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焰中之眸

　　喀尔楚浑和加合买提两个人如同侍卫押送犯人般死死抓住了恰拉古丽的胳膊，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要冲进面前正沿着干柴堆缓缓蔓延开的火焰。
　　加克玛依则是半个身子挡在了恰拉古丽的面前，生怕她会想不开。恰拉古丽的阿开塔贴则站在她身后，紧紧看着女儿，而她的母亲怀里，则抱着阿依古丽。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都留在克勤郡王府上帮忙着照顾阿依古丽。恰拉古丽在衍喜郡王府上不吃不喝不睡的，阿依古丽自然只能让外公外婆照顾着。
　　“啪啦啪啦”数声，火苗忽然上窜，开始高过了那高高的棺木。橙黄的火苗在三月的春风里跳跃，似乎在跳着一曲死亡之舞。
　　勒克德浑站在加克玛依身侧，时不时侧头看看她，只见她两眼死死盯着开始狂舞的火苗，又时不时回过头望望似乎早已化为僵尸的恰拉古丽。
　　喇嘛们依旧在念着超度的经文，绛红的袍子与其余人的一身素缟是那般格格不入。
　　“塔贴。”恰拉古丽忽然间似乎“复活”了，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容上，好像出现了些许悲伤。她转过头，只见阿依古丽的眼睛正好奇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她的眼睛特别大，眼里全然是好奇，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瞅了瞅恰拉古丽，又瞅了瞅眼正在越升越高的火焰。而就在罗洛欢大福晋佟佳氏身侧，七岁的罗科铎已经是两眼通红，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死活不让眼泪掉下来。
　　“玛……阿……”她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一两个含糊的字：“阿……阿……”
　　“你是不是想找阿玛？”恰拉古丽忽然间脸上荡开了一抹笑容，一旁的喀尔楚浑却也赶忙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可一行男儿泪却是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
　　“塔贴，让她给我抱吧。”恰拉古丽不顾双手都被人扣着，朝女儿伸出。阿依古丽一见到母亲的双臂，赶忙张开小手。
　　“塔贴……抱……抱……”话音一落，恰拉古丽的塔贴便将外孙女交到了女儿怀里。
　　“阿……玛……”一小滴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她断断续续吐出了“阿玛”，她学话有些慢，算起来，她一岁半了，才刚刚大概会喊“阿玛额涅”的。
　　“古丽……你会叫阿玛了！”恰拉古丽的笑愈加灿烂，可她的塔贴却已是红了双眼，别过头去，再也不敢面对外孙女那不谙世事的眼睛。
　　雅吉侧过头，望着那双褐色的大眼睛，不知怎的，突然间就靠在了穆塔嘉的左肩膀上，眼泪如山洪爆发般崩塌。穆塔嘉微微闭上眼睛，伸出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脸。豪格却是双眼盯着火焰熊熊的棺椁，心中在痛。他不敢看雅吉，不看她的眼泪，那只会叫他更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泪水永远都是为代善家的人而流？今天就是怕她支撑不住，他才来的，哪儿是什么特地来悼念衍喜郡王？
　　
　　眼见恰拉古丽要抱女儿，喀尔楚浑和加合买提稍稍松开了些臂膀。她小心翼翼抱着女儿，扶上了她那道像极了罗洛欢的眉宇，忽然间，在那眉宇上轻轻吻着。
　　“塔贴？”同样一身白衣的阿依古丽完全不知道塔贴怎么就哭了，她伸出小手，擦去了恰拉古丽眼中的泪水。喀尔楚浑侧着头，已经不敢再看阿依古丽。他只怕再看下去，压了这么多日的眼泪就会彻底如山崩般塌落。
　　“古丽，来，塔贴带你去找阿玛，嗯？”恰拉古丽对着女儿说，却更像在自言自语。就在前头的加克玛依，听着母女俩的话语，早已是泪流满面，头靠在了勒克德浑的肩膀上，任着泪水肆意，全然没听见恰拉古丽的低语。
　　“不要——”这回，冲出去的是勒克德浑和加合买提，还有抱着阿依古丽竟然死命往火海里奔去的恰拉古丽。她怀中抱着恰拉古丽，正径直一头往那已经直往天空上窜的火焰里冲去！
　　勒克德浑一个转身挡在了恰拉古丽面前，可她跑得太猛了，直接撞上了勒克德浑胸口。勒克德浑只觉瞬间似乎胸口仿佛被石头硬硬砸中，痛得他惊呼一声，可他强撑着没有摔倒——不能，不能让恰拉古丽冲进火海里。
　　火在烧，棺木在一点点变成焦黑，开始发出爆裂声。
　　“哇——”阿依古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声尖利的哭泣声骤然刺破了火焰的哔哔啵啵声。幸好，喀尔楚浑和加合买提即刻拽住了恰拉古丽。加克玛依一个箭步上来，从她怀里抢过了阿依古丽。
　　“乖，不哭不哭啊，来，别哭了，没事的。”加克玛依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拍打着阿依古丽的背。
　　“嫂子！你疯了？”喀尔楚浑恨不得扇嫂子几个耳光。
　　“罗洛欢都没见过阿依古丽！我要带她去见他！放开我！”恰拉古丽突然之间如同母狮般发出了一声嘶吼。她隐隐还有点记忆，就在昨日，喀尔楚浑似乎告诉她，罗洛欢说，此生最大憾事，就是没能知道阿依古丽的模样，没能听她喊他一声“阿玛”。
　　“嫂子！二哥走前最后的话就是要你活着，他不许你死！”“啪”了一声，喀尔楚浑已经不顾加合买提是否会暴怒，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她的脸上马上见红了。
　　恰拉古丽忽然间瞪大了眼，骤然间双腿一软。喀尔楚浑和加合买提赶忙随着她一同蹲下。
　　
　　“玛依！”恰拉古丽忽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劲力，如同被困的狮子在拼命要挣开喀尔楚浑和加合买提的胳膊：“把阿依古丽给我！”
　　加克玛依只是摇头，紧紧护着依旧在啼哭的阿依古丽。见此情景，平常极其不待见恰拉古丽的佟佳氏也不禁叹了口气。
　　“古丽！”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骤然间从加合买提的胸膛里吼出，他坚实的右臂如镣铐般扣住恰拉古丽的胳膊，双眼已经是血红：“你想把阿依古丽一起送进火狱么？生死是真主安排，由不得你胡来，你舍得让阿依古丽下火狱么？啊？”
　　加合买提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让她冷静了，也许，也只有真主的教诲才能叫她多多少少冷静吧？
　　加克玛依却忽然在想——既然生死的时刻皆有安拉决定，那为何真主要如此残忍，愣生生将罗洛欢从恰拉古丽身侧夺走？
　　“呜——”阿依古丽哭得眼泪汪汪，死死团在了加克玛依的怀里。
　　“啪”的一声，是喀尔楚浑的一掌重击，恰拉古丽即刻一头歪去，倒在了加合买提的怀中。
　　
　　安顿好了恰拉古丽的阿开塔贴和阿依古丽后，勒克德浑和加克玛依赶忙来到了恰拉古丽躺着的卧房里。
　　雅吉正坐在恰拉古丽枕边，望着她，似乎就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岳托走时，她不也是这般模样么？她想冲进火海，撞到的却是济海尔身上，只是她膝下无子，没有像恰拉古丽一般要将女儿一同带走。
　　大夫给她灌了安神药，加上喀尔楚浑那一重击，她一时半会不会醒。可她怎么睡容上似乎带着些许甜蜜的笑呢？许是梦见罗洛欢了吧？
　　“加合买提大哥。”喀尔楚浑原本坐在床侧，忽然间他侧过头，望着一脸死灰，却又万般心痛的加合买提。
　　加合买提仿佛没听见，但喀尔楚浑并未有何反应，只是起身走到了加合买提面前。
　　“你这时……”加合买提微微惊讶了——罗洛欢向他单膝跪地，弯下了身子。
　　“加合买提大哥，我二哥走前，叫我回来后，替他向你道歉。”说着，喀尔楚浑微微一欠身：“对不住了。”
　　“我二哥走前说，”喀尔楚浑挺直了腰板，抬起头望着眼圈开始泛红的加合买提：“他不该让嫂子跟了他，害她早早就要守寡，早知如此，他就该让嫂子留在你身边……”
　　可是说这些还有用么？加合买提莫名很想大笑一场——只是那是绝望的笑。
　　跟了他又如何？她的心早就不在他这儿，空留给他一具躯壳有何意义？
　　“加合买提大哥，我二哥还说……”喀尔楚浑没有起身：“嫂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他……”
　　喀尔楚浑顿了顿，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启齿：“求你替他照顾好母女俩……”
　　豪格站在雅吉身后，忽然间嘴角微微一抽，仿佛触动到了什么。
　　“雅吉，跟我来下。”就在喀尔楚浑话音一落，他轻轻拍了拍雅吉的肩膀。
　　“你们帮我照看着她吧。”她对加克玛依和勒克德浑道。
　　“接下来你打算……”他们来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豪格不时张望四周，确保没人听见。
　　“回盛京，古丽就托付给加合买提吧，这孩子照顾她最妥当了。”她回过头，望着那间屋子。
　　
　　那个最像岳托的人走了，她没必要再留着了，何况就算罗洛欢还在，她还是会回去，他终归不是岳托。
　　“等我，我一走人后就陪你回去，就你们俩我不放心。”豪格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其实他已经安排得差不多，就差行动了，他早知道她想回去。
　　他真的不想再干了，这些个窝里斗来斗去乱七八糟的戏码，他玩腻了。
　　“你到底想怎么做？”这番话，暂时将她从痛苦中拉了出来，换作了惊讶。他还不满四十，正是壮年，朝廷怎么可能让他说走人就走人？
　　“到时候你自然明白。”豪格不想现在多说什么：“等我就对了，你想回去，我陪你，说什么都不能让你一个人跟穆塔嘉在那孤孤单单。”
　　他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了一张泛黄卷起，写满了满文的纸条，递给了她。
　　当纸条展开后，雅吉的手开始颤抖着，一滴泪，落在了那泛黄的纸边，将字体的黑色打湿，那黑色便一点点荡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