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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个世界观(三)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11 15:30:31      字数:4058

  二十年前,我十一岁,那是我什么也不缺,即便我什么也没有的年纪。那时的我并不住在大街而是小巷。我隔壁有个多年的邻居,就是我的表哥——熊零。说起“熊零”这个名字,首先是“熊”字,这是他的姓,他生来便无从选择,再说他的名——那个“零”字,也是他无从选择的东西,打从他上学的那一天起,他的考试成绩就没有一次不是零分的,这就造就了他那时的状况:他不再上学了。
  这是个很反常的家庭:我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熊零的父亲掌握家庭经济大权,每天只留给他母亲一块钱作为生活费。这个数字在十年之后,也就是于现在而言的十年之前,变成了五块钱。但无论如何,这两个数字,都是我在那两个不同的时代之中,看见的最低的生活费了。看到这里,你肯定要骂熊零的父亲是傻子。其实不然,在他们这个家中,恰好是熊零和他的母亲是傻子。
  “每个人生来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真理,如今似乎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的质疑。他们的一生,正用在证明此理论之上。所以我看现在的人做什么事都想做得完美,换言之,便是要事事都得第一。而所谓的第一,永远只有一个。他们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罢了。熊零和他的母亲并不尝浅此道,他们无需做任何事,他们就是独一无二的。与我们这些一贯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人不同的是,他们一直试图远离着人群,生活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之中。这样一来,他们的家便是永远如是黑沉沉着。和他们当了五、六年的的邻居了,我从未见过他们打扫过自家的房子。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时常客串着拾荒者的角色,把那一件件发霉发臭的垃圾往家里捡,以致于他们那原本就叫人深不见底的屋子,变得更加叫人拒之以千里之外了。
  我一边躲着他们,他们却一边使劲儿地往我的家里钻。十一岁的孩子,该是到了个有脾气的年龄了。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把他们母子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无比的清楚。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傻子,就像现在这般脱下那满是污垢的拖鞋,就像坐在自己家中一样伸出了一脚泥垢的双脚,如是道貌岸然地将其放在了我的床上。
  “你们烦人不烦人啊!每天都往我家跑,你们自己没有家啊!我跟你们说,你们两个以后再也不要迈进我家一步!谁再进我家谁就不要脸!”我惊坐起身,指着他们二人的鼻子大声地骂道,就像骂外人一般。
  末了,他们竟真出了我家,走到了外面,成了我的外人。
  如今想来,除了我家,在这个世界之上,又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我以为,我在外边的世界,便可以不再见得到他们了。
  直到了另外的一天。那是个星期四的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吃完午饭便去上学,可才出门不足一分钟,我的后脑勺,便好似磕在了什么硬物之上一样,不过几秒钟,我便感觉后脑勺之上,接连不断地涌起了热流,伸手一摸,不出我的所料,一片殷红,映满了手心。
  “呜呜呜呜……”见了血,我便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就连自己该伸手捂住伤口这样的常识也没有了。
  我站在又是那天一般艳阳高照的中午里,哭了才不过三两声,便想婴孩时期一般,引来了母亲的身影。我看那个身影越来越急切,向我走得越来越快,我在那一刻,似乎就真的以为那便是我的母亲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后又跟来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熊零的身影,我才蓦地意识到了是谁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来到了我的面前。
  “二狗!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熊零的母亲就这样望着泣不成声的我如是问道。
  “血,血,血!”我伸出了那只沾满了鲜血的右手,又转身露出了那还在不止留血的后脑勺。
  “怎么弄的!这是谁弄的!是谁!”她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我的伤口之处,护住了它。就在我转身露出我的那个破脑袋的时候,她像个疯子,而非傻子一般冲着过路的每一位行人咆哮着。
  “是它!”我指了指我前面几米处那个暴露在外的空调架子。
  “就是他对吧!我日你先人的,撞了人就想跑?老子挖你的祖坟!你给老子站住!”那个不明就里的路人听了她的这一番辱骂,又看见了她这一副疯癫的模样,吓得抬起腿便加步骑起了他脚下的那辆自行车。
  “不是他,不是他!是我不小心撞到了那个空调架子之上!”我伸手拦住了那个脱下了拖鞋,准备与那辆自行车赛跑的她。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我前几天才叫她离我远点,如今却让她的手捂住了我,用我的手牵住了她。
  我在笑!我笑她真是个傻子,人家自行车撞了我,半晌了还会停留在作案现场吗?是的,她生来便是个傻子。只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即便是傻子,也是有母爱的,而这母爱与正常人比起来,并不会逊色多少。
  跟着她,我一路小跑回了家。放在以前,熊零这个傻子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我的名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傻子,竟叫了我的名字——我竟然和一个傻子认识——这个傻子竟然还是我的亲戚。这都是那个年纪的我所无法接受的事情。可那一天,一切都变了,她牵着我回了家,我看见跑在我前面的熊零沿着大街小巷冲着我的家门喊道:
  “二狗妈,二狗妈,二狗哥的头破了,你快出来啊!二狗妈,二狗妈,二狗哥的头破了,你在哪里啊!”
  我泪眼婆娑之下,听见了这穿透了回忆的声声呐喊,不禁泪如雨下。小的时候,我从来也不会吝啬自己的眼泪。因为我知道,那个阶段,是我这辈子最理所当然受到感动的年纪,也是我唯一可以无所顾虑地放声痛哭的年纪。
  人的一生本就有长有短,你若去虚度它,它便是长的。可我总觉得我的一生,显得太过短暂:人若是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自然就会很累,所以那些用一种姿态活一辈子的人,自然就活得很累。如今,看来我是要好好改变一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我不想做一些欺骗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谎言是可以活在坟墓里面的,在生前,我有理由依着自己的想法再做一些事情了。
  翌日,包扎好了伤口过后,母亲为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就开始了我假期中的第一天生活。
  这才一大清早,我便听见了门前传来了一阵大吵大闹的声音。我起身推开门,第一眼便看见了端着碗的熊零,而他的碗中,一如既往地放着他母亲每天都会买给他的冰棍。
  “二狗!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的那群邻居言罢了,便称兄道弟地朝我围了上来,他们又似乎没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把我围起来,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了我后脑勺上的绷带。
  “二狗啊!我们告诉你,我们刚才又看见了一个好笑的事情!你不在场,实在太可惜了!你知道吗,刚才我们看见了熊零这个傻子和他妈妈那个大傻子在菜场旁边捡地上的东西吃,捡了半天也就只捡到了一个脏馒头!你说就一个脏馒头而已,他妈妈自己还舍不得吃,留给他吃!傻子就是傻子,连饭都吃不起,他妈妈还每天从生活费里面省下来一毛钱给他买冰棍吃!吃吃吃,吃不死啊你!”
  “吃不死就去吃屎吧!哈哈哈哈!”我站在这群孩子的中间,这些话听得分外的刺耳。
  “二狗啊!就像以前一样,你来起头,我们一起把这傻子打一顿,再把他的冰棍丢到厕所里去,看他是怎么样背着我们把冰棍捡起来吃的!二狗,我们这可都是为你出头啊!你要知道,就是这个傻子,成天脏兮兮地往你家里钻,现在我们就好好修理修理他。”
  这世界太大了,我们无论站在怎样得高度和角度之上,那都只是我们片面的看法。我知道,眼下这群孩子和前几天的我一样,都在自以为是地用我们片面有误的看法,试图主宰着他人的人生。
  我抬起头望向熊零的碗,那根冰棍已经化了不少。那坚硬的身体,随着时间变得愈来愈柔弱,在孩子们的怂恿声中,我的拳头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二狗!你快点打他啊!他妈妈买菜就快要回来了!”
  “快跑!熊零的妈妈回来了!”一声之下,四座惊起。我望着孩子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了看一手提着菜,一手提着棍子的她,心中油然而起一份难当的愧疚。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她的脆弱。她丢下了棍子,蜷下身体紧紧地抱住熊零,一双六神无主的眼睛胆怯地望着我。我知道,即便她身后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屋子,如今的她,也早是无家可归了。
  我就这般站在自己的门前,看着他们蜷缩在自家的门前,神色黯然地冲着我的那个生活在阳光之下的家里不时地张望。
  我不记得熊零是在什么时候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的,正如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的。
  我只记得那恰好是十年之后的星期天,母亲走到了我的身旁,面色凝重地告诉我:
  “你那个傻子表哥昨天死了!听说是他骑自行车的时候不慎掉入了湖中,溺死了!哎!”
  母亲除了唉声叹气,便再无其他好说的。
  我原本还想再见熊零最后一面,但当我回到熊零的家乡,也就是我那个阔别已久的家乡的时候,只看见了一座新坟伫立在了那座吞噬熊零生命的湖水旁边。
  我看见了那个十年不见的她!我本想过去问问她,十年之前为何不辞而别回到家乡。但我却又对自己的这个问题于心有愧。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回答得出十年以前的问题了,如今的她,诚然一个疯子的模样!嚷嚷着要挖自己儿子的坟!
  我避开了人群,退了好些步,来到了湖的对岸。
  听说熊零就是从这个地方失足跌下去的。
  我站在他所站过的地方,思绪突然紊乱了起来。我不知道此刻的我究竟是我,还是不是全是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之间有了他的影子:他与我一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站在同样的位置,对这个世界同样有着诸多不解,我们的一生,都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问老天爷啊!
  我凝神久注,却不知是该望向天边还是坟墓!
  其实,人活到了懂事的年纪就该知道,其实我们生来便都是傻子,我们受到的困惑都太多了!只是,我们与熊零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总爱自作聪明地掩饰自己的无知。
  但现在觉悟,已是太晚!毕竟那个活在远古时代的熊零,已经死而不复返了!
  人的记忆总是喜欢发生重叠,我总觉得别人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这样我的记忆之中,除了我才会有别人。
  和祥林姐一起站在坟头良久过后,我这才猛然醒悟,我方才的那般回忆就真的是我的记忆吗?我不是一个生下来就活在杂技团的王二狗吗?怎么就凭空地多出了这般的记忆?
  我正想把我的这般苦虑倾诉于祥林姐,却见半晌不肯向我透露一句她眼前这座坟墓主人的祥林姐,目下也不再会与我说些什么了。
  见状,我便只好自个儿胡乱猜想这座坟墓的主人好了。
  人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我与祥林姐皆然带着对这个世界的诸多疑惑,转身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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