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五)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20 13:50:45 字数:3987
去时的路,和平时的路一个样,一下就走到了头,我们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二十七号的附近。
我不想再多描述些什么我们在路上的经历,我与小北如今终是沉默以对。我们谁也不想再多说任何的废话。所谓的废话,并非是多余的话,而是你不想说的或人家不想听的罢了。既然我们如今谁也不想说、谁也不想听,沉默,也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们默默走着,搜索着二十七号的踪迹。
说到这个世界,其实也没有我和小北想象中的那般别致。我们所见之处,皆是江天一色,和我的那个世界差不多——不过总是不一样的,毕竟这不是我的那个世界,也不是小北的那个世界,所以即便是形似雷同的场景,也总会给我们些不同的迷惑。
我记得在我的那个世界里,因为水货冒牌的东西太多了,于是正牌的东西上面,都会被标注着“正宗”二字。我们如今眼前的这个世界也是这个样子的,正因为我们看见了它,所以我们在潜意识里便给它贴上了“真实”的标签,这就像你在真理的头上贴上“真理”二字一样,错当然是错不了,只是这些匪夷所思的标签,总会让人看着别扭得不行。
这就是我们如今眼前的世界:它是真是存在的——在地图和别人的记忆之外存在着。我们之所以这般强调它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极希望证明它的存在。因为世界总是跟人联系起来的,有人的地方,才可以被称为世界,倘不,那它最多不过是个星球罢了。
可是我们如今眼里冒出来的那一个人,却叫我们犯了难:我和小北一大清早便来到了这大江边头的港口,哪知道这偌大的港口,却只看得见一个人——一个神色黯淡,迷惘沧桑的中年妇女。我和小北怀着比她要更加忐忑的心,走到了她的跟前:
“你在这里干嘛?”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人吗?”——我和小北不约而同地问出了两个不同却又是我们共同的问题。
只见那中年妇女在浪花拍溅的大江边头依旧睇望着奔腾之大江,竟毫不设防地回答着我们的问题:
“我在这里等人。既然是等人,这里除了我,当然还有别人——还有很多人。”
“你在等谁?他又去了哪里?”这问题一到了我的嘴边,便不由自主地脱了口。
“呜……呜……呜——”最后一声汽笛声,港口的最后一艘捕鱼船,到岸了。可中年妇女却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甚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腿如灌铅似的坐着一动不动。
“你不是在等人吗?现在最后一艘船到岸了,你怎么也不去看看你要等的人在不在上边?”小北望着不远处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与从船下往上蹿的人相拥之欢,便好心提醒着她。
“我要等的人不在那个上面,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要等他从水里出来,我来这里只是想看一看别人重逢的场景。我要等的人从来也不会上船,自然也不会下船。因为船不会给我们带来我们想要的食物,我们需要的食物在陆地上而非水里。而他,便是到陆地上去找食物了。”
“这就奇怪了!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都住在水边,靠水吃饭,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啊!我看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无不满载而归,倒是要想在这个世界上靠山吃饭,才是个磨人的事儿吧?”我问道。
“谁说靠山的就一定要吃山?靠水的就一定要吃水?我不是这样的。我等的那个人——我的儿子,也不是这样的!我们生来就吃不惯水里的鱼虾,我们见不得它们那股与生俱来的土腥味,我们宁可跋山涉水地到十几里外的大山里挖野菜吃,也不吃那些带有土腥味的东西。”
“土腥味?这个好办啊!无论是黄酒还是白醋,都是土腥味的克星啊!”小北不解地说道。
那中年的妇女沉默了,咿咿呀呀地嘟哝了许久,才同我们道出了实情:原来,他们母子俩之所以生来便吃不惯水里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吃不惯带有血腥味的东西,土腥可祛,而血腥又如何呢?他们这对母子生得太善良了!连动物都忍不下心去伤害。到头来,却委屈了自己。
这中年妇女的名字我就姑且不说了,因为她身为一位母亲,所以我就觉得,我便称她为母亲,就是太合适不过的了。母亲有一个儿子,叫做“贱货”,起初一听这名字,我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就和我的名字“二狗”一样,这般低贱不堪的名字,想必不是到了绝境,也是起不出来的。贱货正是这个样子的,他生下来体重便只有五斤多许,这个羸弱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他三岁的时候。三天两头便病痛不断的他,真是给母亲添了不少的堵。倒是隔壁的那个信佛的婆婆,提出个给他起诨名的提议,说是依佛语而言,贫是福,贱是贵,这孩子生得太弱了些,也就总得要人照顾,也就是生得太娇贵了些,只有跟他起一个贫贱的名字,才对得起他的命。有些东西就是这个样子的,当你求神拜佛灵验了一次过后,你便自然把这功劳,归到了佛的那里,于是你便成了一个一辈子都信佛的人。母亲便是在那一刻开始相信,这世上除了人的信念以外,还有更加难以置信的强大的力量存在着。正是那个“贱货”,让儿子从此过上了和寻常人一样的平凡又健康的生活。
一说到贱货,母亲便不由想起了昨个儿贱货打来的那一通电话:
“他说现在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周遭的野菜都被他们挖完了,他现在要去更远的地方挖野菜了,所以便不能按归期,在明天回来了!”
“哎!好吧好吧!”母亲在这一头挂了电话,却又迟迟放不下手机,一个人守在不大却又无比空洞的房子里默默发了几个小时的呆。她深知,即便是用尽这辈子的时间,时时刻刻跟自己的儿子待在一起又如何呢——这问题她记得,在不久以前,她就诘问过自己无数遍。在时间面前,他们的存在始终是微不足道的。
但如今除了时间,他们还要忍受空间带来的隔阂,母亲一想到这里,便穿上了鞋,来来回回地在家门口踌躇着。她在想,不知道儿子具体在哪里不打紧,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总会有时候和儿子之间的距离,再近几步的。后来,她便在深夜,走到了江边,坐到了清晨。
或许每个母亲都有这样的想法:明知即便是和自己的儿子见上一面,也丝毫减轻不了一点对儿子的思念,但即便是见这一面,也是好的。这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苟延残喘之人,明知自己无药可治了,但对那一剂止痛药的渴求,还是不能少的。
“妈,你知道这个世界的二十七号屋子在哪里吗?”我问道母亲。
“二十七号?你们去我家干什么?”母亲若有所思地诘问道。
“二十七号是你家?不会这么巧吧?你会不会弄错了?”
“错不了的!这个世界的门牌号没有重复的,二十七号只此一家——就是我家!这样不好吗?你们要找的人就站在你们的跟前,这样还不够好吗?”母亲略带着无伤大气的戏谑之意说道。
“那我问你,你家是有一个米缸对吧?”小北走上起来,替我问道。
“对啊!你们问这个干什么啊?”
“米缸里面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和小北四目以对,面面相觑着。
“哈哈哈!你们这两个傻孩子!我家的那米缸里面不仅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就连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没有,因为它里面什么都没有。要不我那儿子怎么会这般急燎地跑出去挖野菜呢?你们不信是吗?那我就带你们去我家看看吧!走,走,走,咱们回家!”见我们频露半信半疑之色,母亲斩钉截铁地提议道。
听了这话,我和小北便转过了身,走到了前头,不刻之后,母亲便跟了上来:
“原来在你们的世界里,也需要带着面具做人啊!”我们惊奇地发现,此刻的母亲的后脑勺上,也戴上了一幅人皮面具。这面具乍看起来十分可怖,可回过头来再看母亲的面容,便叫人舒心得多了。
“原来你们这个世界和我们那个世界一样啊!”我重复着母亲的话,意味深长。
“是的啊!都是为了要活下去啊!”母亲给我的话,更像是给自己的话,作了答。
我们就这般一路走了许久。说是许久,其实也就是不到半小时的脚程。只是这沿途之上,竟不见一个人的身影,这便让这归途变得冗长了些。
听母亲说,这个世界的人都住在大江边上,也就是靠水吃水,从来都不会为生计发愁,所以直到了日晒三竿,街上才会渐渐出现人的身影。
我们听着这话,回到了母亲的二十七号。
叫人颇感意外的是,母亲家旁的几家邻居,今儿不知何故,竟早早地起了来,各自正襟危坐在了自家的门口,皆然一副嬉皮笑脸的小丑模样,见母亲回来,便“毕恭毕敬”地朝前来迎了上来:
“胖子!这么晚……哦,不,这么早才回来啊!我们这都等了你一宿了啊!”
“胖子”是这个世界里大家给母亲起的外号。所谓的外号,就是根据你最显著的优点或者缺点取的名字。取这名字的不是最爱你的人便是最恨你的人,而这外号,通常比你的真名更像是你自己。有了这外号,也不再会有人去在乎你究竟叫什么究竟是谁了。
母亲不知是从何时起,就步入了身材臃肿的年纪。其实说她是胖子,甚至叫她胖子,这都说得过去。可有些事情,你即便说得过去,可你的心里过得去吗?反正这等话语,总不会叫人听得下去的。
我刚才便说过了,母亲和他的儿子贱货生得太善良了,连条鱼都不忍心伤害,到头来果真是委屈了自己。人善被人欺。这邻居几家,乃至这个世界,总免不了对他们母子俩拳脚相向。用母亲的话来说,大鱼吃小鱼这种弱肉强食的生物体系在这个世界早就不复存在了。比起心胸宽大的心,得志的,却往往是那些小人。这邻里几家便是如是,自个儿活得舒坦还不够,非要看人家的生活过不下去了,才觉得自己跟人家的生活落差愈来愈大了,优越感也便愈来愈强了。
“那真是难为你们了啊!”母亲打趣地回答着,便不再吭出一声地把我和小北拉进了屋内。
二十七号并不大,这是一个小到了除了母亲和贱货之外,便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屋子。屋子里自然也就只看得见两张床了:一张是好似睡了二十多年的贱货的床——这床似乎是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这里了,以至于这床跟他的人一般,都显出了年纪;而另外一张母亲的床,就不言而喻了,除了更加老旧,似乎便无其他值得介绍的地方了。
我们围着这两张床来回踱了几圈,新鲜感也便马上荡然无存了。
“去看看厨房里的米缸吧!你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它吗?”在母亲的许可之下,我和小北转了个身,便来到了一墙之隔的厨房里。这厨房被收拾得很“干净”,正是因为它的干净吧,所以一来到这厨房,便让人有了食欲。
于是我和小北便,揭开了米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