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狗肥猫（二）

　　停电过后，全城的人（我那个时候甚至觉得是全世界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喊出了魔术师的名字。我们那个时候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在这个世界所有的魔术师当中，我们只认识他——他是无所不能的！他的手是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事儿的——至少我们一直是这样觉得的。但聪明过头的我们，似乎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魔术师是人啊！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啊！我们会触电，他就不会吗？
　　那天晚上，魔术师便以踏进人类禁区的方式失去了他的双手。我忘不了在那天的黑暗之中，涌动而出的那道触电闪光和那一阵盖住了魔术师的那一声惨叫的唏嘘声：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保不住了！他的这双大手保不住了！需要截肢！”医生却是如是回答我们。
　　你活得痛苦，便对痛苦的生活看得不能再透了，也便是看透了人的生活，那关于这个世界的这点道理，想必你也是懂的吧：痛苦即生活即生命即世界。
　　魔术师在失去了双手过后，也失去了原来在每个孩子面前的笑容——现在已经没有孩子愿意到这个面色苍白的无能之人面前来了：他变得愈来愈笨了！成天像个傻子一样一言不发，人家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不回答，傻子嘛！能知道什么？来到他身边的，只有大人，说得再确切些，就是那些一如既往地接受他的施舍的穷人。他们先是蓬首垢面、一窝蜂地跻到魔术师的跟前，试探性地劝着他：
　　“人的一生固然是有长有短。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这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或许会在死前埋怨命运的不公，但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无权这般做。”
　　后来来的次数多了，穷人们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失去了双手的魔术师已经没有能力把钱从富人们的口袋中变出来了。于是乎他们便开始担心起另外一个关乎切身利益的问题了：变到我们的口袋中来的钱，以后要从哪里来？
　　大伙儿就像讨要日薪一般，日复一日地到魔术师这里讨要说法。那年的魔术师估摸着也踏入了花甲之年，在无助的穷人面前，他却显得像一个孩子一样无能为力。
　　既无源头可开，又有洪流涌出，在把最后一点积蓄变到了穷人的口袋中后，魔术师同他的那双大手一起，永远地消失了。有人说，魔术师，是穷死的。
　　我不能这么以为，那位魔术师生来便有转贫为富的异禀，让他真正无能为力的东西，或许是生命，他可以改变贫富，却无力扭转生死。
　　我是在那一年彻底地明白了人的无能为力的。有一件事儿，亦是叫我无力的——我无法再与世人生活在一起了。关于魔术师的一生，我是这样理解的：首先他不是人。我记得我童年及青年的记忆之中只有他。也就是说，我的眼中，是不曾看见过人的。在这个前提之下，我活得很安逸。直到魔术师死后，世人不可避免地闯入了我的眼中，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绝望。
　　我背着行囊，来到了我一直都在的地方。这里没有人，只有寂静。这让我想到了，似乎这世界上，只有人才是有发言权的。
　　但我分外享受此刻的寂静。我不知它是否会一直存在下去，但我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当我到达目的地，打开了我背上的行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竟变作了我的包袱：这里没有人的冷嘲与热讽，所以这个世界的温度是适合我的，我便自主地适应了它，衣物都是多余的了；再则，我连搭起一座帐篷的必要也没有了，这样一来，就如衣服失去了它的另外一项功能——遮羞一般，房子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当这世界只看得见我一人的时候，任何的荣辱，都不再与我相干了。
　　我扔下包袱，脱下衣服，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地站在世界之下。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阳光与空气的存在，也第一次让这世界看见了存在的真实的我。可这似乎不足以让我安逸下来，我的衣服脱了下来，我的头发却在时间的刻度之下慢慢长了出来，和这头发一般的迷茫，也渐渐从我的身子里，挣脱了出来：人和这世界总是有着这样的四种关系：多，少，多了，少了。这世上有几十亿的人口，这就是多；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人，这就是少；对于这世上几十亿的人来说，一个我，就多了；但我如今让人都凭空消失了，就感觉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从人意识到地球是圆的那一刻开始。人就有理由把这个世界想的很圆满了。甚至以为这个圆满的世界可以一直包容下自己日渐腐朽的肉体。其实让一个人凭空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得知道，你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就如这个世界并不属于你一般。你无法把这偌大的世界握在自己的手中，正如你自己不会在它的手中任他摆布一般。死，终究是一个人的事，与谁都没有关系。
　　这样一想，我身上除了包袱，就连一丁点儿的负罪感，都不再有了。
　　除了想通了，我更想看透——看透我眼前这个没有了人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赤身裸体地站在路边，街边之萧瑟非比寻常。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将看见的，是完全不与人类相关的生物了，无论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东西出现了，我都不该为此大惊小怪。
　　可，可，可它为什么会长出了百十只眼睛！
　　我惊恐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个从我目下走过的怪东西！它全身上下，竟长了上百只的眼睛，而每一只眼睛，此刻都盯在了我的身上。
　　我想这东西既然能够长出这般多的眼睛，就一定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一个事物。比如说它现在眼中的我：它有一只眼睛盯着我上身赤裸的乳房；另外一只眼睛又盯着我暴露无遗的下体。你要说它有哪只眼睛是多余的，我就不信，你这不是在质疑我的上体和下体没有什么不同吗？有没有不同姑且不议，就现在它看我的上体和下体而言，就是有区别的。比起暴露下体，别人似乎更能够接受一个只暴露上体的人。我说不出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就如上体和下体一样，有些看似可以融为一体的想法，却总是无法相互苟同。
　　而面对我如今真实的身体，那个百眼怪（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就姑且以我以为最合适的名字叫它吧）显出了十分的厌恶感，另外的百只眼睛，也瞬间从我的眼睛、鼻子、口、耳、头发、脚趾之上转移了开来。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看待我的，我一如平常地沉默着，我不习惯和任何人交流，和任何人交流，都少不了分歧。于是我便可能不再知道得了它对我的看法了！反正它又不是人，跟它交流一番又有什么弊处呢？我还从来不知道我在一个多角度看人的生物眼里，是何等的变幻莫测呢！
　　“喂！百眼怪，你等一下！”只有我的呼唤，它却不曾回声，亦无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
　　“我在叫你呢！那个长着上百只眼睛的家伙！”听了这话，那长着百只眼睛的家伙的百只眼睛，竟瞬间变作了百只耳朵，耷拉着脑袋，讪讪地对着我。
　　我再度惊恐不安地望着它。我不知道，长着这多的耳朵，它是否会听出什么莫须有的话外之音。我刚想叫它莫要曲解我的话，哪知它那多的耳朵，竟都像摆设一般，故作不闻，也是不问，继续化耳朵为眼睛，朝着它前头的大路，奔向了一片绿意丛生的森林。
　　我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跟着它来到了一个巢穴模样的地方，想必那边是它的家，一个能够给它安全感的地方。
　　可我的到来，似乎威胁到了它那固有的安全感。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会跟了过来？”
　　“谁允许你进我家的？”接着，百眼怪瞬间变成了百口怪——一个让人百口莫辩的百口怪，百十张嘴，根本容不下我插话的间隙，便一番语炮像我轰炸而来：
　　“现在的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应该来这里！”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走！走！快走啊！”
　　“好，你不走对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差一个让你走的理由？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需要别人跟你说话。我现在就跟你好好说说，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你是不是开始疑惑了：为什么世人一下子都从世界上消失了？二狗啊！消失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啊！是你渐渐迈入了虚无缥缈的太虚幻境之中啊！”
　　“然而你是不需要这样的！”
　　“你现在还不用死！”
　　“现在还来得及！回过头去——给我回去！去那个让你可以活着、可以思考、可以摆脱孤独的世界中去——你试着去和世人好好谈谈吧——你不是有一只肥猫吗——天一亮，你就带着它和小北一起跻身入人群之中，和大家一起……”
　　“我从未和别人讲过这多的话！因为我无法与他们交流。而你可以——你可以啊！我是第一次和除我以外的东西交流得如此甚欢，我想只有你才能够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自己是能够思考的动物、是可以摆脱孤独的……”我话音未落，身体便朝着百眼怪顺袭而去。
　　“够了！你活着的时候可以为别人做任何事，这都不足为过，除了为别人去死。你以为来到这里就是解脱、就是终点了吗？你以为自己对于这一切未知的东西都可以接受得了吗？你以为这后面的路就比前面的路要好走些吗？安然无恙只会让人木讷。人唯有亲眼看着自己的伤疤慢慢愈合，才会感到庆幸。只要你明白这个道理，你就可以少遭不少的罪啊！”
　　说到这里，百眼怪的百口顿化作了百只大手，将投身其中的我从他的家里、从那个森林、从那条大路上，狠狠地一把推回了现实之中。
　　我轰的一下从冥想之中惊醒了。我不能像百眼怪有百只眼睛、百只耳朵、百只嘴巴、百只大手一般长出百个脑袋，我只有一个脑袋，因此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回到百眼怪的世界中去和他好好谈谈。
　　天破晓了，抱着肥猫的我与它，困意渐浓。
　　天亮了，小北打开我房门的那一刹那，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妈！你看，奶奶又睡着了！”外孙女儿拉着小北走到了我的跟前。
　　“妈！醒醒了！天都亮了！妈！你醒醒啊！妈？妈？妈！你快醒一醒啊！医生，医生，医生……老公，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汪，汪，汪。”瘦狗跟在小北的身后瞎忙活着——又到了狗吠的时候了！
　　人来到这个世上，是有问题的。多少人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抛下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问题，便一声不吭地走了。等到别人再想起他了，便只剩下了重重疑惑与深深的不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