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世界观(五)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12 16:23:42 字数:4632
“我……虽然我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不过就我当保安的时候来看,我看每个人的生活都比我过得要好。反正我无论做什么,都要比现在做保安要好得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这些累死累活的人,却拿着最微薄的薪水,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却能腰缠万贯!”
“这个世界不是不公平,它只是很反常罢了!”第一次听到一个倒立着的人说话,陈远毅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是这样的,小伙子,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只不过它是一反平常的公平罢了!身为一个局外人,我本身是最无发言权的,可我此刻却觉得自己是最该说话的那个人。依我看,陈远毅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这并非坏事,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反常的公平之事,也算是长个教训。”
“那我是该以顺从的姿态接受这些反常之事,还是愈加如是愤世嫉俗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连老天爷也决定不了。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提醒你的是:老天爷永远不会替你做出任何的选择。老天爷要做的,就是把这样一个大同小异的世界摆在你的面前,至于接不接受得了它,那就是你的事了。你接不接受得了它,是你的事,可它存不存在,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接受不了它而不复存在,同样,这个世界可不是因为你接受得了它而存在着的。孩子,你并不需要问我问题,因为我的答案,永远和你不同。”我和陈奶奶站在一边,他们母子一边,我们就这样双双四目以对,谁也没有再有任何的疑问。
末了,作为初次见面的礼数,陈远毅的母亲主动和我握了手,当我们双手相握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我们二人共同的命运:我们都有着一双与这个世界摩擦得血肉模糊却从未被磨平的手。
“我不是给你们手套了吗?你们两个怎么都不用?”望着我们二人,陈奶奶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和她依旧是不语,其实我们这类人之间的默契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了:我们都不是那种甘愿向这个世界示弱的人。
“好了!既然事已至此,我想我也该早点回去了!”我起身准备告别这一家子人。
“现在可不早了!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要想早点赶回去,你就只能明早赶回去,今天太晚了,你就留下来吃饭吧!正好咱家还可以腾出一个房间来给你过夜。”陈奶奶且说着且把我拉进了房内。
在这一家子人中间,我坐着吃完了晚饭。本该躺着睡觉的我,却在夜间被隔壁的一阵呜咽声给吵得难以入眠。
我起身寻着声音来到了陈奶奶的房间门口,透过门缝,我看见了跪在熟睡的老太太身下的陈远毅,依着云间皎月,我看见了他们二人紧紧勾起的两个小手指头。我并不能知道他们因什么而“拉钩”,却知道“拉钩”这个动作所代表着的承诺与随之而来的牵挂的。
想到这里,我屏住呼吸,如履薄冰地向门后退了几步。我不忍关上这扇虚掩着的门,不忍心发出一丝声响,就连我的影子,也不忍心遮住那轮皎洁的月光。
翌日,又到了惜别的时候了。老太太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不住地絮叨:
“送完你走,我待会儿又要送陈远毅走。你走了明天还会回来,可他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了!我啊!这辈子都活在生离死别之中,这辈子都在不停地失去。别人说只有人拥有很多东西的时候才谈得上失去,可我现在,确是什么也没有了。孩子啊,你知道吗,我昨晚还做了个梦,梦见了陈远毅和我紧紧地拿住了小手指头在那里拉钩呢!”
“哟!那肯定是个真实的梦吧!”我故作镇定地答道。
“可不是吗!以前也是这样!那是陈远毅的爸爸去世的那年,这孩子似乎是在那个时候懂得生死的,却又不全懂,才学会说话的他,就吵着要和我拉钩钩,要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他,不要像他爸爸一样!现在我越来越老了,他越来越大了,人长大了,理应就该懂事了!我却还梦见了他在跟我拉钩钩!人嘛!对未知的事情总是存在着幻想——把未知的东西都幻想成自己希望的模样。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就幻想着自个儿可以与世长存。既然他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按理说,人到了这把年纪,就不该胡言乱语了,可我并没有骗他啊!你说我怎么敢承诺让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怎么做得出这种骗人的事?可我一直什么都没有做啊!我就这样任他抓住我的小指头,不松开,也不钩紧,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陈奶奶搭在我手上的那双手,渐渐无力,我也渐渐从她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向着自己的生活走去。
回餐馆的路上——我走在了路上,也听见了一路的议论。
我不时地在路上听见有人说这个世界的公平不多了:以前这个世界的公平确实很多——现在也很多,只不过是少了很多。我是那种看见不平之事自己便会跟着愤愤不平的人。走在大路之上,活在议论之中,我看见从屋顶到地面,这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都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窃以为,时间做得更多的事情,并非证明,而是掩盖一切——这便是为什么人会越活越糊涂的原由所在了。
站在这里,我就在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人类做不出来的,只是遗憾的是,人什么都能做,却从来都喜欢什么也不做。我想,即便这个世界是有病的:它总是像个聋子一般在我向它抛出诸多疑惑过后什么也不跟我说;也总是像个哑巴一样从来也不对我说一句话。但我想,我也还是要做我所要做的事——质问,倘若我连这个权利都不使用起来,那这便是我自身的问题了罢。
“你有什么问题吗?”路边的一位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倒立而行的成年人竟在路边木讷若死灰般地岿然不动的古怪行为了,便在瞅了我几眼过后前来诘问道我。
我本以为古怪的人做出的古怪行为便不会显得古怪了,也正是我的这种臆断,受到了世人的质问:人总是这样的,在你质问这个世界的前一秒钟,这个世界对你的诘问便横空出世。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回到餐馆,老板娘如是问道我。
诚然,本该如期在昨个儿晚上回到餐馆的我,今儿上午,便在餐馆的后厨之内,受到了“违约”的处罚。
“按照咱们合约之上所言,你工作时间没了个踪影,导致昨天后厨的卫生一天都没有人打扫。你要知道,倘若客人因为卫生的缘故找我们餐馆的茬儿,这个后果,连我都承担不起,更何况是你!念在你这是初犯,就给你长个教训,扣你一年的工资!对此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在主人的庇护之下,那狗东西便又冲我“汪汪”了两声。
我只是故作无语,待到那狗东西跟着老板娘出后厨的那一刻,我转身便朝着它的屁股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汪汪,汪汪汪……”
“发生什么事了,宝贝儿?”老板娘抱起了她那冲着我狂吠不止的狗,只可惜人与狗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听狗叫唤了半晌,老板娘也是不明就里,再看看一旁若无其事的我,她便只好作罢,带着她的狗,走了出去。
往后一年的日子里,我的付出便都被视作了补偿。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没有一天不是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但好在除了痛苦,我还有生活:这个世界上,每一件事发生的概率都不足亿万分之一,而如今这些事都发生在了我们身上,这是万幸,还是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年以来,我都还在为陈奶奶家送外卖。如今的我,便正是在别人自以为是的痛苦之中生活着的。
不只是我,陈奶奶一家,大家都活得不易。生活不易,但生活它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怎么还能忍得下心去责怪抱怨它呢?
可即便是逆来顺受,也毕竟是一年了,而这一年的时间,我看陈奶奶一家,似乎都活在了思念之中。时间这东西啊!其实它并不会改变一切,那些我们看起来被时间改变了的东西,它们之所以与以往不尽相同了,是因为时间,会让人忘记事物的本来面貌。我不知道为什么陈奶奶和陈妈妈竟有力与时间作对:时间愈长,陈远毅的轮廓于她们二人的眼中便愈清晰,好似只要再近一步,陈远毅便能出现在他们目下一样。
但我又想,我可不是那种会和时间站在一边的人:我从来都不相信时间是永恒的,即便是用自己的生与死来证明时间是有头有尾的我也在所不惜,毕竟,人并不只是在活着的时候才有尊严可言,死,也可以死得有尊严!而看清这个事实的重要性便在于:分不清对错的人,便会保持中立,而人一旦在一件事上保持中立,便连最基本的是非观都失去了。
虽然不是年底,但一年毕竟是到了头,总结我这一年以来的收获,便是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收获了陈远毅母亲那几十年的记忆。可见比起旧时光,新的时间要值钱得多——但这却并不能否定旧时光是无价的。
这一年来,我的腿脚也是利索了不少,总还能够从送外卖的时间里头挤出半个小时来与陈妈妈叙叙家常。说到陈妈妈,她叙起家常来,嘴巴从来就没停过,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却鲜有那些我听不大懂的大道理。说句实话,我谈不上是喜欢陈妈妈这个人,却也不可能说讨厌她的哪里。我觉得人之所以会喜欢或者讨厌一件事物,仅仅是因为他不了解这个东西所造成的。当一个人熟悉了一件事物过后,便会在知道它的存在而不介意它的存在的情况之下,若无其事地活着。我总是试图找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地方,可越是找,便越是发现,人与人之间,竟没有什么不同:陈妈妈熟识着我,正如我熟识着她一般,我们略有相似的处世态度,给我了解她的过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如若不是遇见了她,想必,我这辈子定是少了一个对生命的看法。
是这样的,陈远毅是陈妈妈生下来的,而陈妈妈赋予了他生命,却并未授予他生的意识——倒是陈远毅,他教陈妈妈意识到了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般看来,能让自己意识到生的意识的人,便只有自己。
那是十多年前,陈远毅约莫五、六岁的模样,那年陈家一家皆然住在老家“雪蚕山”上,所谓的“雪蚕山”,顾名思义,便是以蚕为名,以蚕为是。
那年的春天,陈妈妈带着儿子上山捉蚕儿,不料少不更事的陈远毅,一上山便学着他人的模样随手捉起蚕儿便是孤注一掷扔在了地上,踩在了脚心。
雪蚕山上面的人,之所以这般看不起蚕命,原因很简单:因为它们多。这是我迄今为止听见过的最匪夷所思的悖论了(好在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作为生命的单位,因为多,便被人漠视,愈是少的,竟愈是珍贵。倘若世事真是如是的话,那生命越短便越是可贵,那人还未老,便听得见了诸多催他快死的声音;中道崩殂便是福音;天生夭折的生命必当成为众望所归吧!若是这样,那大家就都不必活了,统统都去死,统统都去解脱!
我想彼时的陈妈妈尚为成年人,此等悖论应该还不会蛊惑于她,只是年幼的孩子甚是不同,年幼的孩子似乎都是这样觉着的:我趁早踩死了这蚕儿,它便有了更短、更有意义的生命了。
这便是陈妈妈口中对待生命的看法:能决定别人生命的是杀戮;能决定自己生命的却是意志——那根深蒂固的对生的意识。
每每谈及陈远毅的种种,陈妈妈脸上便是跃然而起一番笑颜,这似乎便是母爱表达的具体形式:一提到自己的孩子,她便满是幸福;一看见自己的孩子,除了幸福,她便只有幸福。但一提到自己看不见孩子,她此刻的脸上,便是一无所有的茫然。
我陪她静静坐着晒太阳,我深知,我实在是不必同她献上几句不必要的安慰,只是用我的眼睛,向她所看不清的世界一同徐徐望去,就足够了。
这便是我所希冀的人生:我把我一部分的生命献给了对方的同时,他也把他生命中同样的一部分还给了我,这样一来,我们彼此的生命,便有了相似的东西——那种会让我们引起共鸣的东西,这便是我所以为的知己:其实人打从一出生起,这辈子想得念得最多的,肯定都是自己,而更自私的是,我们总是希望别人想得念得最多的也是自己,而我们此刻,似乎都做到了这一点。
“好了,二狗兄弟,我要出去做生意了,你也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她一手拍了拍我的肩头,一手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而我,在默视过后,亦然起立,启程回去。
就这样,她出去,我回去,我们都走在了同一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