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3)
作品名称:都市迷宫 作者:岱岩 发布时间:2015-11-09 10:08:48 字数:9543
居民区的后半夜,疲惫下的虚假安宁,昏黄的街灯投射进幽暗的小巷里,像睡梦中的意念飘渺而无稽,一只肥猫从垃圾箱后边转出来,沿着墙脚蹑足潜行。摆在人行道上的货物都罩上了雨布,主人躺在旁边的钢丝床上迷迷登登的浅睡。还有的人干脆把床铺搬到了宽敞的地方,支起了蚊帐,一些民工却没有这么讲究,在水泥地上铺上块塑料布,几个人一溜儿排开,任凭他人在头顶上走来走去,扬起尘土,照样酣睡不醒。
这依旧是个躁动不安的夜晚,声音无处不在,有的大言不惭,有的细若游丝,填充着夜的缝隙。出租车无声地滑过街口,红色的尾灯久久在你的眼睛里残留,像失眠人红肿的眼神。一只迷途的布谷鸟在高空鸣叫,不知是寻觅恋人还是哀叹记忆中森林的消失,声音是那么凄凉哀伤。
“有一年五月底我们去爬泰山看日出,清晨也听到了这种鸟的叫声,那声音很清纯。”
我们走在大街上,她抬头望着天空,似乎在寻找那只布谷鸟的踪影。
“什么时候?”
“上学的时候。”
“那时候眼睛里的事物都很纯净。”
她低头沉默着,我们没再说什么。
尽管是后半夜,烧烤街上的生意依旧红火。出租车把前来宵夜的人们拉来又把醉醺醺的人们接走,一派繁忙景象。狭窄的街面上更是热闹,红火的烧烤架在路两旁一溜儿排开,烟气弥漫,广告板像列阵的旗牌护卫着烧烤架后面那些忙碌的身影,他们都是赤膊上阵,油亮的肩膀上搭了块毛巾。火星儿爆裂开来,串状物在发白的火焰中“滋滋”地欢叫,然后冒着油烟被食客们送进嘴里,伴随着琥珀色的啤酒一同进入黑暗的消亡之旅,成为更低级的物质的存在。
我和刘滢找了个空闲的地方坐下,都不饿,就要了很少的东西,两个人一人一瓶啤酒对喝了起来。开始我们的谈话并不顺畅,只是些简单的信息交流,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萍水相逢的人们常有的那种情形,因为孤独而走到一起,或许他们的关系就止于这外在的相识,或者会一下子进入到各自的内心……
她是在一家艺术学院里学的舞蹈,童年时是父母和老师心目中的舞蹈神童,她自己在真正走进这个领域前也是心气颇高,立志要做中国的邓肯。但在那家学院里,她感到了内心里那个圣洁艺术的堕落,不仅远在天国里跳舞的邓肯已是遥不可及,就连毕业后想进入那些正规的艺术团体也要在背后进行这样或者那样的交易。学校里女孩子之间悄悄展开了崇尚奢华的竞赛,开始是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到了周末就飞广州和深圳,那距离和时间让她听着都晕眩,后来去的人多了,她们去做的事情也就成了女孩间公开的秘密。这是她从小所受的家庭教育中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没有人谴责她们,她所看到的是对那种奢华与修饰之美的艳羡,是以这样的形象行走在社会中的畅通无阻。她惊奇于人们对外在形象的追捧与对形象背后那个本质的漠视。渐渐地她疏懒了许多年里因对舞蹈的热爱而对自己的刻板严格的要求,她在那个早已丧失了灵魂的校园里感到迷茫而无助,感到一种阴冷而无生命的强暴的美的入侵,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想退学但父母坚决不允许,他们依旧相信所谓的传统专业教育。她难以启齿说出那些面目丑陋的字眼儿,在父母的眼里她一直是个如同小瓷人一般的纯洁孩子,如果他们知道女儿所处的环境,会让他们从心理上彻底崩溃的。她忍耐着,她一个女孩子没有那种独自离开的勇气。宿舍里或者厕所里那些女孩子们嘀咕着职业性的名词或者动词,尽管她不想听,但那些有关性的字眼儿却时不时地飘进她的耳中,起初她还面赤心跳,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那种纯粹的技巧性的职业讨论了,她也开始思考男女之间的这点事儿其实很简单,但为什么又给了它这么多的禁忌?这是她那时难以解开的谜团,行为和观念之间的巨大落差让她无所适从。她去图书馆里看书,尽管那不是她所擅长的。文字在她眼前跳跃着,像古代人做出的肢体动作,复杂而难懂,她喜欢感受,喜欢直接的触觉,然而现实中所给予她的都是冷冰冰的物性的东西,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暖的感觉。这种情形本该随着毕业来临而终结,却不想又给予了她更沉重的内心打击,那些整天像花蝴蝶一般穿梭于学校和社会间的学生们尽管学业了了,却不知道靠了哪门子关系,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们想要的工作,她们言谈中对此还颇为不屑,根本看不上那点小钱。那曾是她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啊,她刻苦学习,努力做一个好学生,最终只是在一家小投资咨询公司做了个办事员。她那时很消沉,坐在办公桌前,她整天想的是受了骗,却不知道受了谁的骗。
“他们对我们说的和做的并不一样。”她的眼睛似乎还在凝视着那些恍若云烟的往事,它们尽管慢慢地淡去,但内心的印痕永远不会消失。
“事情总是这样。”
“言行不一是一种病吗?”
“对一个人来说,如果是有意识的就是谎言,如果无意识的就是精神分裂症。”我泛泛而谈。
“那一个社会呢?”
我无言以对。
理性的阴霾并不能完全压抑她青春的活力,那时公司经常开办舞会招徕投资人,以她的能力,自然成了公司里最炙手可热的公关人员。穿梭在那些老板或者领导们之间,她刻意保持着低调,甚至很有些戒备的心理,无论是那些舞间烦人的摸摸索索还是那些暧昧的话语,都被她有礼貌顶了回去。公司领导似乎对她的行为并不太满意,说她太重小节,不开放,这样不利于个人和公司的发展。那一年的年底,公司里举办了一个大型的舞会,不仅全市的投资人参加,还有财政局的领导到场。临近之际公司领导专门找她谈话,说把财政局的领导伺候好了,公司下一年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她并不太明白老板为什么要找自己谈话,在舞会上,她依然按着自己的好恶而选择跳舞的对象,对于那些她看不上眼的人,即使他职位再高,身家再大也打动不了她。财政局的那位领导到来时引起了一片轰动,远远看去,那人其貌不扬,却让她感到出奇的年轻。他被让到了一张宽大的沙发上,一曲华尔兹响起,久久没有人下场,几乎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他却在不紧不慢悠闲地喝着饮料,时不时地瞥一眼空荡荡的流漾着五色光点的场地。大概在半支曲子过后,她才突然发觉公司老总在狠狠地向她使眼色,她想起了他们的谈话,她说以她的傲气她是不肯主动去请那个人跳舞的,但她却受不了舞池的空寂与尴尬,受不了音乐无为地飘过她的身边。或许这就是一个重感觉的人的感性选择吧,她站起身来,走过空寂的舞场,流漾的光点像春水荡漾的河床让她感觉到饱满细腻柔滑,音乐的节奏反弹到地板上,通过脚板让她年轻的肢体有了自然的律动,因此感觉中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有时候她感觉就像是她自己占据着那个宽大的舞台,她实现了多年的梦想,她像一只天鹅在音乐中飞翔。而身边的这个人或许只是个遥远的幻影,或许只是个梦的残迹,纠缠在她的梦想之中。“你跳得真好……”他的话语像云掠过她高飞的羽翼,她并未在意。“你用心在跳舞!”这句话倒让她心里有了一丝的波动,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在她工作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渐渐明白走过她身边的这些大佬们眼睛里的她完全是性的象征物,因此在这个层面上任何恭维话或者是甜言蜜语都明示出性的需求性甚或是交易的可能性。这个人要文雅的多,他既不会像那些色鬼一样抓紧一切机会占你身体的便宜,也不会像那些粗鲁之徒故意弄疼你,以此获取乐趣。他与你若即若离,他的舞跳的并不太好,但他极力在照顾他的舞伴。几支舞之后,她对他说:
“你跳得也不错啊。”
“哪里,我是胡乱跳的,让你受累。”他温文尔雅地说道。
那时她很老实,热爱真实的感觉,心里没有,嘴上是说不出别人爱听的恭维话的,因此她只会笑,笑成了她对付困难处境的唯一的武器。
此后的大半年里,她跟着这个人出入各种场合,酒宴、聚会、舞厅、酒吧、庆典、歌厅,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他们的相遇看起来也纯属偶然,渐渐地她习惯于和他呆在一起了,公司领导也时不时地把一些任务交给她,她随便对这个人一说,事情就办成了,因此她在公司的地位也节节攀升,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
“人很容易被虚幻的光环所迷惑,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子,根本分不清是你自己的成功还是在被别人利用,有时候从外表看上去很相似,但本质上却截然不同。”她眼睛望着空蒙的夜空,如同回眸灰黄的往昔岁月,极为客观地说道。
有一天,公司领导给了她一个室内游泳卡,说是对她工作的奖励。她很喜欢游泳,但不菲的价格让她望而却步。她兴冲冲地赶到游泳馆,却惊喜地看到财政局的那位领导也在那里,他问她怎么来的,她掏出游泳卡晃了晃,说是单位给她的奖励,他说这是应该的,她的确为公司做了很多。他是个游泳高手,因此她看到尽管因为身在官场他脸上挂了些许的沧桑,但他的身体还是年轻的。她喜欢水,一到了水里她就会放松自己,那个小小的泳池带给了她实实在在的愉悦,因此当他提出一起去林苑餐厅吃饭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林苑餐厅在一片竹林的深处,是个隐秘的高档场所,尽管身处城市中,但很静雅,只听得到林中的鸟鸣。他们找了一个单间,窗上挂着竹帘,窗外竹影清疏,如同一幅清新雅致的水墨画。他几杯酒下肚,突然像对知己一样大倒起了苦水,说到动情处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地让她有了母性的冲动,想给予他慈爱的抚慰。故事很简单,他年轻时进了财政局,被老领导的女儿看中了,但他却不爱她,然而考虑到自己家庭贫困,社会上又无根基,就违心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些年来,他在外面看着挺风光,但内心里并不幸福。更何况他深爱着一个人,却不能生活在一起。她那时太年轻,既没有辨别真伪的能力,还容易被感动(她说被感动是这一代年青人最可耻的标志),她觉着他太可怜了,她要给他一点安慰,特别是当他期期艾艾地说出他所爱的那个人是她时,她像被子弹击中了一般浑身一懔,似乎觉着自己找到了冥冥中那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她认为是爱情,但后来她慢慢品出那不过是怜悯和虚荣的混杂物。
她却因此堕入了情网,这是她的初恋,因此她格外的珍惜和疯狂。他在市内一家大酒店里包了个房间,一有机会他们就钻进那里,寻找二人世界虚假的快乐。她发现他性爱方面很有技巧,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枯燥,近十几年来与妻子过着毫无乐趣的性生活,苦闷之极。那些姿势手法话语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有一回在他兴尽之后去厕所时她忽然想起那些都曾从她的同学们那里听到过。
在最初的疯狂中,她的未来如何,他与他妻子的关系该怎样处理,她都没有仔细考虑过,她只相信爱情虚无的力量。但他却在未雨绸缪,提出过送她上研究生,或者找个更好的工作,甚或还想把她送出国,这些提议让她感觉有些奇怪,她不想要他为她做什么,她只想他对她好,他俩能够在一起。但那个男人考虑事情的方式显然和她不一样,他说他最不喜欢一件事情悬而未决,他提出给她买一座房子,再配上一辆奥迪,那样的话他们在一起就更方便安全了。到此刻她才恍然顿悟他已经在把她当作二奶来处理了,顷刻间,那些爱情的理想,那些誓言,那些要冲破现实困厄的勇气和决心一下子变成了可怜的笑柄,变成了内心深深的耻辱,变成了生命的苦涩,变成了可憎的污烂青春,她万念俱灰,感觉到大厦在倾覆,世界变成了废墟。她用力地摇摇头,对他说道:
“你别侮辱我……”
“我是爱你的!”
“那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要想好下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对你来说是唯一的办法,但我不做你的性奴隶,我也不做任何人的性奴隶!”
“你爱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想和我在一起,就得用我的方式!”
…………
她说争吵渐渐地使他厌烦起来,脸上出现了在别人面前所常有的那种冷漠的表情。他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她仅仅是临时招来的娼妓,而不是好几个月来呵护有加并信誓旦旦的恋人,他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然后大摇大摆而去。
“他说什么了?”我好奇地问道。
“他说我这样的女人他想玩多少就玩多少,不缺我一个。”她冷冷地重复了这句话,但我感觉她在内心里已经重复过许多次,并一次次用这把冰冷的匕首扎在自己的心上,残忍地看着那颗心淌着血,直到麻木爬遍全身。
这样的遭遇似乎一下子破除了她内心的诸多禁忌,她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了,她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沉沦,而下面似乎是个无底洞,她有时候变态地感觉到那种向黑暗中坠落的失重感带给了她些许的快意。
“那种沉沦不是说我的肉体做了什么,而是我已经迷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我感觉浮在一片灰蒙蒙的埃尘里,周围什么人也没有,有时我觉着这种状态很轻松……”
后来她又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他几次,果然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女人陪伴。在那一行里呆的时间长了,许多事情也就渐渐的明白了,那些偶然,那些所谓的巧合都是有人安排的,这个财政局的领导在这个圈子里有个外号,叫“处女收藏家”。她也曾经是他的藏品之一而已,这倒让她有些释然。
有几次我逃去了郊外,坐上区间车,穿过一片片低矮的房屋,混乱的市场,烟囱林立的工厂区和白色塑料覆盖的土地,我寻找未被城市触及的地方,但高速公路像城市的触须遍布四周,高架桥、铁丝网、重型卡车分割着凌乱的天空。有一天我看到许多工人在一条臭水河上忙碌着,树篱、花圃、亭榭、假山、塑胶小径、亲水栈道,他们为掩盖城市的排泄物,就在城市的排泄道上制造着风景,把城市的尿液逼入地下,在上面铺满卵石,放入自来水,就是一付人间胜景。
树上挂满了塑料袋的村庄,永远是一付落寞的半乡村的样子,路边零零落落的几家饭馆和修车铺,立在田地里的广告牌,刷满广告的围墙后面荒草萋萋,掩埋着远处快要倾覆的旧厂房。远远可以看到一片高高矮矮的楼房向村庄逼近,林立的塔吊挥舞着巨人的手臂,机声隆隆,至夜晚一片灯火通明,遮掩了星光。
城市的四周像星星般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垃圾填埋场,掘土机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新鲜的黄土取出来,装上卡车拉进城里,去替代那些被混凝土、沥青和人们的脚步污染了的泥土,然后再拉来城市的垃圾填入土地之中,上面敷上一层薄薄的黄土,植上花草,似乎这里从来未曾改变过,但土地知道它内里所包含的是什么。
有一天我登上了郊外一座平淡无奇的小山丘,平缓的山坡上几株零落的小树迎风招展,给人一种空阔之感。我沿着荒草间的小路爬上山顶,本想长舒一口气,却被一股夏日里腐臭的气味窒息了,山下的一条山谷成了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几辆黄色的卡车在那里忙碌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山谷间回荡。一群衣衫褴褛的拾荒人像垃圾本身长出的奇异的物种在垃圾上移来动去,似乎根已经扎在了垃圾上,所以根本无法走出这片花花绿绿的斑驳世界。几只野狗和一群猪也活跃在垃圾堆上,它们往往为争夺一块骨头相互撕咬。一小片一小片云状的苍蝇群似乎是那片天空的主宰,它们发出“嗡翁”的欢叫声,庆祝这难得的盛宴。塑料袋在空中飞舞,红黄蓝白黑,随意组合,上下飞旋,如一幅幅现代派的奇异画卷,看得久了,就有一种置身噩梦的处境感,我逃也似地跑下了小山丘。
那天夜里之后,我又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刘滢了,都市中人们偶然相遇,然后毫无戒备的打开心扉,似乎是件让双方都很尴尬的事情,因此我们在彼此躲避着。我记录下了她的故事,但随后再看就感到平淡无奇,丧失了她讲述时的那种张力,变得索然无味了,似乎她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社会的自然进程而已,因而博取不了人们的叹息与喝彩。我在字里行间搜寻着,文字上并没有纰漏,遗失的也许是她的神情与语气,但我总感觉这还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当有一天我躺在滚烫的床单上斟字酌句时,忽然想到我记录的过程便是理性思考的过程,写下的文字早已经过了理性的过滤,因此我所记下的故事本身便隐含了道德的谴责性,我并没有逃脱传统的观念,有意无意间我依然用传统女性的形象来衡量她,却忽视了她那些观念之外的感觉的部分,这些我依然陌生的东西也许才是她选择生活的依据,或者她根本没有选择,而只有感受。
许多天里,我已经厌倦了像鬼魂一般的游荡,书店成了我暂时驻留的站点。每天一大早就躲进书店里,我试图在封闭的书页里找到某种沉静。窗外如瀑的烈火在燃烧,林立的楼厦在震颤的光线中摇摇欲坠,缓行的街车无声地驶过,如幽灵般窃取着一个个干瘪的灵魂。然而在这自我的幽闭里我也时时感到物的入侵,他顶着满身的热气爬上门槛,悄悄地掀动门帘,偷偷窥视着里面的人是否欢迎他的不请自来,没有人表示认可,可他天生厚脸皮,仍旧嬉皮涎脸地走了进来,拍拍这个人的肩头表示亲热,与那个人聊上几句,套套近乎,最拿手的是讲个名人的小笑话或者干脆就来个黄色的段子,或者低声爆几条所谓的内幕消息,显示他深厚的人脉背景。最终他成为了聚会的明星和主人,但这并不是他来此的目的。他获取权力是为了捕获宾客们的眼神,抓取每一个人的弱点,一旦瞅准了要俘获的对象,便毫不迟疑地扑上去,拿甜言蜜语迷惑住对方,用潇洒大方的姿态表示着纯粹为他人的高尚品质,当看到对方已经完全信赖了他时,就拿出那根无形的绳索,把对方捆得紧紧的,不用他招呼,那个人就乖乖地跟着他出门,情愿把自己的灵魂交到一个花花公子的手上,任凭他驱来使去,从此这个人再也找不回内心的宁静。
这样的场景几乎天天在上演,人来人去,一个面孔从混沌中呈现,但随即又退隐回去,给我留下了空洞的怅惘之感。点钞机咔咔的声响敲击着脆弱的血管,让血液发出憋闷的啸声。空调器“嗡嗡”着含混不清的拒绝声,就连那些看似强大厚重的书也似乎感染了霍乱,体内的水分吐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内里干瘪的要命。我又一次意欲着逃离,我想到爷爷行走在那块曾经发生霍乱的土地上,那种蔑视死亡的勇气,我无地自容。有一天,致命的孤独逼迫我内心发出了对话声,强烈的谴责让我时刻准备着逃离自己,于是我的手无意中抓取了一本书,一道古老的亮光一下子照亮了舞台的一角,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古代人,穿着宽大的衣袍,正在接受着他人的审判,他的对面是代表着雅典人民权力的议会。那一时刻,我仿佛被时空撕裂了一般,感到肉体的巨大怆痛,我无法把爷爷从坟墓里拉出来同我一起观看这出同样早于他两千年的古代戏剧,他在另一个时空里是否得到了安宁?
可惜我无法写下这出名之曰《苏格拉底的审判》的详细剧情,而且,剧中人物所使用的语言我也听不懂,旁边有个翻译把那些激越的声音变成了平板的呢喃的睡语,因其冗长而让我昏昏欲睡。后来,大概演出人员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在舞台两旁挂出两块白布,用字幕代替了翻译含混不清的呓语,但这已到了审判终结的时候,剧中主人公站了起来,衣袍飘逸,他的声音悲凉而激越,此时被审判者变成了审判者,他对着高高在上的审判官做着他最后的陈述,而他身后站着的雅典人民则在腾起的历史尘雾中若有若无。
“……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雅典人民啊,”他激荡的声音震颤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你们指控我蔑视你们的神灵,这我不得不承认,但你们睁开你们的眼睛,仔细看一看你们的神灵那个干瘪的面容吧,难道你们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你们寻求的公正和仁慈吗?他们生活在你们的头顶上,过着偷情的毫无道德的荒淫生活,他们能拿出什么样的道德公正来给予你们,让你们的内心获得安宁?为了争夺一个象征美貌的金苹果可以挑起一场十年的充满苦难的战争,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和权力可以随意地毁灭一个城市,他们又有什么样的仁慈与爱人之心?是的,谎言是有着巨大的蒙蔽性的,最大的谎言最能迷惑人的心灵,但那都是因为你们没有睁开你们的眼睛,像一群瞎子一样在走在别人领着你走的路上……我要你们睁开眼睛,并不是要你们看清他们,他们虚弱的本质根本不值得你们的关注。我要你们看看你自己,认识你自己……”
尘雾中骚动起来,几个声音高声喊道:
“他在谣言惑众,他这是蔑视人民的权力!”
“打死他!打死这个亵渎神灵的狂妄家伙!”
审判官使劲地敲着他的惊堂木,厉声喊着:“肃静!肃静!”并像是专对着尘雾里的人群说道:
“让他说下去,他说的越多暴露的就越充分,权力始终是属于你们人民的,谁也剥夺不去。”
尘雾里发出了一片正中下怀的叫好声,等这一阵喧闹平息下来,苏格拉底继续他的陈述。
“虚弱的神灵出自于你们虚弱的本质,因为你们在内心里找不到自我存在的理由,所以你们才选择把自己交到那些神灵的手里,任由他们荒凉的灵魂决定着你们的命运,可悲啊……我承认这曾经是历史的选择,在人混沌无知时总要在身外找到一个寄托,一个不太稳妥的慰藉品,让你们的灵魂有个可以居住的小屋,但这是可怜亦可悲的,你们的命运是他人的命运,你们活着如同已经死去……”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喧哗,还有个女人从尘雾中冲出来,同双手堵住自己的耳朵,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该下地狱的家伙!”说完她就昏厥在地,两个法警赶紧过来,把她扶出了法庭,外面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他在引诱我们的青年……”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多么虚弱苍白的灵魂啊,竟受不了一点真理的光芒,”苏格拉底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并不是第一个攻击你们那个神灵的人,你们的英雄奥德修斯就曾用他人的智慧和勇力抗争过神灵给他安排的不公正的命运,可惜后来他和神灵们媾和了,尽管成了个世俗的英雄,但却没有完成一个人注定要完成的使命。”
“这是什么话?他连奥德修斯也不放过!”人群中有个人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太可恶了,我真想不出法官怎么会这么软弱,任凭他胡扯!”还有个声音气愤地说道。
“诚然,你们并不是一无所有,你们的政治体制要比东方那些个君主独裁专制好得多,也比斯巴达那帮人来得开明,也有着一点点活力……”
“他终于说了句人话,咱们可以酌情判他个流放,别叫外邦的那些人说咱们总是迫害哲学家。”陪审团里有个人对他旁边的一个人嘟囔了一句。
“是啊,哲学家总是个麻烦,”后者也深有感触地说道。“我们已经赶走了阿那克萨戈拉和普罗泰戈拉,没想到又冒出了一个,比那两个还疯狂。早知如此,我们就该颁布个法令,禁止在雅典城里讲什么哲学。”
“是啊,说的极是,”前者听着直点头。“我们该大力培养像阿里斯托芬那样的大师,经常写个笑话演个滑稽小品让老百姓高兴,说到底,老百姓活着不就是图个乐吗!”
“当然了,昨晚我又去看了他写的那个《云》,不瞒你说,我从头笑到了尾,但却受到了深刻的教育,这才是作家应该尽到的责任啊,教育娱乐大众!”
“听他又在说了……”
“……我并不是没有研究过你们的神灵,但它代表着什么呢?说到底就是一个极其苍白乏力的普遍性,其中含有的善以及从善中衍生出的道德就成了你们的国家伦理。当人们还处在蒙昧无知,感觉不到个体的存在时,这种外在的善还起到建构国家的作用,但这种善是死的,是为他人的,充其量只能平衡一个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现在,你们就站在一个历史的关口,我将交给你们真正的善,它来自于你的内心,是你摆脱了蒙昧并充分感觉到了你个体的存在价值后,又在你自由的状态中自由选择它的,它是你生命的原则,是你的道德自我生发的源泉。我将教你去做一个真正的自由的人,而不是他人的奴隶!”
“他是谁?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敢和神灵比高低!”陪审团里有个人霍地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质问道。
“打死他,打死这个蔑视神灵的人……”
这一幕就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声中结束了。
下一幕的场景搬到了一间昏暗的囚室里,一个从前的雕刻匠好友来看苏格拉底,并用索福克勒斯的话来劝他服从雅典人民对他做出的死刑判决,这样,他就有机会被改判流放。好友用悲苦的声音说道:
“如果这样使神灵满意,我们就承认自己有过失,因为我们受了苦,而神灵依然是我们的主宰……”
然而此刻的苏格拉底已经看透了生死,并相信灵魂还有着更好的去处,他用荷马的诗句答道:
“我宁愿做一个耕地的奴仆,而不愿在这个地方苟活……”
这出悲剧的最后一个场景是苏格拉底喝下那碗毒药,全场寂静无声,黑色的大幕徐徐落下,同时两边打出的字幕上写道:
“苏格拉底的死擦亮了雅典人民的眼睛,他是为了追求人类的善与道德而死去的英雄……”
我恍若做了一个梦,醒来时看到四下空寂,像墓穴,阴冷像苏醒的蛇爬满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