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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个世界观(六)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14 13:39:45      字数:3532

  人奔向于人流,无异于稀释于水流一般,只会受到人群的无视。我要回程,就必须奔向人流,奔向那个谁也不认识我,我谁也不认识的人流之中。
  “二狗叔叔!”人这一辈子都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所以不可避免的,人这辈子就必须一直听着自己想听与不想听的话。对于我的名字而言,“二狗”两字,本身就是与痛苦密不可分的,叫我惊惧不已的是,这话竟是出自那个身着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唐装,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十岁男孩阿进的口中。
  阿进是又不全是陈家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昔日我也曾几度在陈奶奶家中看到过这个男孩,无独有偶,每次他脸上的旧伤还未褪去,便又被人添上新伤——这也是个摆脱不了苦痛的人。叫我惊讶的是,这本该在家里的阿进,此刻却为何会在大街之上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望着这个委屈不安的孩子,一丝丝于他身上的往事,从陈奶奶的记忆之中灌输入了我的脑子:
  如果别人有你所没有的东西,那不管人家有没有告诉你,你都得知道,你并不是同于他人的。在阿进方圆几里的邻里圈里,阿进同所有人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父母——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相较于旁人而言,身为孤儿,从小就被一个六十好几的老爹收养的阿进,穷尽这辈子也无法看得见他自己的父母。人在看见了别人的缺点时,总喜欢将其无限地扩大化,直到穷尽力气把这个原本不甚起眼的缺口撕扯成了个偌大的伤口,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他的这个伤口:你们看清楚了,他有这样的缺陷,而我却没有,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阿进“没有”爹妈,十年来,只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老爹,可老爹并非爹妈,也无法用一个父母独有的羽翼保护自己的孩子,于是“阿进”的命运,便和“二狗”一同,牵扯到了痛苦。
  阿进想为自己的不幸找到借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因为他自己天生羸弱。但其实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借口:所谓的弱小,都是相对而言,所以自己羸弱,不能怪自己,只能怪世人太过强大;可天生羸弱的阿进,其弱小的毛病却又是自个儿天生的问题,怪不得他人。但无论如何,关于阿进自己本身就很弱小的问题,是用不着回答的。
  关于阿进的问题,陈奶奶同我说过许多,陈奶奶还说,不知道自己的孙子陈远毅在外边的世界是不是也牵扯上了“痛苦”二字。一贯把儿子挂在嘴边的陈妈妈,却从来都是闭口不提这位阿进。我曾经就仔细端详过这个男孩,我想,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保准他会长得和我一个模样;若是让我再回到二十年前,我也就该是这副模样了吧!
  在往年里,我们杂技团即便是与世隔绝,但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没有人会理解我们这群倒立而行,与他们背道而驰的人。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划破我记忆长空的,不是闪电,而是自己的尖叫,那声声被别的孩子用烟头烫在手上迸发而出的尖叫。我从来都不能明白,为什么我即便已是跪地讨饶了,他们还狠得下心来一次复一次,不嫌赘数地在我的手臂之上留下了一行一行的烟疤。
  回忆就是这么有趣: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往昔之人,亦是如此。于是我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只可以意识到自己曾活在回忆之中而非活在回忆之中的人。
  “二狗叔叔,就是他们!”阿进朝着那个连我自己也不敢直视的某个地方指了过去:
  “就是他们把老爹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这件唐装给撕得破烂。他们说我又没有爹妈,又没有朋友,穿着给谁看?叔叔,我用了你以前告诉我的法子,人家一打我,我就去告诉老爹,让他给我做主,可那些孩子们他们根本就不怕老爹,老爹老了!跑不动了,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了,就连跟上去教训他们一顿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话从一个鼻青脸肿的十岁孩子口中而出,叫谁也是唏嘘难忍。
  “你够了!他们打你,这个世界对你不公,那你就还手啊!反抗啊!他们打你,你就不会打他们啊?他们有手,难道就你没有手?”阿进就这般呆若木鸡地看我用那条爬满烟疤的手臂拼命地摇晃着他。他就和我一样,我就和他一样,四目以对,谁也不肯做声。
  我已是无数次地躺在床上,却第一次意识到,人这辈子,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活得与死无异。在这长眠的深夜里,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在睡觉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管。
  我觉得,恰好是除去那三分之二的日子里的人生,才是人生。而所谓的人生,便是人出生了。每个被生下来的人,都该有个人生,而大家该有个怎样的人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有着和我不一般的人生。每当有人看见我倒立而行的时候,都会黜落着问道我的故事:我看过无数人的故事,而这,就是我的故事。
  原本我是可以如死一般安乐地过完整个夜晚的,可每及此处,我却不免彻夜难眠地想着:就在这个时间,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个人在某个地方和我一样用思想抵抗着什么,在百感交集之中不曾睡去。而每当我的这份慰藉油然而生,我起身向那个同我一般的人长揖致敬的时候,却见那个朦胧夜色之中的身影,又在不知何时倏然离去。我想这就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也是我与他们的隔阂。人实在没有必要主动去消除抑或是制造隔阂,隔阂这种东西,它在拉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的同时,也让人与人之间,保持着距离。其实我原本是可以像安然睡去一般安然地装傻,以为那个在朦胧夜色之中出现的身影的的确确地存在着。虽说傻人有傻福,但傻福,只有真正的傻人才会有,装傻的人的幸福,全权是装出来的罢!
  我说到这里,便又有人要跟我讲一大堆大道理了。窃以为,道理通常都是苦行僧讲出来的,而我自己,从不讲道理。人本身已经够无知了,而这世上没有一个道理是可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懂的,既然听不懂,那便又会有新的疑问横空出世,这只会让本就无知的人变得愈加无知罢了!
  我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去想。在这深夜之中,我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依着自然生存法则,沉睡了下去。
  直到昨天的太阳——也是前天的太阳在天际之间崭露头角的时候,我醒了。
  和每天一样,我提起了陈奶奶家的外卖,走在了路上。
  每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都会见到不同的人,受到不同人的斜睨,这对于我这千篇一律的生命日历而言,也算是个新鲜事儿。
  末了,我在距离陈奶奶家不足百米处,模糊地看见了一老一小的祖孙二人。
  那老的是奶奶,小的是孙子。他们在马路的一旁伫立着,他们身后,又恰好逢着出殡,一口沉甸甸的红木棺材,踏踏实实地摆在了他们的跟前。
  “奶奶,你的奶奶现在在哪里啊?”趁着被红绿灯堵在马路这头的空档,三岁的孙子用三岁孩子的语气问了一个三岁孩子才不知道的问题。
  奶奶在这不再让她心起波澜的问题之上平静了许久,直到牵着孩子顺利走过了马路,才慢慢吞吞地回了一句:
  “在天上!”
  “天又在哪里呢?”小孙子不肯罢黜地追问道。
  老奶奶抬头望着天上,对着那个满腹狐疑地望着自己的孙子回道:
  “等你长到了和奶奶一般高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奶奶也可以活到那个时候吗?”老奶奶惊怵地望着小孙子,望着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按理说,人活到了老奶奶这般的年纪,便没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了,可面着这个什么也听不明白的孩子,她竟不知一切从何说起,末了,她只好什么也不说,继续如方才一般牵着孩子,走出了我的视线。
  直到那祖孙二人的身影逐渐模糊,直到我走到了陈奶奶家的门口,那两个真实的轮廓,才摆在了我的面前。
  一口棺材——躺着陈奶奶;一个人——陈远毅。陈奶奶是在昨天去世的,而陈远毅,是在阔别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来的。
  我眼前的陈远毅,与二十多年前一样,长得很高,也与二十多年前一样,不曾再多长高过一厘米。以“永恒”为单位的时间就是这么吝啬,它一直都在局限着生命。
  “我不就是少读了几年的书吗!没有读过书,就以为我是个傻子了吗?就以为我傻得连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道理也不懂了吗?我为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为什么他们要不把我当人看,连预支薪水的的权力也不给我?要是他们多给我一点钱,奶奶就可以多活几天了!”陈远毅对着棺材对面的祥林姐倾诉着一肚子的苦水。
  祥林姐与陈家之间的相识,也要源于二十多年前,当祥林姐为了体验我的生活而第一次走上我的这条道路的那一天起,她便如我一般习惯了给陈家送外卖,也就自然习惯走上了这条路。
  祥林姐终是不语,倒是陈远毅,我看着这个哭得像个三岁小孩的中年男子,蓦然觉着二十多年不见的他此刻的面容竟是叫我觉得如此熟悉——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嘛!
  “节哀顺变吧!”我试着缓解到他们二人的情绪。
  “对了,祥林,要麻烦你给奶奶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下葬了!就和你老公当年一样,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埋了吧!”我寻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陈妈妈,二十多年了,她推着的还是她那锈迹斑斑的轮椅,举步维艰地朝着我们走来。
  可我的注意力却不能被她的人所吸引。
  “什么?你说什么?祥林姐的老公死了?祥林姐,你的老公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转过脸,一双放大了的瞳孔,死死地诘问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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