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2)
作品名称:都市迷宫 作者:岱岩 发布时间:2015-11-05 16:44:16 字数:19331
当那辆三轮车冲破雨幕,悄无声息地停在我跟前时,我真以为它是被风吹来的一个幻影。骑车人穿了件灰不溜秋的雨衣,迷茫的灯光下,似乎就是灰色的雨的凝集物或者延伸体。他跳下车来,同我一起站在了廊下,害冷似地抄起了手。
我的心思仍然在那封远未结束或许永远也结束不了的书信上,此刻它安静地躺在故乡老屋写字台的抽屉里,或许永远不会被人打搅。
骑车人摘下了雨帽,看上去是个诚实的乡下小伙子,他扭头向空荡荡的车站里面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雨渐渐小了,广场上的积水泛着霓虹迷离的光晕,“哗哗”地向下水道里淌着,我想先到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再想办法,刚想迈步走上广场,骑车人忽然问道:
“你到哪里去啊?”他话音儿露出了自己的乡音,是我的老乡。
“我还想不出该到哪里去。”我用当教师练就的普通话答道。
“你是来耍的?”
“我来这里找工作。”
“找工作……嗨,你该先找个地儿住才是正理。”
“我也这么想。”
“可真巧了,俺住的那个人家里正空着间屋子呢,租金不贵,你肯定住得起。”他自来熟地热情说道。
“那敢情好啊。”我用乡音说道。
“咱们是老乡!”
他说话时眼睛里的惊喜是装不出来的,因此,那一刻我忘记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要谨慎小心,没有多说什么,拿了行李便坐上了他的三轮车。
雨后的空气清爽宜人,湿漉漉的悠长的街灯光线带来了短暂的宁静,树叶上滴落的水滴似乎仍在回忆这刚才那场豪雨的激荡,街石边的水流带着往日的残迹一同回归到幽暗的地下。
我卷起四周的帆布,呼吸着雨后湿润的空气。离开车站后,我们先是沿着一条大道走过几个街口,进入了城市的繁华地段。夜深时分,街边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变幻着城市的迷蒙,寂寞的街灯无聊地玩着把人的影子拉长又缩小的游戏,尽管经过了一番豪雨的洗礼,但都市的夜空仍旧是那种特有的黄乎乎的肮脏颜色,从鳞次栉比的大厦形成的峡谷里望上去,就像一块用久了的老膏药贴在了城市的面颊上。一条条昏暗的街巷渐次闪过,粉红色的灯火从深处透过来,仿佛是海洋动物身上弥漫开来的伤口。十字街口处的风很大,悬垂在高大建筑物上的宽大布条“噼啪”作响,让人内心陡生出一阵儿畏惧之感。
“这是老城区。”骑车的小伙子像是个导游似的介绍道。然后车子拐上了一条斜街,我感觉好像又回头向车站的方向行进,但我没有吱声。不一会儿,三轮车冲出了一片低矮建筑物的围困,来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他撅着屁股奋力蹬车,一辆辆轿车飞速从我们身边掠过,带起的水雾在我们身边弥漫开来,遮挡了视线,他却毫不在乎,继续在车道上飞奔。之后爬过一座铁路桥,车子拐上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这条街行人很少,两旁多是低矮破旧的居民楼。街道后来与一条泛着臭气的河道并行在一起,开始绕着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转圈。他一边骑车一边说树林那边是个公园,有一回一大早他趁着没卖门票时进去过,那些游乐设施都没开,他猜坐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玩意上会挺有意思的。
绕过这座公园后,街道依旧寂寞地向前延伸,黄色的天空,灰色的楼房,如荒漠般给人以空虚,我有点不安,怀疑他故意拉我绕远路。沉寂中忽然他说起了自己工作的辛苦,每天早晚他大概都要走这么一趟,抢在警察出勤之前去火车站拉客,因为市政当局只给人力车划定车站附近一块很小的活动区域,在别的地方出现便被视为有碍市容,就会被扣车罚款。
“吃苦受累咱都不怕,咱图得是个心情,”一提起这些,他好像有一肚子话。“咱扛过大包,干过建筑小工,再累的活也吓不住俺。可是咱不能净受气啊,俺凭力气吃饭,可就是吃不安稳,像做贼似的,管咱的人多得你都数不过来,警察、工商、市容,就连居委会的那帮老娘们儿也想出名堂来榨咱的油,就差那帮黑社会来收保护费了,在这儿讨生活可真不是个容易事儿。”
“你来这里几年了?”我随口问道。
“少说也得五六年了,从前还在别地儿呆过……”
他这会儿骑车像在乡村的田野上一样悠闲了很多,时常扭过头来对着我说话,他的眼神那么坦然和单纯,让我不由地感叹,在这么一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各种各样的诱惑俯拾即是,而他却保持住了自己天性中的淳朴,因此我对他有了一点好奇心。
“咱家里兄弟姊妹多,初中没毕业咱就出来了,没本事,受老鼻子罪了……看你倒像个吃学问饭的?”
“我当过老师。”
“怎么不当了,临时的?”
“不,是正式的,辞了。”
不知为什么,我对恋人都难以启齿的话语,却对一个在陌生城市里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如此平静地说了出来。
他回头惊奇地看着我,最后说了句:
“你真是个怪人!”
似乎因此我得到了他更多的信任,他用一种农民式的乐天自然的口吻说道:
“知道俺的人都叫俺老幺。”
“你在家里排行末了?”
他又一次回头惊奇地看着我,说他这个名字是他村里一个很有学问的老教书先生给起的,因此他也间接地把我看作了有学问的人。
大概是他所干的这个行当太过寂寞的缘故吧,他很爱说话,他说他最愿意和有学问的人说话,因为有学问的人不仅有见识,而且不会像那些势利的城里人那样瞧不起乡下人。车子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街,他忽然刹住车,转过来身,神秘兮兮地对我低语说道:
“有一天,你走在大街上,俺是说你自个儿在街上走着,突然听到一声‘哎’,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是谁,一颗子弹已经打在了你的脑袋里……或是一把刀……”
他说这话时专注的神情让我浑身禁不住一懔,他的眼神有一会儿似乎也从我身上游离开去,盯住了某一个他熟悉的梦幻上,这虚幻的景象有那么一刻让他忘掉了眼前的苦痛和耻辱,甚至为内心深处某些压抑已久的情感找到了归宿,因此他的话音儿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惧意,赶紧说道:
“咱不会杀你,你是咱的老乡。咱是杀那些可恶的……”他的手对着街边的居民楼一划拉,然后回头继续蹬起车子走路。
“你只是说说而已,我知道你是不会杀人的。”我仍心存惧意地说道。
“那是因为时辰没到,咱今年二十四了,等到二十八岁时还发不了财,没个盼头,咱就开始杀……你知道咱这会儿就研究犯罪心理学了,等两三年以后,咱研究的差不多了,咱就开始做,准叫那帮公安连毛也摸不着……”
他一边蹬车一边规划着他黑色的梦想,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他此刻只是以这种毫不着边际的幻想对抗灰暗无光的生活。但哪一天他选择铤而走险,把多年的幻想变成现实,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里这么受苦,还不如回家算了。”我想说话岔开他这种黑色的想象。
“那个山喀拉子,能动弹动的都出来了,家里就剩下老头子和老婆子带着孩子苦熬……”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如果那一天真的把这个天性淳朴善良的人逼上绝路,犯罪的决不是他一个人。
夜晚。这个城市一点也不宁静,工厂里机器的喧闹声、如流的汽车飞速轧过路面的尖叫声以及几百万人和上千万件电器混成了强大的声浪,如地震来临时发出了有节奏感的市声。至深夜,城市在沉迷中打着饱嗝,过度的贪欲让它的肚腹里发出阵阵闷雷般的响动,它在枯黄色的被单下翻来覆去,既不是清醒状态也进入不了绵长的梦境,即使有梦也只是一掠而过的幻影,存留不住也找不到任何隐义,更像是白昼残余的物象在混沌的意念中纠缠不休。偶尔一辆汽车疾驶而过,城市便如梦魇般发出了一阵尖利恐惧的哀鸣,然后又昏沉睡去。警笛如同胀坏的肠胃里动来动去的肠气,此起彼伏,远处的火车间隔一段时间便轰隆隆有节奏地响起,一顿一挫渐行渐远,把腹中的臭气排放到城市的边缘……
我租住的这个庭院在小巷的深处,还算安静,主人在南边的短墙上植满了蔷薇,茂密的枝条形成了一道绿篱,遮挡了路人的窥视。墙外不知何故留下了一小块空地,被房东大嫂开垦出来,种上了几垄菠菜,这时节叶片饱满,一片碧绿,衬托着旁边不知什么风儿吹来落户的几株黄色的苦菜花也颇有诗意。现在也是蔷薇花开放的季节,白色红色的小花在阳光下像深秋夜空中一颗颗星星点缀在绿篱之上,常让我想起海丽那双凝神的眼睛。到了夜晚,在城市微暝的夜色里,花朵陷于绿叶的围困之中,随阵阵夜风舞动,只有凑到近前,才能辨别出的花的样子,闻得到它淡雅的香气。我曾偷偷地采了一朵,放在空白的信笺上,想把它寄给海丽,它清淡的香味、纤细的花瓣簇拥着淡红色的花蕊,尽管形态娇嫩,却禁得起凄风苦雨的摧袭……
海丽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她的选择在周围击起了一片反对的声音,规劝、讥讽、甚至是脱离关系,但她都顶住了,看不出她柔弱的体内竟蕴藏着那么强大的意志力。然而,这样的喧闹多少减弱了我们初尝爱情的甜蜜,只是让我们更紧密地走到了一起。
她的父母很老式,尽管满心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认同了女儿的选择。他们对我一直很客气,大概像我这样个性特异的人,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交往的方式。从前他们至少还觉着我是个可信赖的诚实的人,然而我的出走又一次颠覆了他们的观念,同时把海丽也抛进了闲言碎语的漩涡。但我却别无选择。
记得我从前就对你说过,你选择了我就是选择了痛苦,选择了艰难的生活之路,因为我最恨平淡乏味的生活,即使外在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我也会在内心掀起长涛巨浪,让我们的生活之舟时刻处在覆没的边缘……
我在空白的信笺上写着,但想到海丽的娴静和安详,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是的,苦难的感觉如影子一样追随着我,无论是与生俱来还是我后天锤炼而出的,时至今日它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许还是最重要的部分。但我有权力把苦难植入她的意识中,毁坏她对生命的美好感觉吗?
是的,人生来就是死,人活得并不幸福,人面对的唯一的生活本质就是苦难。多少人躲藏在虚无的观念和繁杂的物像背后,不敢触摸这生硬冰冷的真理。
但我还是不想让她从睡梦里真正醒来……
我撕碎了那张信笺,走出屋外。
星光晦暗,几颗针尖大的星星穿越了城市的喧嚷,艰涩地冒出头来,像初来这都市街道上的乡下人那样躲躲闪闪,一付极不自在的样子。我想起了小城的夜空,宁静而明亮,夜风吹拂,树叶的絮语缓缓在耳边流淌,寂静中似乎能听得到斗转星移的玄响。神秘而庄严的众星像排序井然的神明,慢悠悠划过头顶,以老奶奶弛缓苍老的声音发布那亘古不变的神谕。
神游太虚,无边的冰冷和恐惧……或许这被迷蒙限定的泛黄的天空,再佐以摩天大厦上的霓虹,人们就可以把这个缩小的世界裹在身上,如寻找到了壳一样得到蜗居的安逸。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被窒息的恐惧,就像小时候想象死后被埋入坟墓的情景,如果再活过来,那种绝望的境地让我浑身颤栗,不能自己。
是的,我应该对海丽说的话不是那些无聊的理性的分析,不是那些外在的物像的纠缠不休,而是这种至深的身体的感受。我要告诉她的是这种活生生的被窒息的恐惧,是深深的绝望和压抑……自由,我的自由,我要赤裸的飞翔,我不要拖着一个沉重的壳,观念的,物质的,甚至那在沉闷的生活中渐渐消失的爱情。
……我们携手在大街上散步,男人们携妻带子,一付志得意满的样子,衣食丰足让他们感觉到生活的幸福,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活着,在物质和海丽的温情中找寻生活的理由?简单的生活,在意识的垃圾堆上建立起知足常乐的犬儒主义?
我就是说服不了内心里活生生的恐惧,就是不能忍受这种苍白乏味的存在方式。多少个无眠之夜里,我向往着远方,尽管我知道远方也是个空无的意象,也找不到我灵魂的所需,但我仍旧向往着,似乎远方就是自由,或者代表着最低限度的身体的自由。
行动,是的,我必须要行动,哪怕这行动愚蠢之极,让我堕入深渊,我也不能放弃。
许多个日子,远方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惑,成了麻醉精神的毒品。但远方也表示着我与这个沉闷现实的决裂,表示着我的反叛。然而,远方却仍是一个迷茫的远方,一切还飘浮在虚空中,看不到陆地的影子。
身后拖着一长串回音
是母亲和情人的絮语
在熟谙的梦境中呢喃
风,穿过了玻璃窗
落叶凄苍,无处躲藏
浓雾羁锁着出行的脚步
眼睛里滞满失眠的彷徨
晨曦已爬上了远方陌生的山岗
等待来临的颤栗,等待
一声高嘹的号角扫尽夜的委靡
即使黑暗来临,也挺立高岗
不再依偎在梦的身旁
即使困倦入梦,也在欣悦中
沐着泥土的清香和海浪
涌起,复萌沙滩上的点点明黄
走选择着幻象与离去,走
在四季间抚慰着窗前小树的忧伤
幽深的脉络间流淌的汁液
希翼太阳的狂暴,哪一天
挣脱命定的脉络,自由飞翔
我回到屋里,瞅着空白的纸张。我没有去荒凉的山岗和僻静的海滩,而是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试图在熙攘的人流中找寻文学的语境、体验和想象。或许我该写我爷爷的故事,把那些已然消失于岁月中的苦痛和思考再次抓在手里。但那是一座时间的迷宫,正确的路径仅仅存在于我幽暗无稽的意识中。但谁又能确保它的正确性?
一件很小的事情让我下了离开学校的决心,寒假前我们给教研组的组长开了个欢送会,校长到场致辞,他冗长乏味的官话赞扬了组长高贵的师德,让我们大倒胃口。我郁郁寡欢走出办公楼,有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像幽灵般跟在我的身后,我试图摆脱它,就去了空落落的操场,我想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它肯定无处躲藏。但那种不快却更强烈了,甚至让我莫名的恐惧起来,我突然转身,想看看我背后是个什么东西,但看到的依然是空无。于是我看到了我七岁的情景:我躺在黑暗的屋子里,突然惊恐的发现窗外幽暗的世界正在悄悄地流逝,我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都是徒劳,我越过睡在另一边的母亲赶紧拉亮了电灯,母亲看到我惊慌失神的样子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不出话,但在光亮里我却渐渐安静下来。
追溯往事,我想父亲的死给了我至深的影响,那双大睁着的被冰封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视着我,让我一生都活在阴冷中。
然而,死是件绝对的事情,因此对死的恐惧也毫无道理可讲,但却是赤裸裸的恐惧。如果我们要寻找生活的意义,唯有从它开始。然而从前的人们却以虚假的想象力闪转腾挪,创造出巨大的令人晕眩的虚空,用上帝或者诸如此类的伪概念安慰自己在死亡面前恐惧不安的灵魂。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的追索永无止期……我的生活像被掺进了毒药,我就再也无法得到别人能够得到的那种解渴的琼浆了。身边的任何事情都在提醒着我,并让我站在那个深渊的边缘上,体验活着的真实的残酷。我多么想像你一直劝我的那样安静地躺下来,什么也不想,或者想那些虚幻的事情,或者被物像所迷惑所吸引,做一个远离真实的梦……但梦同样带来困惑,或者一个孩子们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一篇介绍未来科学发展的文章,或者偶尔抬头看到那列阵的星空,都让我感到生命的短促与空无,都给了我致命的绝望感……
最初,我还相信爱情的永恒,我疯狂地追逐着,似乎它能治愈我内心被那无形之火烧炙的伤口。但爱情竟是那样的脆弱和易逝,仿佛在激情乍现的一瞬间即已消逝,残留的只是肉体的冲动和相互的慰藉。这个被无聊作家和歌手们弄得稀烂的人类情感同样摆脱不了物的本性,仿佛吸引着我们拼命抓取的仅仅是一种幻影,在想象中它似乎有着巍峨的气象,值得我们用生命去攀登,但到了山顶却看到了一片凄凉的岩石,只有自我虚假的豪迈……我不想自欺,因此我仍旧在痛苦中……
缓刑死亡
我住的这个地方靠近市郊,从前是条进出老城的行商古道,街道经几次拓展,拆掉了许多老房子,保留下来的旅店和货栈都已改作他用,门脸几经转换和粉饰,但老建筑的底色仍固执地从招牌后显露出来,对着宽阔陌生的街道诉说已逝的灰色岁月。村外一条新修的马路笔直地穿过一片货场通往不远处的工厂区,可是许多客车仍喜欢走那条斜穿居民区的老路,尽管道路两旁有高大的白杨树护卫,但年久失修的路面抵挡不住车轮的碾压,变得坑洼难行,一到下雨天,雨水淤积在街道上,汽车驶过就形成一次浪涌,昏黄的水波冲击着路边七零八落的路牙石,即使如此,也挡不住小贩们沿街摆摊卖货的热情。槐树庄二十几年前还是一付乡村的模样,现在则淹没在了一片林立的高楼之中。这里的住户彼此间很熟悉,还多少保持着邻里间那种相互帮助的旧习。
我的房东大嫂人长得有点粗糙,说起话来也是粗喉咙大嗓门,有一股一下子要把房客压倒的气势,但真正交往起来你就知道她人要好得多。她同她的丈夫从前在一个工厂上班,几年前工厂倒闭,他们双双失业在家里闲呆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丈夫在郊区那边的一家工厂里找到了一个值夜更的活,工钱寥寥,但也强于在家里吃闲饭。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回到家里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我和他只是点头之交。这样,他们家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出租客房了,这也是他们家及周围这片平房区里住户不愿意搬到设施更好的楼房上去的主要原因,失去了这笔收入,他们也就没了生活的来源,她家还有个正在一家中专学校里学文秘的女儿,也正是用钱的时候。
“等到她毕业后找上个办公室的工作,俺家的日子就好过了。”房东大嫂一拉起过日子的艰难就说起她的这个心愿。但她的女儿可不是个学习认真的主儿,到了该交作文的时候就抓耳挠腮,没了主意,我辅导了她一次作文后获得了房东大嫂的好感,从此她对我彻夜看书写字不再说三道四。
要不是住在这里,我再想不出在这个不太大的居民区里住了多少来这个城市闯世界的年轻人,他们住在各式各样狭窄逼仄的棚屋里,环境极差,夏天蚊蝇成群,臭气熏天,冬天北风呼啸,无处藏身。他们来自各个地区,几乎涵盖了全国的各个省份。他们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拥挤在这种新型的大杂院里,演绎着悲欢离合的老戏。像我和老么这样单身的人很少,他们大多是以夫妻的名义搭伙,身份涵盖了社会底层的各种职业,工厂里三班倒的员工,超市收银员,美容院按摩师,饭店服务员,专做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工地上的小工,办公楼里的清洁工,还有一些出入高档场所但身份暧昧的漂亮女人;或者做着那些可怜的注定看不到希望的小生意,在街上摆卖服装的,做小菜的,开美容美发店的,剪裁服装的,摆地摊做小吃的,还有开黑店卖性药的,倒卖色情光盘的……他们在各种名目下维持着极为低级的动物般的生活,今聚明离也就在所难免。
“什么夫妻,全是假冒的,现在的年轻人啊!”房东大嫂一说起他们就是一付鄙夷不屑地腔调。但我却理解他们的处境,两个人同居在一起,除了性的慰藉外,起码还省去了一个人的房钱,生活上也能相互照应。老么他爱到处打听事,尽管看起来他没有多少时间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巷子里谁与谁又有了什么样的关系他却是一清二楚。年轻人间重新组合的理由繁多,但听得多了就知道经济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时候我很可怜他们这种无奈的处境,他们中大都是拿到了毕业文凭的学生,可是没有社会关系帮助他们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又不愿意回老家去靠父母吃饭,就只能混在这里得过且过,像老么那样希望那一天能发财,或者找到个像样的工作,摆脱现在的窘境,但前面却是关山重重,难以逾越。因此我感到从前的生活是多么的安逸。
我和老么住的是两间偏房,房东出租的正房里还住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人长得也文静,是那种校园里被尊为校花的人物。但房东大嫂一提到她就直撇嘴,说要不是为贪恋她那又多又准时的房钱,她可不收住这样的人。老么说她在一个什么大酒店里做公关,但也许只是个幌子,干得是另一种行当。她出入着装都很得当,不像许多女人袒胸露背那么招摇,也从不招回人来闹腾,除了偶尔和房东大嫂说句客套话外,其它的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安静地呆着。她从不与我和老么说话,有时候即使经过我们眼前,也同我们不存在一样,高视阔步而去,脸上带着古希腊女神般高傲的神情。老么总在背后骂她不要脸,奇怪这个社会怎么了,当婊子竟还当得这么神气。我心里更多的倒是惊奇,这样的女孩子走在大街上谁都会侧目称羡,但谁又会想到那亮丽外表下隐藏的东西。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开始怀疑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的纯洁性,不管她们是浓妆艳抹还是文静端庄,都似乎在黑暗中隐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致命的怀疑!
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大概是我还没有完全进入打工者的心态吧。我一直躲在屋里写我爷爷的故事,把那些白纸涂满然后再扔掉,许多个情景和片断在我眼前飞舞,但我却不能把故事整个儿抓在手里。我感到很困顿。
我常在傍晚时分出去溜达,血红的夕阳落向一片烟气迷茫的尖顶,恍惚间如同一个脆弱的快要被戳破的气球,让人不忍看下去。浓重的烟尘笼罩在街道的上面,公交车、小轿车、自行车和行人拥堵在一起,齐声鸣笛,大声喊叫,一点点地向前挪动,沿街叫卖的摊点开始搭架上市,华灯初上,映亮了路边五月的新绿。一架飞机从头顶上尖叫着飞过,眼前的所有人变成了哑巴,他们张大嘴喊着,用手使劲地比划,但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努力挤过拥堵的人流,那些闪过的汗津津的面孔渐渐在我的意识中麻木,我无法通过眼睛或者皱纹辨识出那一个人来,他们的征象一点点模糊,成为一个人脸的面具,看的时间长了,就自然地在心里产生出焦虑。
在人群里,我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律动,我更多的是用皮肤或者血液而不是用耳膜感受着它若有若无的节奏,有时候我疑惑它究竟来自于身边这些带着面具的人群还是他们的脚下,像恩培多克勒所说的那种深邃的地火的燃烧,或者是远处某一个打桩机和大功率的发动机的震动,但它是非物质的,就像我的一个梦,是沉船百年的依稀帆影。
我穿过人群,像穿过了一堵墙。我的影子似乎滞留在灯火的那边,感到了忧郁和悲伤。惨淡的霞光映照年轻的槐树林,听说此前这里是个垃圾填埋场,现在则是附近的人们难得的能够呼吸到清洁空气的地方。我沿着林中小路走过去,一座高架桥横在眼前,成串的汽车呼啸着一闪而过,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苍茫的天边。也有那种笨重的卡车气喘吁吁地爬上斜坡,暮色中看去就像一只怪异大甲虫爬过叶片的边缘。我走近高架桥,人造花坛边上坐着一个流浪汉,正借着桥上的灯光一心一意地捉拿破碎棉袄里的虱子,这面目全非的东西在帮助他抵御了冬天的严寒后,这个季节也是他夜里不可或缺的伙伴。偶尔他抬起头盯着高架桥的立柱出神,那上面有人用红色的油漆画了幅淫秽的写意画,在白色的强光下分外耀眼。一只狸猫走出冬青丛,悠闲地伸了伸懒腰,然后不紧不慢地穿过了高架桥下,我也跟着猫走了过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工厂区燃起了一片灯火,高高低低,渐次闪烁,替代了那个躲在厚重烟尘后面的星空图。夜风送来一阵清晰的铁器的敲击声,一股煤烟气窜进咽喉,我咳嗽起来。那只猫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慵懒和冷漠,仿佛它知道我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
我找到了工作,但我本该拒绝。
一天傍晚,我正要出门散步,住在西屋的那个女人却去而复返。一般她都是这个时辰出门,至半夜或黎明时分回来。我们在门口相遇。我让开路,她走进门后站住了,她的手在背包带上捏着,然后抬头看着我,傍晚的天光下,我看到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不管她操什么样的职业,都得承认她有双很美很清澈的眼睛,这也许不符合古典文学的要求,但我更看重事实。
“帮个忙好吗?吴谌!”她说话的声音很细腻,让我疑心她或许受过什么专业的训练。大概初次交谈就叫了我的名字,她感觉自己有些冒昧,就笑了笑,补充道:
“我是从房东大嫂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
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的笑也很美。我跟着她笑了笑。
“巷子口那儿有个小流氓想找我麻烦,你陪我走到街上去好吗?”
她像许多漂亮女人的做派,找人帮忙似乎也像在施人恩惠,总是直奔正题,从不转弯抹角。我的第一反映是不能和这样的女人沾上边儿。老幺夜里出车回来,总爱坐在我屋子里闲聊,他这个人好奇好动,有那种农民式的爱赶热闹的乐天性格,而且对有知识的人表现出极为纯洁的崇敬之情。因此,他要是在外面遇到了自己想不开的事情,就回来和我说,慢慢也就解开了心头的郁结。从他那里我听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不少的稀奇事儿,所以我本能的就知道和她扯到一起准没好事儿。但我此时却受不了她盯视着我的眼睛,我从她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个渺小的人影儿。
我点点头,先走出门外。
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穿过那条狭窄弯曲的小巷。我第一次看到这条巷子是那么阴暗和危险,潮湿而窒闷的空气中充满了尿骚气和各种怪味,摇摇欲坠的高墙像内部已经崩溃了一样鼓起一个个的脓肿,昏暗的角落以及悬在头顶上的黑洞洞的窗口,有时候墙壁后面粗重的喘息声都让人疑心有某种东西紧跟在你的身后。
在巷子口那里,果然有一个形容委琐的矮小青年倚着墙抽烟,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裤包裹着发育并不彻底的瘦弱身体,两寸来长的头发被发胶固定成一个个的锥形,向上立起,黑暗中看去像颗大蒺藜在风中晃动。他看到那个女人出现后,或许脑子里想到了香港电影中古惑仔的派头,便把半截香烟扔到地上,伸脚狠狠地碾灭,然后晃动着并不魁梧的身子凑上前来,我挡在了他前面。他始料未及,翻着眼皮瞅着我,一时间没了主意,便一言不发退出了巷子。她在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我去工厂区那边散步。
夜里我向老幺打听那个小青年的情况,他说那是个外地来的小混子,没什么大能耐,整天在网吧里混日子,听说毕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找一个女人给她当皮条客。我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我又送了她几个傍晚,那个小混子在巷子口那里转来转去,看无机可乘,便没了踪影。我仍旧陪她走完那段路。有一回她出了巷子,没有找出租车,而是同我一起穿过人群,向工厂区那边走去。
“你当过老师?”当我们走进槐树林,躲避开人群的喧闹,她问道。
我点点头。
“挺好的职业,怎么不做了?”
我百感交集,有许多话想说,但与她还没有熟到那份上。
“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去看过几个地方,都不太适合我。”
“你还想当老师吗?我认识一个学校里的人,听说他那里的补习班需要老师。”
此时小树林里还没有游人,一群麻雀在黄昏的枝头飞来飞去,一片聒噪。
“你不想去……”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还干不干这一行了,误人子弟。”
…………
第二天早晨,我在屋门口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个地址和一个人的名字。当我下决心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曾发誓这辈子不再干这种徒劳无益的差事了,但现在因为生存需要,却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到这里快半个月了,跑了好几家职业介绍所,也曾按着报纸上登出的招聘广告去应聘过,但都毫无结果。到处都人满为患,年轻人为一个待遇很低的职位也拼命争抢。从前我呆在学校里,没有感觉到现实的残酷,等到自己进来了,才知道生存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为此前的选择后悔,或许现在这样的处境才是我的选择吧。
下午,我按着字条上的地址找到了学校,它离我住的地方不太远,沿着小巷外的街道向城里走,迎面碰上一个大三岔路口,然后向右拐一个大弯,走三四里地就看到了学校的门口。我去传达室询问我要找的那个人,一个戴眼睛的老头从玻璃窗后面看着我,然后指点我沿围墙外的一条宽巷子走下去。一边是宿舍区,一边是学校的操场。操场面积很小,却很精致,红色的跑道和绿色的人造足球场泾渭分明,不像我从前的那个学校的操场空旷寥落,球门倾斜地插在泥土里。我想起了那场雪,惨淡的晨光在雪尖上跳动,不到半晌的工夫,就成了一片泥地,被出操的学生们踩来踩去,变得泥泞不堪。
我来到一条横街上,从那里沿着学校的围墙再向前走,不远就到了学校的后门,补习班就在里面的几间大房子里。
后来有一次我沿着横街向另一边走,穿过一个菜市场和宿舍区,就到了通那个大三岔路口的另一条街上,这个路线比从前走的路线近便很多。
补习班是依附于学校设立的高考复习班,几个退休老师在那里主持,就我一个年轻人。当天下午,我和那个姓王的负责人谈妥了工作,尽管工资低廉,还不到从前的一半,但也够我的生活之用了。好在课不多,又不用坐班,所以我的自由时间还是很充裕的,这让我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这个城市,或者继续写我爷爷的故事。
一进六月份,天猛烈地热了起来,白天似乎变成了永昼,炽热的太阳光围困着这座一无遮拦的灰色城市,火如同烧着了空气一样,街道、楼面上泛着白茫茫的光点,路边的树木无精打采,叶片上蒙了厚厚的灰白色的尘埃。从前那些喜欢献媚的宠物狗趴在了阴凉地里,肚皮紧贴着地面,吐出舌头大口地喘气,懒得理人。人躲在屋里也是汗如雨下,到了外边被太阳晒得皮肤生疼。但那些为生计所迫的人们还在在大太阳跑老跑去,还流浃背。好不容易盼到太阳落下去,却一丝风也没有,焦躁的地面泛着热气,臭烘烘的让人气闷。酷热让人烦躁不安,坐不住站不下,到下半夜,黑魆魆的街巷里仍有人在游荡。夜里热得人睡不着,在滚烫的床单上辗转反侧,只有等到天快亮时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让人沉沉睡去,但不到九点钟,就又被猛烈的热气扑醒,一身臭汗滚下床来,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到外面已是飞旋着一片炽热的光点,再也无处躲藏。好在这几天我都是晚上去学校值班,不用头顶着个大太阳走过那一条条被烤得烫脚的街道。
我傍晚走菜市场的近路去学校,到九点多钟学生下课后我离开学校回来。但在这个季节里,经过人们一天践踏的菜市场已是肮脏不堪,污水遍地,腥臭气盈天,人在里面挤来挤去,只听到一片喧嚷,吆喝声,讲价声,吵架声,菜刀落到砧板的声音,沸沸扬扬,感觉人们似乎早已被酷热粘连在了一起,谁也无法逃离眼下的窘困,像一片被腐肉吸引而来的苍蝇嗡嗡叫着,让人心烦。到九点那会儿,菜市场就变得像个废墟一样荒凉无边,粘稠的夜色扩展了它的疆域,扔满菜叶子的地面还未及打扫,腥臭的污水上落满苍蝇,人一走近就会惊起它们,“轰”的一声撞到你脸上和身上,悴不及防,内心里溢满了肮脏之感。后来我就走那条远路,天一热,摆地摊的人骤然增加,从居民区蔓延出来,越过了大三岔路口,一直摆到了学校门口。城管多次以妨碍交通的名义驱赶商贩,但都未能奏效,最终城管妥协,换成工商和税务部门来收费。傍晚正是货物开始上市的时候,到九点多钟达到了高潮,从学校这边望过去,路边挑起一片灯火,放学骑车回家的学生冲入其中,车铃叮铃铃响成一片,如灯海中的一条游龙。钢管架起了一个个临时的摊点,卖服装的,卖鞋子的,卖塑料玩具的,消夏的居民在大路中央游来荡去。人行道上则挤满了打台球的,唱歌的,玩射击的和扔圈套东西的,它们在这块坚硬的地土上列好阵式,俘获你的眼光,击打你的意志,把你淹没在这片物的海洋中。
这是烧烤摊的黄金季节,从大三岔路口向左有一条小街,从前我没注意到它,现在则是热闹非凡。暗绿色的啤酒桶和长长的烧烤架一胖一瘦如同两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冲上了街面,后边则跟从一群矮小的士兵。街两旁两军对峙,摇旗呐喊,过路的行人便陷入了无路可逃的境地。吃客们甩开膀子,挥舞着啤酒瓶,猜拳的,醉酒后互诉衷肠的,讨论国际新闻的,讲黄色笑话的,卿卿我我的,一坐大半夜,做夜工下班的接续上来,一直对饮到天明。因为我总感到欠了老幺的情,有一天晚上我便邀他去这条街上坐坐。尽管他来这个城市已经五六年了,但对这类简单的享受却很陌生,因此坐在那张塑料椅子上既新奇又有些局促不安,等到一瓶啤酒落肚,神情自然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凑到我的眼前,伸出四个手指头,低声说他已经有了这个数,我故意逗他说四千,他摇摇头,脸上露出农民式的狡黠的笑。此前我和他经常说些他挣了钱回家娶媳妇的话题,因此我又逗他,说他这回有本钱回家找媳妇了。但他却有力地摇摇头,说他上边还有个光棍哥哥,快三十了,他不能瞒过哥哥先找媳妇,过段日子他就把钱寄回老家,他不忍心看着哥哥一辈子打光棍……
窒闷的夜晚,城市像被发酵了一般膨胀着,散发出酸败的气息。醉酒的人们晃晃悠悠地从路灯下经过,发情的野猫在暗处尖利地叫着,裹着烟尘的夜风带来一段飘缈的走了调的情歌,载重卡车从空寂的街道上驶过,黑色的沥青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声音总是突然像火星般爆裂开来,然后冷冰冰地遁入混沌之中,霓虹灯有节奏地响着,红色、紫色、蓝色,声音粘滞在残缺不全的字体中。美容店里的粉红色灯光粘在粉白的肉体上,泛起暧昧的荧光,像夜晚的雌蛾发出的气息,雄蛾们振动着翅膀,从黑暗中向着光亮飞来,但并不完全是因为光,更多的是荧光背后的诱惑,是汁液的粘连和气味的融合,彼此摩擦,刺激着迟钝的神经末梢,那暗夜的沉沦已经疲惫不堪,触摸无处不在,强有力的手不懂得音律,却猛烈地拨动着古老的琴弦,使之振颤,发声,最终哼起古老的歌谣。
溽热是一种无形的粘合剂,把孤独和陌生的人们粘连在一起,用汗水、汁液、欲念、黑暗和喘息;用梦境、睡眠、食物、气味和声音;用撞击、烟尘、慵懒、倦怠和背弃;用干渴、枯燥、肌肤、蚊蝇和织物;用火、金属、狗和星座;用匕首、冷漠、谎言和影像;用橡胶、玻璃、塑料和内衣;用石头、雾气、暴雨和狂风;用假意、温情、麻木、怯懦和偷生;用忍让、自慰和古老的智慧……
有的夜晚,我站在高架桥上,望着下面闪光的车河,它们像大地上的星星,又像漂浮在黑色夜空中的一只只萤火虫,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聚集来又分离去,有时尖叫着不顾性命地飞奔,有时像蜗牛一样爬行,或者像鲁莽的甲虫碰撞在一起,它们有着毁坏人的生命的力量,那速度令人目眩神迷……有时我看着那些格子式的高层楼房发呆,傍晚时分,那一个个发光的小格子如同电视屏幕垒砌的广告墙,组合成一个巨大的时时变幻的图案,那分割均匀的平面图,为人们提供了立体的舞台,小小的幕布上人影晃动,剪影般做着无声的动作……看得久了,就发现了他们的相似性,他们似乎被一个腺体里分泌出的物质所支配,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和相似的思虑,他们是一个人却又被厚重的水泥墙隔开,因此他们又有着被分裂的焦虑。他们像蚂蚁……
一天夜里,老幺很晚才回来,没有和我打招呼,就钻进自己屋里不出来了。第二天他一早就出了门,房东大嫂眼尖,悄悄地告诉我老幺和人打架了,脸上有伤。我并未太在意,因为老幺常说他们那些人力车夫僧多粥少,常常为了抢客人抢位置动手打架。晚上他依旧很晚回来,躲躲闪闪地不愿意和人打照面。我知道老幺这个人嘴很碎,但决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我或者这里的其他人得罪了他,他是不会太较真儿的。我等在屋里,老幺心里有事是藏不住的。但他却没有来敲我的门。正当我想去他屋里时,从窗子里我看到有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进了院里,在这个季节里他穿着西裤皮鞋衬衣,所以我以为是来找西屋那个女人的。但他向正屋瞅了一眼后,却径自向老幺的屋子走来,我闪到门后听着。这人说话咕咕哝哝的不清晰,但却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他例行公事般的嘟囔完后,门也没关便扬长而去,老幺的屋里却是铁一般的寂静。我走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泥地上那一小块昏黄的灯光里似乎仍旧徘徊着刚才那个人的影子,老幺坐在屋地中间的马扎上发呆,看到我来了,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房东大嫂看得不错,老幺两眼青肿,额角上有道血痕。
“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没……”老幺支支吾吾不肯说。
“刚才那个人来干什么?”
老幺耷拉着头,闷声说道:
“俺惹上了黑社会……”
“黑社会!”房东大嫂忽然从黑影里闪了出来,惊呼着。“好你个老幺啊,看着老实巴交的,怎么和那些坏蛋搅在了一起!”
“谁想和他们犯事啊,”老幺有些急,从马扎上站了起来,头顶在灯泡上,屋子里光影晃动,老幺受伤的脸扭曲变形。“俺昨个儿出车出来,在过道口那儿蹭着了他们的一个人,”看到房东大嫂又要开口,老幺抢着说道:“俺知道这些人惹不起,俺很小心了,可他们在马路中间摇晃着,俺瞅个空儿,可还是蹭上了……”
“刚才那个人来做什么?”我问道。
“来……来问俺要医药费。”
“多少?”
“五千。”
“五千?这些人疯了!”房东大嫂说着话,很怜悯地看着老幺,似乎他已经成了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你怎么办?”我问老幺,他很无助地摇头。“你要是给他们钱,这事会没完没了。”
“你说老幺该怎么办?”房东大嫂问我道。
“我看还是报警好。”
“报警!你告谁?”房东大嫂问道。
“不就是你们说的那帮黑社会嘛。”
“谁说他们是黑社会了?谁承认自己是黑社会啊?再说你告他们什么?”
“打人,敲诈啊。”
“假如你是警察,你问老幺挨打了吗?被敲诈了吗?看他怎么说……”
我和房东大嫂看着老幺,他期期艾艾想闪避,但接着似乎进入了角色,嘟囔道:
“没人打俺……”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像个警察一样问道。
“是翻了车碰的。”
“看到了没!”房东大嫂像打了个胜仗一样说道。“你谁也抓不着,过后你就倒了血霉了。你也别说老幺窝囊,换了谁也是这样,没治。”
“他们这么嚣张就没人管?”
“听说那个刘瘸子公安局里有人……”
老幺突然流下泪来,说他那个光棍哥哥正等着他寄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呢,这下子全没了。说着房东大嫂心软起来,叹口气说道:
“我去找找老五,看能不能想个办法。”
“老五是谁?”我问道。
“街坊邻居,也不……不一定管用啊。”她最后对老幺说道。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房东的堂屋里,头顶上电风扇“嗡嗡”地转着,房东大嫂手里仍旧摇着芭蕉扇,我们闲聊起了这个叫刘瘸子的人。他是老城区那边的人,现在大概三十多岁,打年轻那会儿就喜欢好勇斗狠,领一帮人打群架。后来因为争地盘,他和另一个人单挑,他杀了那个人,自己也被打瘸了腿,被人家追着吃了官司,在监狱里呆了一阵子。出来后,他那帮弟兄散了,老城区那边也被人占了,他就来了这里,找了一帮东北来的年轻人给他当打手。大概他在监狱里学了点道道,或者是社会进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打打杀杀了,开始发展经济,成立了个什么要帐公司,专做吃白饭、榨油、要死帐、盘剥妓女这类的生意。像老幺这样的事情在这里几乎天天发生,警察懒得管,人们敢怒不敢言,说刘瘸子公安局有人,或许也是自我安慰吧。那个叫老五的当地人也是黑道上的人物,但他一个人单干。房东大嫂与他是本家,或许能说上话。
那个老五从中斡旋的结果是,老幺给刘瘸子那帮人买了两条中华烟,还赔上了一顿饭钱。但老幺对房东大嫂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我在酷热中一天天慢慢地懈怠,困顿、迷茫消磨着我的意志,翻开我刚来这座城市时写下的文字,我感觉到那种勇气和清晰的意识在一点点地被淹没掉。走在那些陌生的大街上,有时忽然便有一种梦游的感觉,似乎不是我而是我的游魂出现在了这里,于是我惊恐地自问,我怎么来到了这里,我来这个陌生的城市做什么?我的意识似乎被炽烈的阳光烤焦,出现了裂痕,我惊惧地想到了我的祖父辈。有时我钻进超市或者大商场里去,寻求一点外在的清凉,但人们的气味和眼睛里的喧嚣立刻就把我驱逐到太阳地里,光线总让我联想到那个在阿尔寻找阳光颜色的梵高,阳光最终让他陷入了疯狂。
所以我习惯于躲进记忆里,同样的季节,我和海丽携手在小城寂寞的街道上漫步,夜风吹拂着我们的话语在凉爽的空气中飘散,犹如梦境中的只言片语残留在意识中,是那么的惬意。已逝的总让人感到温馨,从过去的时间中抓回的情景总叫人回味无穷,但又免不了一种淡淡的忧伤袭上心头。夜晚走在这些陌生的街巷里,我就想起我和海丽走过的那些熟悉的路径,特别是从她家到我家的那段路程,那一个个短暂的夏夜,我把她送到门口,可她总是留恋一天中的最后这一点时光,似乎这才是最真实的最有价值的时光,她不肯上楼去,于是我们又踏上了去我家的路……那才是真正的属于我和海丽的路。
我想到过退却,回到那个小城的温馨中,回到海丽的温情中,然而我仍在酷热中挣扎,但支撑我的却是属于从前的的那些记忆,我不由地问自己,你在当下还活着吗?你真正活着的又是什么?我坐在屋地当中挥汗如雨,我无法破解这种二分的难题,究竟我是依靠肉体活着还是意识活着?类似的问题总让我抓狂,跑到院子里或者外面去,像躲避一个纠缠不休的鬼魂一样发力狂奔,但最终发现无处躲藏,因为那鬼魂就是我自己。能挽救我的唯有我的笔,跟着我的幽暗意识进入那时间的迷宫之中。我在那里面寻找我爷爷,在传说、疯癫和荒谬的背后寻找真实的存在,但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碎片,一些仍在灰暗的时间里漂浮的历史的埃尘,它像漂浮在阴暗河流上的漂浮物,随逝水而去,我无法潜入那河流的深处,那泛着幽暗波光的逝水总是拒抗着我的想象力,然而我也只能依靠这并不踏实的想象力,在时间的迷宫中穿行。
一种奇怪的情绪渐渐地在暗处滋生,这种无可名状的东西在意识深处东躲西藏,很久我才弄清楚了它的模样……仇恨。我想到了初到这个城市的那天晚上,当老幺说到想杀人的念头时,我感觉到的是荒谬,然而现在我似乎也陷入了那样的幻想之中。只是我的对象不是那一个人或者那一种东西,要是那样的话就清晰多了,许多日子以来我只感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影像,一个无形体的庞然大物,就像童年里常做的那种梦,雾状的虚幻物,像弥漫开来的烟尘,足以让人窒息。有一天大雨骤至,我站在广告牌下,望着烟雨朦胧中的灰色城市,忽然就产生了那种麻痹的恐惧感,像是在梦中,想动也动不了,被风吹来的雨丝落到我身上,我却没有丝毫的清爽感,只有路边的水流带着垃圾冲向下水道的情景让我感觉到一丝的慰藉。雨停了,我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走着,忽然间明白我仇恨的就是这个冷漠的城市,我下意识的想着要挺身对抗,但旋而又自嘲这种可笑的堂吉珂德式的举动。我的仇恨对仇恨的对象毫无伤害,受伤害的只是我自己,但我却在这伤害中获得了一点自我安慰,自我生存的意识。因此我宁愿被伤害。
但这是很危险的情绪,因此我失去了自由,我背负着沉重的幻梦,成了城市的行走者,成了城市的俘虏,处处感觉到深深的敌意,然而这敌意便是我在这里唯一存在的理由。有一阵子我陷入了战斗的狂奋中,我总是早早地起来出门,顶着烈日在大街上胡乱走着,或者坐上街车,像沙丁鱼一样挤在闷热的充满酸臭气的车厢里,在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上巡行。我在寻找着这个城市的软肋,寻找着战斗的契机,但这个城市处处都软绵绵的,无处着力。当你鼓足力量和勇气冲向某一个目标时,此前你看到它如同钢筋水泥般那么坚硬,但到了近前你才发觉你冲进了雾状的虚空,你被愚弄了,你被一种幻觉所左右。譬如恐惧或者制造恐惧,但城市本身并不恐惧,或者它还在人们的恐惧中获得了乐趣,这样你就成了它的帮凶。
到处是惊人的相似,被毒烈的太阳晒得油亮的街道散发着逼人的臭气,路口的遮阳伞下懒散的卖货人,依旧被称做河流的臭水沟里集纳着正待发酵的五颜六色的垃圾,苍蝇吃饱喝足后,就飞到人们的跟前宣讲垃圾世界里也有难得的乐趣。吊塔伸出巨人的手臂,在原地摇来晃去,似乎连自己也丧失了前行的方向,高大的玻璃幕墙整天做着鬼脸,好像在它所注视的流逝中,没有值得太较真儿的东西。掘土机把锥形的尖刺刺入水泥块中,“哒哒哒”地撞击着,它剥开了土地,然后张开怪异的巨腭啃吃着新鲜的泥土,失去尊严的母亲坦陈开自己的肚腹,像顾不得廉耻的妓女等待着嫖客的到来……如潮的人流拍打着物质的堤岸,没有规律的潮汐掠过干枯黝黑的街石,击起一片喧闹的浪花,躁动的人群像丢失了家园的马蜂,“嗡嗡”叫着,围困了一座大楼。两个女人忽然相互间死攥着对方的头发挣脱出了人群,滚下了人行道,人们冷眼旁观,欣赏着如瀑而出的污言秽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晕厥在地,一个相识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一辆警车鸣笛而至,人们在大楼前排起了长队,抢购……
六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从学校里出来,刚拐进那条宽巷子,就被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当我看清是那个形容委琐的小混子时,我放下心来,想从他旁边绕过去,他却又一次横在了我眼前,并且理直气壮地质问我道:
“你和刘滢什么关系?”他的嗓音可真难听,尖利的如同铁勺在铁锅上划动所发出的声音。
“谁?”
“和你一起的那个女人。”
“我和她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我说完话就继续向前走,他在后边喊道:
“识相点的就别挡老子的财路。”
尽管这个叫刘滢的女人帮我找了一份工作,但我也算帮过她的忙,因此我不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可我总不能叫一个小混子吓唬一下就退缩啊,我总想着与这个城市战斗,现在机会就摆在了眼前。我转身对他说道:
“你趁早还是想别的门路吧。”
“你听说过刘瘸子吧?”他忽然凑到我的跟前说道。他那张令人厌恶的狐假虎威的嘴脸在我胸前晃动,我恨不得一拳揍上去,让他血花四溅……但我还是及时制止了这种暴力的快感,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是刘滢的兄弟?”
“哼,想的倒美,那是咱八拜结交的大哥!”
“是嘛,我得祝贺你找了个好大哥。”
“现在你知道咱哥们儿的厉害了吧。”
我忽然感到厌烦,就不再理他,继续走我的路,他这种坑蒙拐骗的小伎俩也太低级了。他看我不相信他的话,在我后边用更加尖利的嗓音喊叫着:
“不信你就等着瞧吧,会有你们好看的。”
我终于摆脱了这只寄生在城市里的蟑螂,它们在缝隙里爬来爬去,惹人心烦,即使你把他碾死,仍旧得不到清净。
持续的高温连黎明前的那段短暂的清凉也给剥夺了,闷热的天气让人喘口气都感到火辣辣地窒息般地难受。大街上的喧闹声几乎彻夜不止,总有人穿着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举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嚎叫,或者在小吃摊上端着啤酒杯熬到天亮。消夏的男人趿拉着拖鞋在路灯下溜达着,回去在滚烫的床上辗转反侧,闷出一身臭汗,然后又起身回到了大街上。看书写字也变成了一件苦差事,黑色的大蚊子一刻不停地轮番向我进攻,灯光还唤醒了白天世界里的苍蝇,它们慵懒地粘在光亮里,打也打不完,最后我只好认输坐到屋外黄乎乎的夜空下找寻自己还呆在这里的理由。火车依旧像从前那样不紧不慢地来到这个城市,然后离开这个城市,我的思绪有时候追逐着那个有节奏的声音,渐渐远去。有一次我深夜到了火车站,想坐上回故乡的列车,但失败者的阴影却让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徘徊不定。尽管已是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或者是这座城市见证,或者是海丽见证,但我仍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轻易地被这座城市的鬼域伎俩挫败。
这些天里我很少见到刘滢,她或者回来很晚,或者干脆不回来,我猜测也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我并不太想见她,但自我接受了她介绍的那份工作后,我总想找个机会谢谢她。
一天夜里,天气依然窒闷不堪,老幺和房东大嫂一家人都睡下了,只有我在昏暗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低矮泛黄的天空如同一个古旧肮脏的穹顶罩在头顶上,空气中飘浮着酸败的气味,我忽然想到了“霍乱”这个可怕的字眼儿,这个母亲唠叨过许多次并在我的意识里深深扎根的字眼儿……酷热的漫无止境的夏天,焦躁郁闷的天气,到处弥漫的腥臭,相互粘连在一起的肉体,我爷爷以学术的方式记载下来的霍乱症状藏在我家那张老式桌子抽屉的下面,那些泛黄的打着暗红色竖格的纸张,那些笔画繁杂的蝇头小字儿,曾经给我幼小的心灵以不能负载的沉重感,但那种感觉,那种一遇上老天迟迟不下雨,毒日头把土地晒得龟裂的天气,母亲就一准说起那些惨不忍睹情景的感觉,却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得到。
正当我无力驱逐这些阴郁的念头时,刘滢推门进来了,她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自己屋里。我依旧难以摆脱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感。一会儿,她又出来了,端着脸盆去水龙头那里洗衣服。她白皙的影子在昏暗中闪动,细细的水流落在脸盆里的水声带给了我些许清凉的感觉,我像一个沙漠中的旅人走向清泉,或者更像一个要摆脱内心恐惧的人寻找着外在的慰藉,不自觉地走到了她的旁边。她知道我的来临,但依然搓揉着脸盆里的衣物,没有言语。
“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谢谢你……”我开口对她说道。
“谢我什么呀?”她一边揉搓着衣物,一边扭头问道。
“你给我找的那个工作啊。”
“那算什么,小菜一碟。”
“不管怎么说……”
“那工作怎么样?忙不忙?”
“不太忙……”
“给我拿一拿。”
她把一件冲洗的衣物塞到我手里,感觉滑丝丝的很轻盈。她起身去倒水接水,身上白色的罩衣有些飘逸,昏暗中看上去她像个跃动的黑夜的精灵。
我递过她的衣物,她的手触到了我的手背,有种湿漉漉的清凉感。
“没拖欠你的工资吧,听说那个负责人有点抠门。”
“还好,前几天刚发的工资……”我看到她冲洗完了衣物,要起身回屋里去,忽然我心里生出了一种焦虑感,我很害怕再回到此前那种孤独恐惧的状态中去。“一拿到工资时,我还想请你客来着,真的要谢谢你。”
“你真想请我客?”
“当然了,可惜你没有时间。”
“现在不是有时间嘛。”
“现在?”
“是啊,反正你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