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眉宇之间

　　山路陡峭，放眼下看几乎尽是百尺深渊，偏生时不时便有人被打落山崖，惨叫声响彻长空，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刀枪的激荡声围绕群山，鲜血溅上了山石山坡，复而沿着陡峭的山岭往下流去。
　　喊杀声似乎能撼动群山，罗洛欢灵活地调转马头，他同时被三名大西士兵围攻，可他稳稳地稳住马儿，不让马儿后退，就在他身后十步，便是百尺深渊。
　　“嗖”的一声，一名大西士兵突然嘴角边鲜血直流，直挺挺跌落马背——他的背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箭。罗洛欢即刻径直朝两名明军士兵冲去，迅速一刀倾斜着劈下，竟是一个反击直接割了两个人的喉咙！
　　他绝对要赢，他绝不能让自己败在这些士兵手下，他还等着回去抱抱上个月才出生的阿依古丽，看看她到底长得多像恰拉古丽。
　　一名大西士兵乘于马背朝古尼因布冲来，古尼因布刚解决完两个敌人，即刻轻轻调转马头避开了直冲他的剑锋，而后一剑直刺那名士兵坐骑的臀部，只听那坐骑痛苦一声嘶鸣，疯了般径直往山崖冲去，即刻间，人与马的惨叫声先是直冲天际，而后又淹没在了一片混战的喊杀声中。
　　又是两名士兵迎面朝古尼因布冲来，眼见方才的惨剧，两名士兵咆哮着挥刀而来，古尼因布即刻躲闪，却是臂膀一阵剧痛，紧接着鲜血汩汩流出。方才这一闪还是慢了些，士兵的刀锋擦着他的臂膀过来。两名士兵调转马头，结果竟是几乎同时双目圆睁而后落马——森巴特尔同时将两支箭搭弓，直射他俩后背。
　　“靠拢！”森巴特尔大声喊道，古尼因布没有点头，却即刻挥剑连续砍杀三名大西士兵后冲到了森巴特尔身边，与其他四名侍卫一道。眼下正是混战之时，又是在地势险要的蜀道山岭，他们这些个近身侍卫必须保护好豪格。
　　连续激战到了傍晚，这场山岭中的厮杀才以八旗大军的获胜结束，只是放眼望下山岭，随处可见阵亡者几乎摔成了两三截的尸身。
　　而今已是进入四川境内，地势险要，山岭望去，似乎愣是被刀锋硬硬切下般高耸。谁知就在这样的山岭中，竟还埋伏着大西士兵猛然杀出。
　　辽东地势远不及四川险要，可豪格毕竟是自小在辽东的山岭渔猎中长大，何况年少便征战，自是镇静，终是把大西军给打了下去。
　　古尼因布的臂膀似乎伤到了骨头，在帐子里，他已是额头冒着细汗，双唇惨白，大夫正在为他细细涂抹着药。
　　“大夫他没事吧？”此时，豪格进来了，古尼因布眼见主帅进来，连忙想起身，可才抬起上半身便已经是痛得靠了回去，额头青筋暴起。
　　“王爷……”才开口，古尼因布便是轻轻发出一声“嘶”声。
　　“别说话，好好给我养伤，我可不想回头听说你被砍得连剑都挥不了。”豪格忙走到古尼因布身边坐下，他的脸上尽是尘土与血污，还未清洗，“回头你可是还要教加克玛依那丫头学剑术的。”
　　好久没见到那丫头了，前不久才收到勒克德浑的来信，说南京一带基本安稳，他们都好好的。
　　“那丫头……”古尼因布顺了口气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那丫头……悟性高……不用……教太多……”话音一落，他便咬紧了嘴唇，直到点点血星子咬出。
　　营地里的士兵在不断地搬动着阵亡将士覆盖着白布的尸身，那白布染上鲜血，点点红色交织。受伤的马匹静静卧在地上，他们的主人正在为它们细细包扎着伤口。
　　罗洛欢的马儿腹部受了些轻伤，此时此刻正卧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眼见主人一来，它抬起了头，两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主人。
　　他摸了摸战马的脑袋，在他身边坐下，马儿侧过脑袋，两双乌黑的眼睛望着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
　　坐了好一会，罗洛欢起身进了帐子，取出一张纸条。
　　“激战一场，但一切安好。”他简单写下几个字后，便将纸条小心翼翼卷好，绑在了一只灰色信鸽的腿上。每每写信给雅吉额涅，他都写得极其简短，她识字有限，因而他从来写得极其简短。
　　也不知道她回信时，会带来阿依古丽怎样的消息，眼下他只知道女儿阿依古丽满月了，长得活脱脱一个恰拉古丽，就是那浓密的眉宇像他。说来也真巧，豪格的庶福晋西林觉罗时竟是在上个月同一日也生下了个女儿，豪格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丹洛琪。
　　几日前，还得到消息说森巴特尔的妻子也生了个女儿。
　　罗洛欢不是第一次当父亲，可阿依古丽仿佛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般，他只想大胜仗，然后回去看女儿。
　　他捧着鸽子，来到了帐外，双手一挥，鸽子展开了双翅飞向了云霞，带着远方的信件往遥远京师飞去。
　　入夜后，豪格召集尼堪、岳乐、罗洛欢、喀尔楚浑等一干将领来正蓝旗大帐商讨下一步动向。如今局势看来，只怕这一带大西埋伏不少，加之地形复杂，必须步步小心。虽然大家早就知晓四川乃艰险之地，可今日在山岭中这一激战，还是叫人后怕不已。
　　“罗洛欢，你留下。”就在解散后，豪格叫住了罗洛欢。
　　“末将有何过错？”偏偏叫他，定是没好事儿，罗洛欢虽毕恭毕敬，可话语间的火药味却是丝毫没有藏住。
　　窗外，狼啸声在山岭间响起。白日才是一场激战，可到了这夜晚，狼群依旧雄踞于此，它们才是这片领地最厉害的主人。
　　一个酒袋子丢到了他怀里，只见豪格打开瓶塞，“你的阿依古丽满月，贺喜你了。”
　　“多谢额其克好意。”罗洛欢眼睛微睁，有些犹豫地“咚”了轻轻一声打开了塞子。酒袋里是极其刺鼻的马奶酒，可这是女真与蒙古人极其喜爱的烈酒。
　　“末将是不是也该祝贺丹洛琪小格格？”罗洛欢正要饮下那奶酒，才猛然间想起，豪格那个庶福晋的女儿也刚好同一天满月。
　　豪格微微一笑，仰头将马奶酒咕咚咕咚灌下，一饮而尽，听府上来信说，丹洛琪好像一半像他，一半像西林觉罗氏。
　　罗洛欢则将酒袋高举过头顶，将刺鼻的酒水倒入。
　　“玛法。”恰拉古丽抱着紧紧包在玫红花底纹襁褓中的阿依古丽，正要给代善行礼便被代善劝住。今个满月，她万般没想到代善让她和雅吉一同把孩子抱来礼亲王府让他抱抱，这孩子出生到现在，他都还没见过呢。
　　“才做完月子的，就别行礼了。”代善微笑着，虽不过是十月底，可他的双膝已然放上了暖炉。连年征战落下了不少伤，而今年岁大了，身体更是弱了。
　　大家庭里孙子本就多，更不用说曾孙子辈了，可这是岳托的孙女啊，他最优秀最疼爱的儿子的孙女，也是罗洛欢最爱之人的女儿，“来，把阿依古丽抱来我瞧瞧。”
　　怀中的小姑娘睡得很熟很熟，并不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在母亲的怀里了，而是在高高大大的曾祖父的怀抱里。曾孙辈的也不少，可真正让他亲自抱过的，似乎没几个吧？罗洛欢的长子罗科铎他是见过的，长得可壮实了。
　　加克玛依还没带来小生命，那姑娘跟着勒克德浑远在南京的军中，一时半会只怕是不大会有动静。也不知道将来她的孩子，会有多少分像萨哈廉呢？还是会跟阿依古丽一样，长得更像是个哈萨克孩子？
　　“雅吉，这妞妞的眉宇跟岳托简直一个样，其他都像古丽。”代善布满皱纹的大手，由于长年拉弓习武已长满了老茧。他的手悄然抚摸上了阿依古丽的眉宇。她的眉毛十分浓密，弯如弯月，黑如夜空，透着些许英气，而非女孩儿的秀气。忽然间，小丫头发出了“呵”了一声，却没有醒，只是稍微侧过头，接着在曾祖父里熟睡着。
　　“是啊，这一看就知道是爱新觉罗家的眉宇。”雅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这孩子她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又是个小恰拉古丽了，而不是罗洛欢。可那眉宇，只要一看，就能认出那是岳托的眉宇，是罗洛欢的眉宇。岳托的那双眉宇似乎格外强韧，传给了罗洛欢，又传给了阿依古丽。
　　“若有机会，你俩跟罗洛欢把这孩子带回盛京给岳托瞧瞧去。”代善轻轻抚摸着那眉宇，看了正坐在他身边的恰拉古丽，不禁有些红了眼圈。
　　“必须得让阿玛看看。”恰拉古丽笑着点了点头，可不知为何，鼻子却有些酸了。罗洛欢还在战场上，也不知道他什么是才能回来。四川那么那么远，似乎远得永远无法到达。她好怕他们会输，虽然她相信有豪格在，他们不会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