是不理解母亲的生活,也是必然的。
“妈!你竟然喝一元钱的汽水!”贱货急得满头大汗地冲着母亲喊道。
“我,我是想买五毛钱一瓶的来着,可是人家都卖完了,我又渴得不行……老板,再给我的儿子也来……”
“我不要!妈,你不知道吗?这两瓶汽水都够我看杂技的门票了!那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全班同学,大家都去看,就我没有钱去看!”贱货低下了头。
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母亲几乎是被冻住了一般,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背着偌大书包的儿子,然后她把喝得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汽水搁在了副食店的柜台上,然后那个不走心的副食店老板便把那个“空瓶子”随手给收了进去。
母亲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汽水瓶”,好不容易才憋出了这句话:
“老板,那个……那瓶汽水就不要了!”
她转而面有难色地把手从那双沾满油漆的手套之中抽了出来,再从荷包里面,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两枚不停蹦跶的一元硬币,慢慢地在贱货的手中松开了紧紧握着的手。
贱货该是在那一刻的迟缓之中看出了母亲的苍老的吧!老,永远都是一件相对而言的事情——也就是说,我们通常情况下都是从别人的身上看出自己的苍老的:慢慢地,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比你年迈的人越来越少了、比你年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你是否意识到你的苍老,便意味着有多少人死亡、多少人新生?我觉得这才是人在越来越老,便看得越来越透的一件事:活到了一定的地步,无需你看透,生死的问题,便自然而然地摆在了你的面前。
到了次日,贱货如愿以偿地和大家看到了那个表演杂技的大人物:他在表演完气功之后,把方才那四个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鸡蛋拿在了手中,在人群的欢呼沸腾之中,敲开了那四个货真价实的鸡蛋。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贱货却一直为这样的一件事情心疼着:两块钱啊!就为了看这样的一个东西?
又到了放学,贱货与母亲早早入睡了,母亲问了几句关于当天那个杂技表演的问题,贱货却又诘问了母亲一句无厘头的话:
“妈,你说我们为什么非要过这样的生活?”
“你说的是哪样的生活?”
“我,我说不清楚——就是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我说不清楚它,就像别人看不懂它一样。”
母亲回过了神来,姑且把脑袋中的那两种数字抛在了脑后,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不喜欢我们现在的生活吗?”
“不喜欢又怎么样?是不是我说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以后就可以不必过这样的生活了?”漆黑的房间内,久久回荡着贱货的呜咽声。
沉默,吞噬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