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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一)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19 12:42:14      字数:3556

  我看见了死亡。
  我的父亲死了。他冰冷的尸体如今就躺在我眼前的棺木之中——如我的手,抚摸在它之上,化腐朽为了神奇。这不经起眼的朽木,在我的手中,在他的怀中,变作了棺木。
  我扶着他的棺木,穿过稀松站立在我们两侧送葬的人群,来到了墓穴。
  记得父亲生前,并未给我们留下甚么的念想。奇怪的,我们唯一记住的,便是一个充满问题的他——是的,他生前留给了我们不少、不小的难题。
  记得在他生前,这辈子嘀咕得最多的话便是——“我去过一个地方,一个你们谁都没有见过的地方。你、你们、你们谁也没有见过。”这话他生前说得不少,到了死前的那几日,这话更是从不离口。
  我曾无数次试图问过他所去的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去不去真有那么重要嘛?
  每每问及此处,他便三缄其口,不置可否。
  我知道,他的人迟早都会离我们远去,并在不久后永远远去。只是到了如今,他的那句“我去过一个地方,一个你们谁都没有见过的地方。你、你们、你们谁也没有见过。”依旧回荡在我的耳畔而不止。我曾经便质疑过他的记性——你真的确定你去过那个地方吗?
  “不,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去的了!”——他总是说得这般言之凿凿却又漫无边际。
  我不知道他究竟说得对不对,可一件事儿存在着,便有它存在的道理,所以我一直以为,他说得总是有道理的。
  或许他与这个世界之间曾出了什么问题——但这问题不是他的,亦不是这个世界的——是他们之间的。这便意味着,无论是他离开了这世界,还是这世界离开了他,这问题都不会彻底理清楚。
  “下葬!”——一声洪亮的、近似哀嚎却又隐约带些讥诮的二字,将父亲送到了地下。
  墓穴左边站着人,右边也站着人——他们对立着,可谁也没有看着谁——他们都在看着眼下的棺木。我们所有人都长着一张嘴巴,可此刻谁也没有用它说话。
  四周一片沉寂,只剩下了棺木绳子咿咿呀呀的身崩骨裂之声。
  “父亲!”我的哀嚎,打破了周遭之沉寂。我实在不忍这死一般的沉寂过分地夸张出死的形象。我伴着哀嚎,跳入了三米深的墓穴之中,依身于了父亲的棺木之上。
  此刻,我做好了呵斥来者不痛不庠的劝慰之声,咬着咯咯作响的牙齿,握紧了拳头。可当你背上痒了,要人帮你挠痒的时候,多少人挠到了你的手上、脚上、甚至脸上,挠得火红、挠得刺痛、挠得皮开肉绽——这便是最让你哭笑不得的事情了。
  我以为的劝慰,却迟迟不来,来的,竟是一场瓢泼大雨。
  这场瓢泼大雨,从方才淅淅沥沥的雨点到现在,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可比这一会儿功夫更快的,是方才两旁送葬者的脚步。我仰面迎着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望着两边空荡荡的四壁,徒是留伤。
  雨这种东西,似乎最擅长挡住人的去路,让本就举步维艰的人,寸步难行。让你寸步难行也就罢了,那身后的往事,还不禁地往你这儿赶。
  我站在父亲的棺材上,眼前毕肖而出了父亲生前那个孤独眺望的可怜瘦老头的模样。或许他先前就和现在的我是一样的:我们同样试着站得很高、眺望着,却发现眼前一片土灰,毫无生机可言。我们都是那种站在了死上,被命运临危受命着要去眺望生的人,只是我们所看见的,似乎都不是我们所想看到的了。
  “喂!你还不上来,站在那里干嘛?”我寻着声音仰面望去,这声音正如这瓢泼大雨一般,拍打着我的脸庞。
  我透过烟雨,看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张娟秀靓丽的脸颊,在那斗篷帽檐之下,毕露而出。
  “你是谁?”我不解地问道——冲着她的那张娟靓脸颊问去。
  “你一见我的面,就问我是谁,知道我是谁,有那么重要么?”
  “重不重要姑且不论,我总该知道你的名字啊!不然我如何称呼你?”我更加不解了。
  “我叫什么还不是由你定——我是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她噘了噘嘴,撇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
  这就更叫我不解了——一个称呼,不至于让她半天不消气吧?
  然而,我还有更不解的问题不得不问她:
  “姑娘,下这么大的雨,人家都走了,怎么就你不走啊?”
  “我不是不走,我是刚来的!”
  “那你是从哪儿来的啊!”——这次的更为不解,比起先前,叫我多了不少忐忑。我的这个问题,分明是她的底线所在。她那圆润的大眼睛之中,瞳孔放了老大,而瞳孔之下的那团孔雀绿的愤怒,渐次朝着通红的模样发展开来。
  “上来吧!”她分明是抑制住了什么不易控制的东西,一双冰冷透底的小手,将我从死亡的坟墓之中,拖了出来。
  “跟我走吧!”她不容商榷地命令到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走了约莫两个多钟头过后,我不禁朝她问着。
  “这问题你刚才早就问过了?”
  “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我,我是从哪儿来的吗——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看,翻过那座大山,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在哪儿?哪儿有大山啊?”我疑窦重生地看着眼下茂密的森林。
  “看不见?看不见就对了?只要没有被你抓着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你都看不见。等什么时候你真走到了山的脚下,可以伸手摸到它了,你也就真正看见了它。”她语重心长地同我说着,我却一个大字也未听进去。依旧是如方才那般不解地冲她问道:
  “姑娘!人都是有个名字的。正如我,我叫王二狗。一个刚失去父亲的青年男子。这就是我,而你的名字……”
  我沉默了——在她那双重现的有着孔雀绿愤怒的眸子之下。
  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了眼下这茂密的森林。
  雨也并非没完没了,终是停了下来。
  穿过森林,我们来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机场。这机场之大,实在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它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眼里——我的眼里便全是它——它便成了我此刻的全世界了。
  我惊呼于世外竟有如此不被人察觉的偌大机场,倒是她,显得分外镇定,只顾着赶路。她只顾着赶路,无暇顾及我三步两撇头的步子,便一下子把我给甩了下来;而我只顾着惊叹眼前的世外之境,也便不再跟得上她的脚步了。末了,她与我之间的距离,便渐次远了开来。
  我眼前的这个机场,之所以称之为“废弃”,是因为这是一个不再有飞机起落的机场了。当然,除了它以外。它是这偌大的机场之上唯一的一架飞机。我看它的样子,想必已是落寞了许久了:严重向左倾斜的机翼同它那机身一起一头栽向了左边。我不知它在这里究竟是落寞了多久,但它那机身之周遭,似乎还看得见许多股猛地向上窜起的浓浓白烟儿。
  我在它的身下驻足了良久。想必,在它之前,这机场亦是有许多拔天而起的飞机的。只是现在没有了,现在只剩下了它了——这架飞不起来的飞机。
  它与别架的飞机是大不相同的:对于别的飞机,我是陌生的。只有对它——眼前的它,才让我觉着如此的熟悉、振奋、灵魂颤抖!
  对于它,我先是眺望,直到走进了它,再又远离了它,于是到了于今的回望,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它。是的,我说不出我对它究竟是否有所谓的眷恋,只是我还不能忘了它。有些东西,重要与否姑且不顾,总之忘记它我是做不到的,而再见不见得到它,却不是我可以说了算的。
  我将这份抑郁,在机场的另一头,倾诉给了她。
  “你今年多大?”她问我。
  “三十出头。”
  “那就是这样的了:对于三十多年前的你来说,你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到你想见到的东西了。也就是说你与它即便是过了三十多年,也还是有机会见面的。这样算来,在你有生之年,不管过多少年,你也还是有再见到它的机会的。”
  “你的这话,拿去骗三岁小孩吧!”我埋着头向前走去。
  “对啊!这种与现实相隔甚远的东西,也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信得了吧!”她幽幽地嗫嚅道。
  我识不得路,才走了几步,便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正是这一眼,叫我看出了她一直想在我面前藏匿的东西——一种熟悉的东西。
  我与她四目以对地看了许久,也正是在这须臾之间,我看见了她眼中的和我一样的东西: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我,正在看着她;她看见了我眼中的她,正在看着我——而这些,是我看见的,亦是她看见的。
  我不知道我这样看她是否有什么意义,又或者什么必要。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少做多余的事,毕竟一生不长;我也总是告诉自己,要尽量多去做多余的事,因为一生本就不长,清闲也就更少。我不知道至今为止,多余的事,我究竟是做得多还是少,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对这件事的思考,我是不曾间断过的。
  我没有礼貌地想着自己的事儿。她也毫无顾忌地自个儿跳上了船。
  我这才意识到,机场走到了头,是一片海。她跳上了事先准备好了的小船上,我便跟了上去。我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也不敢问。但于今她做的事,却是把我从海岸的一头,渡到另一头。这在佛家而言,称之为——“摆渡”。我不能确定佛的存在与否,就算佛是真的存在的吧!那么佛这种东西倘若真有摆渡世人的能力,那这能力也是人所赋予佛的,所以比起求佛,还不如求人,而求人又不如求己。但就此刻而言,我自己这半天以来的诸多疑惑,靠我自己,是不大可能解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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