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二）

　　迷茫之中，我一直在想：人是越活越明白，还是越活越糊涂。我想这既不带问号，也无确凿答案的困惑，有人越想越明白，有人越想越糊涂。
　　“上来吧！”又是她的那双小手，将我从苦海之中，拉了上来。
　　我们到了岸，也到了她方才口中的那座大山之下了。
　　我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座大山之下，伸出双手将其紧紧抱住。其实我怀中的这座大山，与带我来这里的这位姑娘，是极其相似的。对于我而言，她们都是无比陌生的。只是相对于这姑娘而言，我与她认识了半天。这半天的时间，让我消了我与她之间的芥蒂，叫我们成了能称之为“认识的人”的关系了。这关系，给了我安全感。而这大山，却给了我一种不可或缺且独一无二的安全感：我摸着它了，我证明了它的存在了！它所给我的踏实感，便是这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喂！小北回来了！小北回来了！”山脚之下，四是农田，农田之上，便传来了这一阵阵的吆喝。
　　“原来你叫‘小北’啊！”我冲她频频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也不要说了！”她蓦地肃穆对着我道。
　　“为什么？”
　　“你还说话？现在我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许多嘴！”她一边说着，一遍脱下了她头上的连衣帽檐，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后脑勺——看着从她后脑勺上长出的另一张脸！
　　未等我发问，她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一把再从帽檐里掏了一张人皮面具出来，套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喂！小北！你旁边的那个家伙是谁？他不会是人类吧！小北！你怎么能够把人类带进我们的世界里来呢？”话音未毕，那几个方才吆喝着小北名字的家伙便拿起锄头、簸箕，放下了一脸的笑意，威严相向与我。
　　人类？他们不也是人吗？我的这话被小北用手从口里堵了下去。
　　“他不是人类！他和我们一样！”小北把我转身过来，向他们露出了我的另一面。
　　看到了我的另一面，才打消了他们的戒备。
　　“想问什么就赶快问吧！”小北慢慢松开了我的嘴。
　　“他……他们……还有……还有我……我……脑袋后的……”我吞吞吐吐地不知从何问起。
　　“好了好了！我现在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你记住，我告诉了你后，你便是知道这些东西的了，以后便不要再向别人问此等的问题了！你要和这里的人一样，把这些东西视作平常！首先，这个世界的人与你们那个世界的不同。在你们那个世界，人总是不把别人当人看。而在我们这里，我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所以大家就都不是人了！当然了，为了方便解释，我就姑且把‘人’作为他们的代名词了。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两张脸，你要记住，不是一张，是两张！每个人都有另外的一面！这里的人有一种嗜好，就是挖别人的后脑勺，挖别人的思想！倘若你只有一张脸，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就会被人挖开后脑勺，你脑袋里的想法被人知道了，你也就活不成了！”
　　“够了够了！小北！你不要疑神疑鬼地把我当小孩子骗了！你越说越荒唐，越说越离谱了！”我推开了她的身体，伸手去撕自己脑后的人皮面具。
　　“听着！”她狠狠地抓住了我那只伸向自己脑后的手：
　　“你就是小孩！但你不是和孩子一样单纯，而是无知！你已经无知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了！现在，我就把你所不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当这个世界发现你接受不了它的时候，它也就不再可以接受你了！所以外人来这里，只有十分钟的时间适应它！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分钟了！如果你三分钟之内无法踏入这个世界，你便无法回到你的世界、也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你将被化为灰烬！现在，我要你在三分钟之内穿过你眼前的人群，走到这个世界之中，走进它并且融入它，你听见了没有？”
　　还剩下三分钟，也只剩下三分钟了。老实说，我很不耐烦“倒计时”的存在。倒计时的存在无非是在这两种情况之下：你离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又或者是离失去你想要的东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倒计时本身什么也改变不了，它只会像个催你还钱的债主一般没日没夜地提醒着你：有些东西，只能借，而无法给你。
　　“我如何才能够在三分钟之内说服这群人，让我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我看着小北，又看着那些朝我走得越来越近的人。我生怕他们会挖开我这个陌生人的后脑勺，挖出我的思想。
　　“试着跟他们说人生、谈哲学、讲道理。试着说服这个世界接受你吧！快！快啊！”
　　“生命——不管我们各是什么！但我们都是生命啊！请你们给我最起码的尊重，让我说几句话！”我闭紧双目，朝着他们走去，既不敢走得太快，又怕太慢。
　　“一定要杀死它，杀死它！”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同一种声音。
　　“自由——我的生命该有我来做主！”我几乎是哭了出来。
　　“抓住它了！”那种一样的声音，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
　　“希望——我们活着，总该有希望吧？我想你们给我生命及自由！”我双膝跪了下来，头也不抬地掩面哭泣着。
　　“总算结束了！”人群的暴戾之气在一瞬间竟消散开来了。莫非是我的话感动了他们？我抬头看着远去的人群。
　　“算你幸运！刚才一只苍蝇惹起了大伙儿的注意！大家便都忘了你的存在。”小北扶起我，向着人群走去。
　　“就，就这么简单？”我问道。
　　“对于平凡的人来说，简单就是真实。你质疑简单的东西，莫非也要质疑平凡的人？要是你敢质疑，我劝你还是就此打住吧！人会被饿死、渴死、累死！可见渴会死人、饿会死人、累也会死人，平凡却死不了人：你总不能因为平凡，就去死吧？”
　　“够了！小北！我受够了这个世界的生活了！你快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什么？”
　　小北不置可否，有意回避着我的问题，六神无主地嗫嚅着：
　　“就，就当是因为你衣服湿了……走，去我家，换一件干净衣裳吧！”
　　我来到了小北的家。现在，我无法向任何人描述她的家，因为我这一身湿漉漉的的衣裳，早已叫我瑟瑟发抖不已了。
　　一来到她的家，我便换起了衣裳——我是说，我的这个动作只进行了一半。我的衣裳还只脱了一半，我战栗着的身体便暂停了下来——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除我和小北以外的人。
　　他在山上！他就在离我两三里路的那个山头之上，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个背对着我，一心眺望着大海的男人。这男人坐在山头上，也同时坐在木牢里。我不明白，好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落到了坐牢的地步。
　　半晌了，他一直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什么也不做。甚至在他脸上，亦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心里，是无任何的惊慌与恐惧的。至少在他脸上，这些东西是看不出来的。
　　“小北，那个老人家是谁啊？”即便还隔着些距离，但依稀看来，这着实是个五十好几的中老年男人。连岁月都无法掩盖住的东西，在距离看来，自然便更是无能为力了。
　　“你不认识他？”小北惊呼道。
　　“莫非他还认识得了我？”我打趣地回答道。
　　“这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想必有些事情，只有在时间的洗礼下筛滤而出的人才知道。”小北露着她那双明亮又抑郁的眸子，遥及观望着。
　　“既然你不认识他，那我就给你介绍介绍吧！二狗，说来也是奇怪了，你叫王二狗，他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一直也都听人在背后叫他二狗。就名字这点而言，你们还是挺像的。但他却不像你现在一样活得这般自在了。他啊！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不愿意戴人皮面具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眺望着他，正如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在眺望什么一样。听老一辈的人说，他不单是在眺望大海，还是在眺望过去。他总是头也不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地眺望着过去、活在过去里。关于这一点，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再清楚不过了。也就是说，后脑勺没有人皮面具的他的想法，全被我们给挖了出来且他还不自知。按道理说，到了这一步，他就必死无疑了，他的后脑勺早该开了花了。可不其然，村长却下令在这家伙的周遭修起一座舒适又安全的木牢——这既是禁锢他，也保护了他，所以啊，对于保护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禁锢他了，让他不要胡作非为。二狗你是不知道，村长是我们这儿权利最高的人，他说一，从来没人敢说二，所以咱们这里，就看不见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了。依村长的话说，山顶上的二狗还不能死，只有思想被别人给挖了出来的人才得死，可事实上，这世上却连一个真正能够理解他的人也没有，所以他不该死。对于村长说的这话，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不约而同地连半信半疑都做不到，所以上山迫害二狗的，也总是大有人在。其实这也难怪，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也没有谁见过村长一面，他的话都是大家口耳相传的，我们连他的存在都不确定，又怎么能孤注一掷地相信他的话呢？我想，我们这儿之所以还有这么多人拥护村长，都是因为他的神秘所在。我们既无法得知他的存在，也无法否定他的存在，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了！”小北顿了顿，望着山头，又意犹未尽地说着：
　　“二狗，你知道吗，我总是觉得山头的二狗很像于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每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才慢慢发现，他并非那个人，这就是很叫人为难的地方了：他很像他，但走近了看，却又不像。也就是说，他很像却又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为了避免这个矛盾的冲突，我便活在离他最合适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看着他，所以你看我现在的房子，就在这里。但眼前的矛盾解决了，我心头的抑郁却一天又甚一天：每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那不顾一切地豁出去的冲动便油然而起——我要去见他！可我的脚步却又从来不敢向他靠近一步，因为我知道，哪怕只是往前走一步，希望也便破灭了！”
　　我默默地听完了小北的倾述，从她的话里，我对那个于她分外重要的人有了兴趣，而对山头那个和我一般被人唤作“二狗”的家伙，除了感兴趣，更多的却是重重疑惑。
　　换了衣裳，我便拉住了小北，一声不吭地朝着山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