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世界观（二）

　　“你以后就到后厨来工作吧！既然人家都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那你就离别人远一点儿，咱们后厨正好缺一个打扫卫生的，你要是用脚也可以拿扫帚的话，那就随你的便好了！”说到了此处，李老板已经把我带到了后厨里。
　　刚来到后厨，我便看见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也只看见了她们——此刻的后厨里，只有她们。
　　“这是王二狗！”李老板向那两人介绍道。
　　“二狗，这是咱们后厨的洗碗工祥林和她的女儿，祥林比你还要年长几岁，你叫她祥林姐就行！”依附着李老板的话，我赶紧上前有礼道：
　　“祥林姐！”
　　“快！叫叔叔！叫王叔叔！”
　　“王叔叔好！”听了母亲的推搡，那祥林姐的女儿羞赧着叫道。
　　“祥林，王二狗是咱们餐馆新来的保洁工，以后就负责你们后厨的卫生了，你在这里好好带一带他！”言罢了，李老板便转身离去。
　　“祥林姐，我是新来的，对这里的工作都不熟悉，你现在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吧！”我提议道。
　　“你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咱们已经下班了，你没有看见厨房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吗？”祥林姐推开手中的碗盆，一屁股坐在了墙角之下：
　　“你放心！只有荣华富贵才是需要人去熟悉的，所有的贫穷苦痛都一个样，不用体会你就自然习惯了。来吧，年轻人，你坐到这儿来，我们好好聊聊天，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听了母亲的这几句话，那小女孩一溜烟儿便跑出了后厨，没了个踪影，这下，后厨就只剩下了我和祥林姐——“我们”了。
　　我蹲下身子，没一会儿工夫便把我这三十几年来的生活向她讲了个透。我的前半生甚是简单，以致于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可以在须臾之下就讲述完了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明白！我压根儿就不相信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正在过着一个普通人的平淡生活，即便她是如此平凡的洗碗工。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平淡的生活，你的人生若是没有成功，那在别人眼里，它就是失败的。就算再大的人，也有小的时候，我眼前这个年近四十、女儿都长到了十来岁的女人，也有属于她的“小的时候”，这是毋庸置疑的。人在大的时候没有过上舒心的日子，便是在小的时候没有上进心，以至于待到他老的时候，依旧和小的时候一般天真——天真地以为自己还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想到这里，我似乎不便再与祥林姐开口谈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我，于是，这偌大的厨房之中，便只剩下了我二人的沉默以对。
　　末了，我试图主动打破这双双的沉默。我想，我该尽量避免再向祥林姐提及她的种种往事，便将话题带到了现实之中来了：
　　“对了，祥林姐，你的老公，孩子她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我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可祥林姐却没有打破她的沉默。如今的祥林姐虽早已没了她多年前的花容月貌，但那花儿毕竟还是开过，只是谢了，后来也开过，又谢过，目下祥林姐的面容，便宛若一朵在年月的折腾下久经摧残的残花一般暗淡失色。
　　半晌过后，她终还是无语。
　　直到周遭的人声鼎沸渐次消停了下来，祥林姐的心也才慢慢静了下来，而后慢慢翕张着嘴唇道：
　　“我老公他是做什么的——他什么也不做，如果你非要我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吃？喝？玩？乐？我还真不知道是哪样！”
　　“你的意思是你的老公没有一丁点儿的家庭收入？那你岂不是要养他？”
　　“不！不是我要养他！是我要养他们——还有我那十岁的女儿！我要养活他们！但你知道吗？嫁给了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别说养活他，我恨不得要他去死！可我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好好工作，养活我的那个女儿。而我那个女儿，似乎明白不透我们这些人看待生死的态度，在旁人面前，她死活都不愿意跟我多待一分钟！你说就平日而语，家里待着那个要死不活的父亲，她能够去哪儿？还不是只能到我做事的地方来！来吃饭！来做功课！来丢脸——她总觉得一个给人家洗碗的妈妈会给她丢脸！你看见了吗！一见到你，一见到生人，她就不愿意陪在我的身边，一找到机会就躲着我，避着我！就连开家长会的时候，她也不要我去参加！而是要他爸爸去参加，原因竟然是家长会上每位家长要签到，而我与他父亲的最大区别，就是我生来就没有读书的命，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祥林姐一夕之间劈里啪啦地倾诉完了她一大肚子的委屈，却不见消气的劲头。方才我还在埋怨她的沉默，现在，却不知对她作个怎样的安慰。
　　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无需再有任何的包袱，一顾直入主题，挑起了祥林姐记忆深处的疤痕：
　　“既然他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当初的他并不是现在的他啊！当初的他就如当初的我一般勤恳，我甚至觉得如此相似的我们二人，理应就该是彼此的另一半！直到婚后有了现在的女儿，他无数次地出入屋内屋外，通宵达旦地快活着，却从未在屋外哪怕是屋内为这个家里做出一丁点儿的贡献。二狗，你知道吗，每当我如现在这般，在忙碌了一天，终得休息的时候，我就在想，人生苦短，我绝对是那一个明白‘人为什么会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这个问题的人。”听到了这里，我就更不明白了，慌忙张开了嘴。
　　“二狗，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现在为什么不和他离婚？二狗啊！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是在亲戚们的推搡下劳作于田间、忙碌于人世的，作为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我知道无论是没有爹还是没有妈都不好受，如若是我离了婚，那我的孩子该跟谁过？我是要她没有爹还是没有妈呢？”我依旧是张开了嘴，只是比方才张得更大了些，我不明白，一份伟大的母爱，竟是从我眼前这个丝毫没有感受过母爱的女人身体之中迸发而出的，除了感动，在这后厨的角落之下，我对这个女人，有着更多的惊怵！
　　当然，在这后厨之中，除了对人的惊怵，还有对狗的。
　　翌日一大早，我便来到了后厨，开始了我一天的生活与工作。
　　只是叫我无法理解的是，和我们这些人共进早餐的，还有一只狗——这是一只可以随意把舌头伸到我们工作餐中的狗！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上前来赶走这条狗，我在对这些同事的质疑中，也在同事们的质疑声中，走到了那条狗的面前，一个大巴掌就把它打得老远。
　　“二狗，快回来！你这是干什么！这可是咱们老板娘的狗！”祥林姐及时拉住了我，也保住了那条险些成为酒菜的狗的性命。
　　“老板娘的狗怎么了！还不是狗！”我反驳道。
　　“嘘！你听我说，这家餐馆的潜规则是这样的：李老板是个妻管严，所以他要听老板娘的话；而老板娘爱狗如命，特别是她养的这条狗，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金贵，老板娘说过，见到此狗就如见到她本人一样，谁要是敢对她的狗……”
　　“还反了他的！人和狗，谁才是生物链的顶端物种？谁才是进化得更全面的物种？以践踏人尊严的代价来提高狗的声誉，现在的人这究竟是在进化还是在退化！”我不明就里地大声叱喝着那条狗，直到把它逼到了墙角之下，不禁传来几声讨饶的呜呜声。
　　“是谁在这里大声喧哗啊！”
　　“老板娘来了……”同事之中应声而道。
　　果然，如祥林姐所言，见人如见狗，这体态过分丰腴得肥胖的老板娘，与她的那条狗一般威风凛凛地来到了我们中间。
　　见状，那狗仗人势的东西紧忙跑到了主人的面前，冲我大声耀武扬威着。
　　“你就是老李说的那个新来的？哟，果真没错，和别人还真不一样，一看就不像个正常人！这倒不要紧，只要你在这儿好生地做事，你是个怎样的人，我可不想知道！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了，在这里做事的人都得遵循着这样的一个规矩：这儿我的狗最大！它一直都是这儿的监工，你们有谁敢偷懒的，它会告诉我的。”听了这话，这通人性的狗东西便又冒着血红的眼睛冲我连连吼了几声。
　　寄狗篱下的生活很痛苦，在这里，我实在没有必要细说这些痛苦，这只会使我更加痛苦罢了。
　　毫无疑问，我过上了痛不欲生的生活，我甚至想到了死，我想看一看，所谓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死，是否就真的能够远离痛苦。
　　无独有偶，祥林姐，给了我一个不必要死就可以感受死是何物的机会。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月的休假日，祥林姐说她要到餐馆的后山去一趟，去给她的一位故人做祭拜，这本就正如我所意，再辄，恰好那后山的坟场离我们这里并不大远，这就为我又节省了不少的体力。
　　来到后山上，祥林姐故人的坟墓就建在了后山大湖的旁边，这是个不时吹来一阵和风的地方，在这里的人，无一例外，内心宛若这湖水一般，无法平静。我站在坟前，站在湖后，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这情景似乎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我抑郁着，疑惑着，转眼望向祥林姐，却见这个经历了三、四十年大风大雨的女人在这座坟墓面前，依旧是沉重得一语不发、一动不动。我继而望向她眼中的这座坟墓，不住的想：人老了，就终归要死，而我们，也终归要老。直到我们老得在故人的坟前连跪拜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想，那熟悉的墓碑，会连同那即将被我们所熟悉的坟墓一起，将我们带入永恒的黑夜。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不寒而栗，潜意识地转移话题道：
　　“祥林姐，这地下躺着的，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我问道祥林姐。
　　“一位故人，一位让我这辈子都要活在愧疚之中的人！”除了这句话，祥林姐再无其他与我言说。
　　我望向这座奇怪的坟墓——这是一座墓碑之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姓名，甚至连生卒也看不见的坟墓。
　　我望着这个一无所有的墓碑，潜意识地想在这墓碑之上写上“熊零”二字。
　　是的，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表哥熊零，就是被埋在了这样一个面朝大海的坟墓里面，永远的沉睡着。
　　说起熊零的那座坟墓，还得从十年前说起。而我想说说熊零，这就得再往前推个十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