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世界观（四）

　　自从那天后山之行起至今，已是三月有余了，祥林姐自那件事后，便一直惶恐难安。
　　人嘛，无外是生活在这两种形式之中：你若不是生活在悔恨之中，便一定生活在愧疚之中。想必那些生活在悔恨之中的人，都想方设法地给自己的回忆亡羊补牢，直到他们发现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原有的悔恨，便自然成了如今大多数人的生活形式：生活在了愧疚之中。
　　谁都希望人可以将至少是自个儿生命中对别人的愧疚皆然释怀掉，这是一种相当乐观的结果。但是，所谓的释怀，是即便让回忆长进了你的肉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刻在了你的骨子里，你也可以行动自如，这才是所谓的自由。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知否还有机会寻着这般的自由，但眼看祥林姐如今的架势，想要来去自如地活着，于她而言，是不大可能的了。
　　祥林姐总以为自个儿生来便是一个苦行僧，这世间的磨难，理应就该由她来承担。窃以为，人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世间的，打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是一无所有的，其他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都该是你自找的，这与他人无关，与老天爷亦无关。
　　我并非是想说祥林姐是个自找苦吃的人，只是吃苦头，似乎已经不由自已地成了她活着的习惯了。
　　至于我嘛，自打出山以来，也总算是看过了一些世事，如祥林姐这般的习惯，我也看习惯了，甚至是看厌了。
　　听说我们餐馆还有送外卖的差事，我想，能够离这餐馆愈远些，我才会愈安心些。
　　“老板娘，能把他们手上的活儿交给我吗？我也想送外卖！”见着从老板娘手上接过外卖的同事，我赶紧煞有介事地打量着老板娘。
　　“你也想送外卖？你用手走路，也想学人家跑腿？像你这个样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指望你去送外卖，那不还得……”说道这里，老板娘突然顿了顿，若有其事地沉默了片刻，转而嘴角狡黠一笑。
　　“二狗，别去……”祥林姐停下手中的碗，腾出一只手来试图将我拉扯回来。
　　“喂！祥林！你是觉得你的工作太轻松了吗？还有时间和人家聊天？要不要我再给你加点活儿干！”老板娘一声喝下，祥林姐的嘴巴便戛然停了下来，手中的碗筷，也接连不断地转动了起来。
　　“好啊！二狗，既然你喜欢送外卖，那我就成全你好了！来啊！把陈奶奶家的外卖给王二狗，让他来送！”拿着陈奶奶家的外卖，我便倒立着身子出了门。
　　在去往陈奶奶家的路上，我走了很久，因此我有很多的时间来回想我方才接过外卖时，同事们给我看的那三张纸。
　　一张是这个城市的地图：我们餐馆在最南边，陈奶奶家最北边。当我看过那不过三两尺的地图，再徒步走了这许久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似乎太小看这个世界了，真实的世界，总不能与那地图之上的相提并论；另一张是陈奶奶家的具体住址；而最后一张，写着的便是客户信息——关于陈奶奶的一家。陈奶奶于今已是七十出头，上无老，却下有小，有得却不全面。陈奶奶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娶了如今眼下的这个儿媳妇，生下了现在的大孙子。可现在老人家的膝下，却少了一个儿子的身体和儿媳妇的一条腿，它们都是在十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之中失去的，老伴儿先逝的陈奶奶，便一鼓作气地把这大孙子从呱呱坠地的襁褓婴孩拉扯到了如今的成人模样。
　　在去往陈奶奶家的一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固然我一大早便起身，直到中午才抵达陈奶奶的家里，中午再从陈奶奶家里出发，夜半黄昏才回得了餐馆，祸兮福之所倚，这却也是件好事儿，至少我不必再成天看餐馆里那条狗的眼色行事。
　　这心事儿我就连祥林姐也是不肯透露的，却在进陈奶奶家门的几分钟后，便倾诉于了她。
　　听罢了我的这番来历，陈奶奶只是慈祥地笑了笑。这着实是一个慈祥之极的老奶奶，而所谓的慈祥，总免不了那一脸枯萎了的容颜和干瘪了的身体。看到这位昔日里也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老人我就在想，时间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永恒的主宰者，竟狠心让人一点点地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呢？走这么远的路，人家用脚的就知道穿鞋，你用手走，怎的就不知道给自己带双手套呢？”一番埋怨过后，陈奶奶便捂着我那磨破了皮的双手，来到了她的房间，取来了医用酒精不停地擦拭，不停地絮叨：
　　“你那老板怎么狠得下心让你来送外卖啊！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够苦的了，要是再碰上个下雨……要是下雨天我就不买外卖了！至少不买你们的外卖！”
　　“你这外卖买得确实不够划算，你看这都好几个小时了，它都冷了！”
　　“冷了就冷了，我可以热！怕什么！倒是你啊，孩子，我总是在外面看见像你们这般大年纪的孩子的时候，就将心比心地想到了我的孩子，哎！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陈奶奶的这句话，倒让我也是有所共鸣，每当我在外面看见了她这般年纪的老者我就在想，我的母亲，应该就是这般模样的吧！
　　不知是陈奶奶家的房子过于幽暗，还是我眼前的水膜遮盖住了视线，我在这个老人的深情之下，眼睛渐渐地模糊了。
　　“陈奶奶，这家里平时就你一个人住吗？”我问道。
　　“还有我的儿媳而我的那二十岁的孙子！我儿媳腿脚不便，在菜场那边开了个麻将馆糊口，我的孙子嘛！我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大的出息，平平安安，打点小工过一辈子就很好了！哎哟！我总觉得我一个人白天里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是份苦差事，但我想想我那活得不易的儿媳和孙子，我就觉得这都不足为叹了！孩子啊！你说婆婆我是不是很没用？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帮不上这个家的忙了！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年，但人老了，要死了，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穿呢！人这一生啊，怎么也斗不过时间：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全人类；无论是从身体还是思想之上。每当我想到再过一万年、再过一亿年、再过一百亿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的时候，我就释怀了！反正大家都要死，反正大家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我还怕什么？”陈奶奶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同我说道。
　　“孩子，要不你再留会儿，待会到了晚上，你和我们这半家子人吃顿饭再走可好？”面着陈奶奶难却的盛情，我却只能敬谢不敏道：
　　“奶奶，下次吧！下次我还来给你送饭！不过这次我得赶紧回去交差了！”我且说着且双手下了地，准备回程。
　　“等会儿，孩子，等会儿，把这个戴上！”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个年纪最大、身体最弱、步履却最为坚定的陈奶奶，格外显眼地出现于人群，又穿过了人群，朝我递来了一双棉织手套，而后，又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天又过去了，我们又离死亡近了一天。
　　今天我又把外卖送到了陈奶奶的家里，看着坐在家门口打盹儿的老太太，岁月这才不过带走了她一天的光阴，我却是感觉到了她与昨日万分的不同。
　　当然，陈奶奶老了一天的同时，也有人随之长大了。
　　“陈远毅！陈远毅！”远处朝这边传来了两声呼喊。
　　“这就是我的孙子，陈远毅。”陈奶奶向远处的那两个人指了指：
　　“还有我的儿媳妇。”
　　我依着陈奶奶所指望去，那是一个在人群之中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女人——这是一个和我颇为相似的女人——这是一个坐在轮椅之上，用手推动轮椅来走路的女人。我深知，这个世上除我以外，果真还是有用手走路的人的，只不过我们这等人，一生走得都过分不易了些！
　　陈奶奶的孙子陈远毅，我遥望以看，这是个面容清秀，身高足有一米八的高个子男孩，而关于他那行动不便的母亲，我不知道她站起来究竟有多高，但就她如今坐在轮椅上来看，比起她这人高马大的儿子，她的羸弱，是不言而喻的。
　　这一对穿行在人群之中的母子，似乎有许多话要多，准确点来说，是为人母的母亲，有太多的话要对儿子说。我看即便是行动不便，母亲还是双手推轮椅紧跟在疾驰的儿子身后叫着三两声可怜的复语：
　　“陈远毅，陈远毅，等等我，你听我说……”可每次都是她还来不及说，刚刚松开一只手扯住儿子的袖口，单手推轮的她，分明赶不上儿子疾走的脚步，待到她再一次双手使尽全力推动轮椅来到儿子的身边，又一次伸出手来抓住儿子，儿子便再一次从她的手中挣脱了出来。末了，她竟手足无措了起来。
　　这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一对母子方才还十分模糊的轮廓，于今在陈远毅的疾走之下，分外清晰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这是一个有无数的话想向儿子倾诉的母亲；这是一个什么话也不想听的儿子——这是一对焦急万分的母子。
　　我一直猜不透这对母子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朝着他们狐疑观望了许久，终是不解，便又只好一番木讷地看着陈奶奶，一副疑窦重生的模样。
　　“哎！不瞒你说，二狗，我这二十岁的孙子，终于还是长大了！要离开家了！我跟你说过，我们一家子人，并不奢求陈远毅能够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只求他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所以打从他上学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曾严格要求过他必须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成绩，现在他工作了，我们也不求他可以拿到高薪，就他现在保安的工作来说，我们就觉得不错了！高人一等是最好的自律，其次就是低人一等。在学校的时候，因为事事不如人，陈远毅一直都在埋头做人，可能他现在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了吧：他以为只是在学校的那几年的卑微，如今蔓延到了社会之中，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这种卑微之中了。人总是觉得别人的活法不好，又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别人的好。自打当上保安以后，看见这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似乎每一个人都要比自个儿过得好，陈远毅这才打起了创业的念头。可你想，如果你要什么老天爷就给你什么，那你岂不是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了吗？你什么也不缺，就什么也不会要。老天爷深谙此道，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什么也不给你。”陈奶奶说到了这里，陈远毅也在此时走上了前来。
　　“来来来，陈远毅，奶奶问你，你现在辞职以后，以后想去做什么啊？”陈奶奶拉住一旁的孙子问道。
　　陈远毅见我这个陌生人也在场，方才还是义愤填膺的他，一时语塞。
　　“不要紧！在陌生人面前说话怕什么！你要是真到外面去做事了，那你所见之人，哪个不是陌生人？在一个人陌生人的面前你都难以启齿，要真是到了外面，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奶奶紧紧抓住孙子的手，字字铿锵地教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