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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4)

作品名称:都市迷宫      作者:岱岩      发布时间:2015-11-16 12:01:49      字数:11169

  有时我感觉自己有些颠狂的念头,孤独和绝望常常让我想象一些匪夷所思的景象,那既非梦境也非现实,更像一个人在发高烧时常有的幻觉,一些灾祸和残酷的影像,既不真实却也不是完全虚幻,如同进行了现代派艺术加工的招贴画,隐约透着某种形式的真实感。我开始像房东一家人那样喜欢看那些灾难报道或者犯罪的节目了。房东家里订了一份叫《都市快报》的地方小报,从头到尾全是犯罪、灾祸、讼争、情爱、明星绯闻一类的消息,往往是我还没有起床,房东大嫂就急霍霍地来敲我的房门,有时候她为了让我尽早看到一则消息,会把报纸贴在玻璃上,让我先睹为快;有时我在吃着晚饭,房东的女儿风一般地跑到我那里,让我去看电视上的节目,或者害怕自己错过,出屋门就大声喊我。一旦我行动太慢,错过了那些血淋淋的镜头,他们就都替我遗憾,或者安慰我某一个时辰还有重播。
  他们一家人最爱看的是犯罪侦探故事,而且几乎把看到的或者听到的一切都看作是真实发生的。但我觉着这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胜在数量众多,我偏爱看火灾现场,那种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的样子,红色的火苗从黑色的浓烟里窜出来,像怪物的舌头吞噬一切。消防车隆隆开进,白色的云梯架在空中,银色的水龙划出美妙的弧线,投向火海的中心,却无济于事。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微弱的喊叫声从浓烟中传来,高高的阳台上有个人把着栏杆喊救命,摇来摆去像面风中的旗子,人们的心揪到了嗓子眼,火舌舔着窗户,好像怪物在美餐之前欣赏着自己盘中的食物。寂静的场景,生命时刻在流逝,此时此景,也许能够让人懂得生命的意义。
  这座城市每天都发生火灾,我不顾炎热,追逐着火焰的脚步,但它跳跃太快了,我追不上它的影子,只能看到一片片焦黑的断垣残壁,冒着青烟的灰烬,人们戚苦的脸庞。我在那些白色的墙壁上找寻着火焰的影子,那跃动的飞旋的图案古老而纯粹,这冷寂的无形的火焰带着往昔的意味给予我一种击破有形世界的安慰,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神秘的同盟者,我钦佩他能够在这个钢筋水泥的空间里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我像追逐着梦想一样追逐着无形之火的脚步,感到的依然是焦渴。
  夜色沉沉,冷寂的火在空气中飘浮,我抬起头,想舔食它,希望这无形的火能灼伤我的额头,但它总飘浮在我触及不到的空中,让我唯感孤寂。我去找刘滢闲聊,或者去烧烤街想一醉方休,但我们俩都没有醉过,我们似乎找不到沉醉的理由。
  
  这段日子,刘滢是唯一的能够从城市的混沌中挣扎出来与我相见的面孔,但许多时候,我却把她也当成了城市的幻影。我站在她面前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接近她是为了摆脱她,我们夜晚走在昏暗的小街上,或者去空阔的郊外漫步,都给了我一种萍水相逢的旅伴的感觉,因为内心需要慰藉,因为结伴走过黑暗的旅途会安全些,等到旅途结束,我们就会各奔前程。或许就因为这种说不出来的隐秘感觉吧,我们之间一直风平浪静,没起什么波澜。我从未对她说过我的这种感觉,但她也多少感觉到了,因此她对我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那种分寸感恰到好处,看得出她有过很好的家教。
  仲夏的一天傍晚,她没有出去,她现在许多时候都是一整天呆在家里。晚饭后,房东两口子坐在院子里喝茶纳凉,他们邀我坐下喝茶,但我感到院子里滞闷无风,想出去走走。本想邀刘滢一起出去散步,但又怕房东大嫂说闲话,就与他们打了个招呼,推门走到了巷子里。我在那块空地上等了一会儿,刘滢也出来了,我们一前一后默默走过那条弯曲悠长的小巷,此刻感觉这条小巷似乎很有古街的诗意。在巷子口那儿,我从熙攘的人群里似乎看到了那个小混子的身影,但没有在意。我们先是挤过闹市,走到槐树林那边,在立交桥下站了会儿,她忽然问道:
  “你去过城隍庙吗?”
  “没去过。”
  “那咱这会儿去看城隍庙吧。”
  “晚上开吗?”
  “夏天大概开吧。”
  于是我们走到前面的大马路上,那里有个公交站点,我记得有去老城区的车。我们等了一会儿,没有车来,她伸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这时候路上车辆依然很多,越向里走车速越慢,走走停停,像蜗牛爬行。司机为省油钱,空调也不舍得开,大开着车窗,迎面吹来的是炙人的热气。好不容易挨到了商业区,车子又陷入了一片车海里,动弹不得,我们只好下车步行。
  因为白天太热,人们都躲在了屋里,到夜晚出来透透气。许多店铺的生意也挪到了晚上,传统的现代的各式招牌亮闪闪地矗立在街道两旁,人们摩肩接踵,像两道逆向而动的水流,在人行道上缓缓移动,你身在其中,就得服从这道水流的规律。后来刘滢看到前面有条小街,她记得她曾经从那里去过城隍庙,于是我们拐了进去。
  这是一条极为平常的小街,旁边是上了门板的老店铺,大概是自感太落后于外面的那个世界吧,它们大多关了门,剩下的也是灯光昏暗,似乎不太愿意行人看清它的面目。寥落的几盏街灯留下了孤寂的阴影,我们轻轻地迈步前行,寂寥的脚步声在木制的檐角间回旋着,发出空寂的回音,间或一个骑车人掠过身边,带起一阵凉意。孩子们在灯光里做着游戏,老人们坐在一起,聊着他们的往事,街口喧嚣的热浪一阵阵传过来,没有扰乱那宁静的话音。拐过一个弯,一道高大陈旧的泥灰墙挡在眼前,它倾斜地伸入到另一条狭窄的街道里,那里面喧闹异常,昏暗中一簇簇灯盏像鬼火般跳动着,映现出一片低矮忙碌的身影,嘈杂中不时爆出一阵喧哗,几个赤膊的青年乱晃着啤酒杯,昏黄的液体举在头顶,一会儿便消失在像河马一样仰向天空的嘴巴里。有一个青年人跑到暗影里,对着一堵泛碱的砖墙小便,脚底下涓涓细流向着街心蔓延,在低洼处积起小小的水潭,明灭着远处高楼上亮丽的灯火。腐败食物的气味让人恶心,油烟的辛辣直逼人的眼睛,我拉着刘滢,尽量屏住气息,在火星四溅的炉火、凌乱的桌凳及油亮汗渍的人体间左突右冲,到达街口。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个人就凑到我眼前问道:“要去哪里?”我摆了摆手,然后沿着一条横街前行,走过了一家医学院门口,刘滢对这地方不太熟,但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
  
  “你什么时候去过城隍庙?”我问刘滢。
  “大概三四年前,那时我刚到这里。”
  在我和刘滢的交往中,我很少问到她的过去和她现在的工作,即使那些带有暗示的话语我也尽量不说,这不是怕刺激她,而是我从内心里减去了许多的麻烦。
  “你没有好奇心,”她身上似乎天生有种感受能力,能够猜测到我正在想的事情:“作家应该有好奇心。”
  “作家可不是房东大嫂。”
  她听着笑了,但似乎突然想起了不快的事情,面有戚色。路在不知不觉中转向,路对面的绿树后边,忽然出现了一处教堂的尖屋顶。刘滢一下子认出了这里,她像是在迷惘中看清了方向,兴奋地喊道:“老城区到了!”
  她的喊声似乎是个咒语,眼前的一切立刻变了样。叮当作响的老式街车驶过眼前,一片低矮灰暗的房屋簇拥着那座略显巍峨的教堂尖顶,它身处路边一溜儿店铺之中,却懂得稍稍地避让,为自己眼前留出了一小块空地,拉开了精神与物质的距离。尽管店铺里灯火闪耀,但眼前的景物似乎罩上了一片岁月的尘埃,灰蒙蒙的色调让人感到阴郁空洞乏味,像那种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
  
  不知为什么,我来到这个城市几个月了,反反复复地去过很多地方,却一次也没有来老城区,几次坐车从旁边经过,留下的唯一的印象是残败破落,像那种韶华已逝乏人光顾的老娼妓,已遭人遗弃了。在电视上,我看到过房产开发商与那些旧有事物的保护者们激烈的对话,他们各执一词,很难达成一致。
  我们从教堂旁边一条叫广平里的巷子进入老城区,也许是我天然的认为刚才的那条大街的方位是正的,因此我走进巷子后,总感到它是斜的,两旁的建筑极为规整,旧式的两层小楼依次排开,大概是当初有钱人家的宅院,他们是极讲究地方天圆这样的风水的,因此我感觉大概从开始我就错了。
  “你来过这里吗?”我问刘滢。
  “没来过,我认识的一个人住在这地方……这里离从前的妓院不太远。”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补充后面的话,是对这种职业的完全不在乎,还是纯属平常人的好奇心,我不想深究。
  
  随着岁月的更迭,小巷已经物是人非,失去了往日的严谨。唯有道路中间的石板路光滑依旧,漫散着幽暗的夜色。一座小楼的窗户里传出吉他清脆的和弦,像水滴洒落在石板路上,宗宗咚咚,星星点点,如幽暗处流淌的清泉,映衬出往昔的岁月。我想起了那个苦闷的秋天,林荫道上落叶纷飞,楼上传来的琴声如脚下落叶的幽怨,给我深深的怅惘之感。
  “你在想什么?”刘滢问我道。
  “想一个弹吉他的人。”
  “是个女的?”
  “不,是个男的。”
  她闻听后没了兴趣,故事的曲折总是在看似平淡的表面之后,但对一个感觉至上的人来说,是不去追究理性的复杂化的。
  
  走过那片亦中亦西的旧式小楼,脚下已经变成了柏油路,升腾的热气里夹杂着沥青焦躁的臭气,直冲我的鼻息,一下子唤醒了这些天里这座城市所给予我的困厄感。我顿时感觉到旁边那些凌乱低矮的房屋在幽暗的夜色中向我张牙舞爪地冲过来,阴沉幽深的门洞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阴谋,叫人忐忑不安;那些随意搭建的棚屋像蹲在墙角的侏儒,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还有那些嘈杂的声音。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来自头顶上那永远低沉的板着土黄色的面孔还不时夹着鬼眼儿的天空,还是周围这片散发着燥热气并埋藏了太多岁月哀伤的低矮房屋,抑或来自于超越了我们的听觉和视觉的那些感知之外的东西……我们总是习惯于感知我们习惯的东西,但对那些陌生的事物却知之甚少。嘈杂声在我的大脑中一个劲地鸣响,并不时发出一种意欲淹没一切的啸声,要让那些有形的意念瘫软成为无形,然后像流质般消失在城市的缝隙里……无意中唤醒的恐惧使得我烦躁不安。刘滢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很清凉,让我想起了故乡小屋里那昏黄的灯光,它映亮了墙壁和顶棚上发黄的报纸,还有母亲温和的话语,渐渐地我从那种对消失的执迷恐惧中解脱出来。
  “你怎么了?”刘滢轻声问道。
  “我像是做了个梦,周围的所有这些东西都向我压过来,我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流质,成了尘埃,成了空气,我消失了……”我恼恨地感觉到叙述又一次让意识变了形。
  “人最终都会消失的。”她以沧桑的口气说出的话让我颇感吃惊。
  “是的,人最终都会消失的,但消失之前我不想经受这么多的痛苦。”
  “你经常这样吗?”
  我点点头,说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以前我还相信爱情能治愈它,但现在连爱情的存在都成了问题。”
  “可怜的孩子。”她似乎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还伸手轻拍着我的脊背,我一下子感受到了母性的抚慰。自从我的母亲神志不清后,我很少找到这种感觉了,即使海丽也没有给予我,她太理性,被许多东西捆绑着。“我终于找到了咱俩的共同点,”她又以另外一种口气说道:“我们都不相信爱情。”
  “你还年轻,你的那次经历说明不了什么。”
  “老了,心老了……相信是个很年轻的字眼儿。”
  
  我们说着话,转入了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这是老城区的商业街,尽管比不上商业中心繁华气派,但一些老店铺老花样也吸引了不少人。一边消夏一边购物的人们摩肩接踵,熙来攘往,把一条不太宽的街面塞得满满当当。一从那条冷僻的巷子进入人流中,我有种逃脱了自我的混沌舒适感。人群像温暖的水波在周围荡漾,我或缓或疾,或站或行,像个游泳的高手在一处微波荡漾的池塘里舒展着身躯,或者伸开四肢躺在水面上,看着白云悠悠飘过。但时间长了,我又感到厌烦,街道两边的店铺把货物摆到了人行道上,售货员们或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喊叫,或几个女孩子站成一排击掌呐喊,或用扩音器念经般地报送打折商品的价格,真可谓花样百出,使尽力气招徕顾客,音乐声、喊叫声、拍巴掌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了一片。
  在一家四层楼的商场门前,正在举行模特表演,震耳的强节奏的音乐使脚下的方砖地微微地颤动着,旋转的光点像贼眼般在人们的脸上乱窜,令我惊奇的是,在这酷暑时节,模特们展示的却是羽绒服,她们身穿式样不一色彩各异的厚重衣物从人们头顶上走过,不知是商家的要求还是她们都急于把穿着三点式的肉体从闷热中解脱出来,每到台前时,都会自然地把衣服打开,惹得台下发出一片怪叫声。“美女经济!”我旁边一位中年男人嘟囔着,向前挤过。我也拉着刘滢走到了另一条略微清静的街道上。嘈杂的声浪稍稍降低,但街面上闲逛的人依然很多,相向而行的人流在街灯下缓慢地移动着,间或形成一个个漩涡,然后人们受到影响,又流向相反的方向。
  夏日的街道也像个展示的橱窗,无论是那些勾肩搭背的青年男女,还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都像那些商场橱窗里的蜡像,昭示出一种僵硬的生活状态,还有那一张张流过眼前的面孔,他们像梦境般倏忽出现,转而消失,仿佛流过眼前的逝水。一脸严肃的父亲,满面憔悴的家庭主妇,进城探亲的老农,已经被城市生活侵染的女儿,白天的孤独者,建筑工人,缠着大人要玩具的孩子,袒胸露背的高傲女子,暑期打工的学生,无所事事的旅游者,一个个淡淡的影像加入进夏夜的环游中来,让我找到了些许的乐趣。
  
  “那你是谁?”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惶然四顾,却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刘滢正在扭头看着一家饭店的玻璃橱窗,几条怪模怪样的热带鱼在绿色的光线中悠游,仿佛那小小的玻璃柜就是自由的大海。
  “你说什么?”刘滢回头问我。
  “我没说什么,我以为你说话来着。”
  “这里太吵了。”她最后说道。
  一家电器商店大敞开门面,闪烁的荧屏垒起的电视墙吸引着几个闲人驻足观看。踢足球的、唱歌的、穿西装讲中国伦理的、说相声演小品的、找男女朋友的、做智力游戏的,似乎集合起这个社会所有的娱乐,冲击着行人的视觉,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股喧嚣。荧幕上的那些人动来动去,像古旧的皮影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无法逃脱的古老剧情……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内心里强烈地质疑自己,我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但我却照样存在着……
  刘滢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意识地握在一起,却毫无情爱的意思,我们更像暗夜里两个孤独的人相互找寻着温暖。
  自我内心的世界总是幽暗无稽而让人恐惧的,刘滢似乎看到了我脸上的焦虑,她伸手把我从自我的世界里拉了出来。我心怀感激地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然后我们的手又自然地分开了。
  
  一个矮小的男人躲在巷子里,手里举着一张光盘向我这边示意,那封面上有个裸体女人的影像,她在幽暗中笑得很灿烂。巷子口的路灯下,一个络腮胡须的男人摆了个套圈游戏的场子,他用塑料盆代替了竹圈,几个民工打扮的年轻人围在那里,塑料盆在水泥地上被摔得砰砰作响,却难得套在东西上;一家卖女人内衣的店铺装饰的有些轻佻,充气的塑料模特夸张了乳房的部位,使那些薄如蝉翼的镂空内衣昭显出性的功用,从而连同那象征物也一同堕入了物欲的沟壑,粉红色的光线流连其上,就有了一种沉沦魅惑的快感。
  “情欲需要想象,女人要想有吸引力,就要善于制造想象。”刘滢侧目看着内衣店,纯属闲聊地说道。
  “你不太爱打扮?”
  “我嘛,我走的是另一条路子。”她笑眯眯地瞥了我一眼。
  的确,她不善化妆打扮,也决不穿那种带有职业色彩的服装,她看上去就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学生,脸上还带着让人心动的清纯。尽管她颠覆了我对漂亮女人的认识,但我一直以来却没有把她看得太低贱,不管她的肉体做过什么,我仍旧认为她内心是纯净的,这是一种难以祛除的直觉。
  
  走过几家刚刚开张的夜饮店,我们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街,我轻声问道:“你后悔过那些疯狂的日子吗?”
  “说不上后悔不后悔,”她沉思地说道:“那段时期我昏昏沉沉的,像是半梦半醒的样子,睡醒了就酗酒、吸毒、瞎胡闹、跳舞、和陌生人上床,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那时候唯一清醒的感觉是残忍,好像我这一通瞎胡闹是在报复某一个人,或者就是我自己……”
  “也许你报复的是那些压抑你的观念。”
  “也许吧。当时可什么也不想,就是胡闹,一心要把自己淹没掉,一刻也不愿意清醒……有一次母亲打来电话,她听到了些风声,开口就指责我,我对着话筒像个荡妇一样哈哈大笑,实际上我心里很苦。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和我联系,他们是很要脸皮的人,但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我泛泛而谈。
  “你知道,那个圈子里也有些规矩,也有很多情爱的游戏。有的女孩子一生都看不破其中的虚幻,追逐着甜言蜜语所形成的幻象,所以她们就任人宰割。有一天一早醒来,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忽然想着某一个舞蹈动作能够表现这种光线在我的脸上跳动的感觉,于是我又寻找着下一个连续的动作,想着想着,我就哭了,躺在床上,我任凭泪水横流。眼泪像春天里破冰的洪水一下子冲毁了我内心的淤积物,我心里透亮了,我又看到了自己,从那以后……我告诉你,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随便与人发生关系,你大概不会相信吧?”
  “不,我相信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昏暗的小街里,我看到她眼里闪着光,扭过脸去,我很可怜她这种内心的苦斗,就伸手拍了拍她瘦弱的肩头。
  这条街叫滴水街,路旁宽大的上马石和粗壮的法桐说明这条街有了些年岁。树木茂密的枝条在街道上空交汇,街灯辉映着墨绿色的穹顶,至远处则闭合成一团晕黄的光影。拱形小门后的深巷给人无限的遐想,宽大的青砖垒砌的窄脸的山墙上蹲伏着瑞兽,抬眼望着迷蒙的夜空。几个手摇芭蕉扇的老人坐在巷子口纳凉,他们谈天说地,苍老的声音似乎在另一个岁月里飘浮,与近在咫尺的现代的喧嚣无关。还有的人借着光亮下棋或者打扑克,有两个中年人杀得性起,落子的“啪啪”声搅扰了沉迷往事的宁静。
  “你为什么愿意和我交往?”我忽然有些唐突地问道。
  “我想找到确信。”
  “找到了吗?”
  “差不太多……”
  “但我自己仍在一片迷茫中……”
  “我相信我的感觉。”她坚定地说道。
  小街转了个弯,眼前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店铺一下子又多了起来,高高低低的亮闪闪的招牌铺展开去,似有层峦叠嶂之感。咖啡馆、洗浴城、茶楼、美容院、发屋、桑拿、歌厅……各种名堂千奇百怪,但都与美女扯上点关系。巨大的灯箱广告上半裸的美女笑靥迎人,一些小的广告牌上文字倒很直接。街上的行人不多,路边的汽车占据了大半个街面,有时小小的门店前坐着一两个装束艳俗的女孩子,倦怠的眼睛望着走在道路中间的行人,那闪着荧光的纤细手臂做着暗示的粗俗动作,让人不由地脸红。粉红色的光线让路边的树木也变了模样,那些装饰花哨的门洞有一种不真实的变形,看上去更像一个个红色的幽深洞穴,张开了饥饿的大口。不断地有人从汽车里钻出来,然后再被那些红色的洞穴吞吃掉。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一家歌厅的门前,美目四顾,好像在找什么人,但后来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时,就有意扭了扭腰身,使裹在镂空的衬衫里高耸的乳房颤抖着,欲念如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很羞愧地低头而过,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阵轻笑声。
  
  刘滢忽然拉着我的手快步走着,似乎在躲避什么人,或者是逃避内心的噩梦。但这段路很长,同样的景物,同样的色彩,即使那些第次出现的女人似乎也是同一个人,她浓妆艳抹,像舞台上的花旦把自我隐藏在背后,她把高耸的乳房和白皙的大腿肢解开来,作为标枪投向行人;她笑靥绽开,却把这美好的表情掷向了虚空,她张开鲜红欲滴的嘴唇,说出的话语却只配在下水道里栖身。她应该是出现在校园里的青春亮丽的身影,但却无可置疑地成为了人们眼中的洪水猛兽……
  我厌倦了观察,我被相似的物像拥堵着,感觉到窒息。我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在手上融合在一起。走出那条纷乱的街道,我从一个卖冷饮的老头那里买了两瓶矿泉水,边喝边走进了斜对面的一个小花园里。沿着一丛丛灌木所形成的甬道走进花园深处,空地上灯火明亮,十几个老女人在一首老掉牙的歌曲的伴奏下跳着简单的舞蹈,手中的纸扇不时噼啪作响,像夏夜里烦躁的夜鸟扑闪着翅膀。不远处幽暗的露天回廊上,几个京剧爱好者操着胡琴锣鼓,艰难地与老太太们争夺着声音的空间,却无奈那音响粗野的喧响,唯有一声清越的钹声才透出一丝窒闷的喘息,得以继续维持下去。
  我们在小广场边缘的椅子上坐下来,从这边望过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凭栏而立,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栏杆,张着嘴对着空无的黄色天空发出空无的声音,像是在做哑剧表演一样让我俩有点乐不可支。刘滢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看着那帮老女人在跳舞,后来忽然站起身,走到那帮老太太身边,跟着她们跳了起来。同样的动作被她表现出来是那么舒展而有美感,似乎连指尖也透出了身体的律动。她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随意地增加着舞蹈动作。旁边的一个老太太停下来看着她跳,后来老太太们都站住了,她犹自沉浸在舞蹈中,像一个夜的精灵在旷野中舞动着自己的肢体。音乐停止了,老太太们拍起了巴掌,围着她“闺女、闺女”地叫着,然后拿着各自的东西四散而去。
  
  她回来坐下,脸上泛着红润,等她喝口水后,我说道:“你跳得真好!”
  “好几年不跳了,身体很僵硬……”
  “你不跳舞了真可惜。”
  她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知道刚才我们走过的那条街叫什么吗?”
  “叫……我没太注意街牌……”
  “叫坟场,那一行里的人最害怕来的地方,谁要是到了这里,那就彻底被埋葬了……但谁又能逃脱掉啊!”
  她最后的话里充满了伤感,我也不由地对刚才看到的那些女孩子有了怜悯心。回廊里的老头们没有了竞争对手,正在起劲地又拉又唱,乱成麻团的京胡和尖利的假嗓子使劲地挠着人的耳朵。我俩起身穿过小广场,沿一条林中小道走下去。林中空地上情侣们像忘记了家门的野鸽子散落一地,咕哝着不清不楚的话语。她朝我身边靠了靠,似乎很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有女朋友吧?”
  “你怎么知道?是房东大嫂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自己猜的。”她低头向前走,树林里忽然爆出一个女孩子叫声,吓得她一哆嗦。“当你刚才说你已经不相信爱情的存在时,我就猜到你有女朋友了。”
  “你很聪明。”我想到了海丽,有些莫名的心酸。离开她时,她的形象给了我种种的幻想,但现在不管我如何努力,那些幻想却在暗夜里沉落下去,让我无处找寻。“是的,但都成过去了,我离开了她。”
  “你为什么那么做?”
  “因为我必须离开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
  “她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或许她能理解我的追求吧。”
  “你在追求什么?”
  “自由。”
  “自由?这可是个很昂贵的东西啊……”
  
  小路的尽头是一堵厚重而阴森的高墙,夜风中隐约传来风铃的脆响。刘滢猜测我们无意间已经找到了城隍庙,于是沿着墙根下的一条杂草丛生的泥土小道走下去。越过一道断墙,是一条昏暗的小巷,向后没入了一片低矮的房屋间,向前一直沿着高大的灰色的墙壁延伸。我们顺着墙壁前行,不远处小巷又随着墙壁的走向拐了弯,向前走了百十来步的距离,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上有两棵孤独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在晚风中吟唱。空寂中闻得到庙堂里香烟的气味,一座高大的牌坊后,巍峨的庙宇从夜空中呈现出来。
  路两旁卖纪念品的店铺都已关门,废弃的塑料纸被夜风吹着,在方砖地上滚动。我们来到庙门前,隔着栅栏看到大殿的门窗虚掩着,两个铁铸的香炉放置在高高台阶之上,依然香烟缭绕。穿越拱形门洞的夜风带有些许的凉意,我扭回头看,两旁的仿古建筑对峙着,夹在中间的方砖甬道孤寂而凄凉。刘滢忽然说起她初次来城隍庙的情景,那是她刚进那个投资公司不久,她和几个分来此地的同学相约来逛城隍庙,那并非特别要好的同学,仅仅是大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彼此有个照应而已。那天正赶上庙会,这个地方人山人海的,各式各样的小吃让这些女孩子大呼过瘾。庙里人更多,她跟在同学后面拜了城隍拜财神,后来她看到在一个小小的黑色壁龛里有一个奇怪的小神,头顶上绕着几个星,没人给他烧香,很是寂寞凄凉。她不忍心,便给他上进了一炷香,接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老道走过来拜她,说她有慧根。她很奇怪,便问这个寂寞的神叫什么,老道说他叫“噎鸣”,是掌管天上星辰运行的时间神。她问这么重要的一个神祗怎么会没人拜祭呢?老道笑眯眯地看着大殿那边给财神烧香的人群,低声对她说道:“人们不知道时间的存在……”
  “知道了反而更痛苦。”我望着空蒙的庙宇低声说道。
  “但一个东西存在着,你却假装它不存在,是不是更可怜啊?”
  
  “人生来世上就是苦难……”我想起了爷爷、父亲的经历,想起了母亲暗夜里那些凄凉的话语,它们经过了时间的洗涤,依然带着那种苦难的印记,一种巨大的悲怆感溢满了心头,我猛转身离开了城隍庙。刘滢追了几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一丝的慰藉。
  “我爷爷是我们那地方的一个名医,”我试探着开始叙述那些深深地埋在内心里的苦难的故事:“他年轻时可是个浪荡子,后来一直深爱着他的妹妹静宣死后,他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才去上海学医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内心叙述的冲动吧,而这样的叙述像是打开了关闭着那种不安分的意识的阀门,如果太长久的压抑,或许会让整个意识世界崩溃,我的爷爷和父亲大概就是在长久的压抑中失去了清醒的意识,所以这样的叙述是必要的。
  我们离开城隍庙,慢慢行走在一条接续一条的相似的小街上,我们的思绪完全沉浸在我爷爷的经历中。他行走在霍乱横行的土地上,他和一个叫钰芬的女人很奇怪的关系,他被打成右派后关进黑屋子里的情形,以及日后他被人整治到疯癫的样子。父亲的经历相对爷爷要简单很多,然而对我的冲击却很大。他受爷爷的牵连,头脑似乎很早就出问题了,他给我的童年造成了很重的创伤。我永远忘不了的是他冬天淹死在河里后被人捞上来的样子,我记得我跟在母亲后边向河边跑,我的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但看到他时,特别是他那双被冰封了的大睁着的眼睛时,我才知道我一生都逃脱不了那种致命的阴冷……
  
  夜深了,街上阒无人迹,零落的街灯投射的光影寂寞而零乱。刘滢紧紧地靠着我,那些陌生的街道上只有我们轻轻的脚步声和我悲凉的低语,当我说到父亲那双被冰封的眼睛时,我似乎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冷得我浑身颤抖。刘滢伸开手臂抱着我,让我慢慢地回到了现实中。我们站在一个小十字路口上,不知道该向那边走,后来我们捡了条看起来略微宽点的巷子走下去。但小巷极不规则,它在低矮的房屋间曲折绕行,弄不清它最终通向哪里。我们硬着头皮向前走,相信最终能够找到出路。但小巷却不断地生出一条条支路来,让我们无从判断。我们在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屋中转来转去,已经迷失了方向。但刘滢却有点兴奋,她打趣着我们一次次寻路的失败,并说和我呆在一起,即使永远迷失她也不在乎。我却不断地想到海丽那端庄的样子,似乎那是一道符咒,能够抵御刘滢温软与精灵之美。
  后来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杂院,凌乱而黑沉的房屋现出拒抗的敌意,唯有一个小窗里透出一方友善的灯光。我走过去想问一下路,看到透明的蚊帐里面有个女人在酣睡。我缩回来,想悄悄地离开,暗影里一个男人低声而严厉地问道:“你找谁?”
  我没有看到他,就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我们迷路了!”
  刘滢过来和我站在了一起。那个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他只穿了条短裤,人长得很瘦小,脸上仍旧是十分戒备的神情。
  “去滴水街怎么走?”刘滢很自然地问道。
  “出去左拐,有一条很窄的巷子,一直走下去就到。”那人说着话,放松了戒备的心理。
  
  刘滢谢了人家,我们转回去,在昏暗的房屋阴影里果然找到了那条小巷。小巷里没有灯,狭窄处也仅容一个人通过,平常大概也少有人走,因而有些荒凉,墙根下长着野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墙缝里欢叫。当我们钻出小巷,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时,看到两旁店铺林立,仍然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店铺都已经关了门,街上飞扬着纸屑和塑料袋,清扫垃圾的工人在路灯下忙碌着,偶尔一个骑车人擦身而过,旋起了一片纸屑。我们继续前行,忽然刘滢拉了拉我,指着路边一个街口上的铭牌,上边写着“滴水街”,我一下子找回了方位感。
  我们走到那几家夜饮店时,我和刘滢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无需商量,我们在路边坐了下来,一直对饮到天明,渐渐地找到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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