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陌生男人的来信

　　“你永远都活在我的记忆之中。”这话仿佛透过了这封信，从那个遥远的陌生男人口中对王二狗说了出来。
　　外面的世界正是风雪肆虐，刮在王二狗家的大门之上呼呼作响。渐渐地，这“呼呼作响”，变成了“咚咚作响”。
　　“是谁？”王二狗在屋内且问道，且上前开了门。
　　二狗这才抽下了大门的门栓，暴风雪便倏然蹿入了屋内，跟着暴风雪一同进屋的，还有与二狗多年未曾谋面的两位老友阿进和阿福。
　　如愿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二狗自是奋然不已，可还不及二狗将他的这份激奋表现出现，自个儿便被迎面而来的这两位满腹狐疑的老友给拽进了屋来。
　　“二狗，你看，我们刚才来你家，没想到一到大门口就发现有人给你寄来了一封信，你猜这是谁寄给你的？”阿进诘问着二狗的同时，阿福又退了几步到了门前，重新插上了门栓，又是这同一时间，他便又赶进了屋子，来到了那封信的身傍之下。
　　二狗看着这封方才自个儿闲来无事发牢怨写下的信，半晌无语：莫非是这偌大的暴风雪，把这封自己丢到了外边的信又给吹了回来！
　　二狗刚想为此做出解释，不料先人一步的阿福堵住了他的嘴：
　　“二狗，你听我说！咱们也甭猜了，打开这信，一切不就自然大白于天下了吗！”
　　末了，二狗坐在这边，两位老友坐在那边，中间隔着一堆不合时宜的篝火，屋内，是这封信：
　　王二狗你好！是的，你叫王二狗，我也知道你就叫这个名字——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也是王二狗！这下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我就是你呀！只不过我是未来的你，这是一封寄给过去的信，当然，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封来自未来的信！
　　二狗啊！你近来可好——我知道，你这个时候过得很好，即便这个世界风雪肆意，你也有幸明哲保身，在屋里点起了一对本不该在屋内点燃的篝火，泡上一杯山楂茶，看上两部小说——这都是你近来的生活。可你知道我近来过得又如何吗？好吧！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过得有多么的痛苦！以前我不知是听谁胡说八道过——“良药苦口。吃苦不但是为了治病，更是为了救人，让人脱离苦海”。现在想来，我并不觉得这话是在救人，倒真是害死人才对！
　　二狗啊二狗，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欲望也没有了，所以我想，我也不会再有什么了！本来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外婆——你听这话的时候可别出神，她也是你的外婆！她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慰藉与动力，可我现在不得不狠心告诉你一个真相，我要是现在不告诉你，等你到了我的这份年纪，再让你一夜之间承受这偌大的打击，我怕你会受不了，我实在狠不下这心！是的，话听到这儿你也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外婆，也就是你的外婆——她死了！没错，那个生下了生我的母亲的外婆，那个把我的母亲养育成人，又在我的父母走后独自一人再把我养育成人的外婆——她死了。
　　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我感觉死亡并不和我有甚关系，却又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死的可是我的外婆啊；我亦感觉死亡一直离我很远，如今却又是如此近在咫尺——外婆就躺在我的跟前啊！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的降临，老实说，我并没有因为看透了死而得意，也没有因为死亡离我如此之近而有丝毫的恐惧——我感觉我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没有了任何的感觉，就像这眼前的外婆一般，在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看来，对于生死，已是毫无知觉。
　　外婆死后，在这个我所熟悉的生活环境之下，只有痛苦的气息尚存。是的，我所熟悉的东西，便已只剩下痛苦了。
　　此后，我便以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而生活。
　　最终一切似乎都如愿以偿了，我找到了一个现在我都叫不出名字的陌生地方。
　　在这里，不仅没有与我相熟的东西，这里甚至没有与所有人相熟的东西，这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只能用也可以永远都用“陌生”来形容。因为没有任何熟的东西，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生的。我来这里的第一刻起，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里的人是不吃熟食的——就像退化过后的原始人一般，他们只吃生冷的食物，包括肉类。
　　你知道吗二狗，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便开始后悔了，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却不是我想来的地方。于是我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可来到这里以后，我眼前的一切便真的变得陌生起来了：没有了我熟悉的人，也没有了我熟悉的路。天啊！我竟然忘记自己是从哪里进来的了！
　　我不可能从这些人的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他们都不愿意同我说话。这里不仅是一个个孤立着的人，还是一个个被孤立着的人，而我，属于前者，亦属于后者。
　　就在我举步维艰，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悄悄地把这小女孩拉到了自己身边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她鲜血淋漓的嘴巴吓得猛然失色：
　　“姑娘，你怎么吃生肉呢？”我看这好歹是个可以挽回的孩子，便径直地问道。
　　“因为大家都在吃啊！”
　　“那你吃生肉不会消化不良吗？”分明是听见了我的问话，这女孩却不置可否。
　　“你吃生肉真的不会消化不良吗？”我复问道。
　　“不会！不会！我早就吃习惯了，怕什么！”那女孩不耐烦地嗫嚅道。
　　女孩的话儿，让我蓦地涌动起了这样的一个想法：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适应不适应得了它。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不料这女孩却被她疾驰而来的妈妈给一把拽了回去，像是逃命一般，分刻便逃离了我的视线之内。
　　“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刚说完这话，我便意识到自己已有一整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见前头十几步的地方有家肉店，我便潜意识地朝那里挪了几步。
　　这肉店说来奇怪，上面标识着的，尽是“瘦肉”、“肝”、“排骨”一类的字眼，这叫人怎么知道这是猪肉羊肉还是牛肉呢？我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满腹狐疑地朝前走着，突然，一个“手”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而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是那一只只摆在肉店里面的人手！
　　“是的，这就是人手！这怎么可能不是人手！”这番诘问过后，我开始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明显变化：我像只竖起了全身毛发的猫一般进入了战斗状态，而这浑身竖起的毛发之下，便是惊悚之下而怵起的满身鸡皮疙瘩。
　　“你需要点什么？”在与我四目以对了几秒钟后，那个卖肉的小伙子开了口。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要镇静！对于这里的生活来说，这个肉店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肉店！
　　可我发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有限，这小伙子接下来不痛不痒的一声建议，彻底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
　　“要不我把这些手都拿起来给你好好挑一挑吧！”
　　他的话音未落，惊魂未定的我便早已逃之夭夭，不见吾踪了。
　　他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去哪里呢？哪怕是让我在这里找到一丝儿熟悉的感觉也好啊！我突然意识到我那引以自居的孤独，给我带来的究竟是什么。可你真以为我甘于寂寞吗？我也希望和自己熟悉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让我们生活的地方变成我们记忆中熟悉的地方，我恨不得让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可我不能同他们一个样子，即便我是如此地不便与他们保持这偌大的距离，我也不能同他们那般活生生地吃人！
　　我觉得我应该是这样活着的，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他也不能，倘若我也不能这样活着的话，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让世界有上这种生活。这并非是所有人的生活，可这毕竟也是一种生活啊！
　　我就这般木讷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见有人从外面抬着担架进来了，那担架之上躺着的，正是他们今晚的晚餐——一个死人。
　　我当然不会同他们一起进餐，即便有人已是把他摆在了我的跟前，而对于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我来说，并不会为之所动。我不吃，可他们会吃啊！那担架方才分明是抬着整整的一个人进来的，出去的时候却是空着的，连一根骨头都没有被吐出来。我分明是明白了这个地方那有去无回的生存规则。
　　而后的每顿饭，都会有人抬着一副沉甸甸的担架进来。我不知他们究竟是来回抬了十几次还是二十次担架过后，我那刀绞般的胃里，已然麻木得无甚感觉了。每个人的生命都该有个底线，而我不知道自个儿究竟还能撑多久，我从前听人说过，人在死之前的那一刻会模糊地看见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不知到了哪个时候，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外婆的菜。外婆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依旧是那般不必深表的熟悉身影，而在她手里捣鼓着的，也依便是那熟悉的菜肴——熟食！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处在什么位置，想必总该是我最想待的位置——我的家、外婆的家——我们的故乡。你若非要问我这故乡于我是何等的感觉，我只能告诉你，它总会给我一种想要立即死在这里的冲动！想必有很多人已然永葬在了这里。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死也不要离开这里！
　　你若还要问我这眼前熟悉的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那我倒想诘问你：人的一辈子，连是非对错都猜不透，哪里还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我强打起精神，用尽最后一丝儿力气朝着外婆唤了一声——救救我......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人的临终遗言该有何等的悲怀激烈，可如今看来，竟是如是苍白！
　　闭眼的最后一刻，来到我跟前的，只有那几个抬着担架的人，我总感觉这一刻是有什么人在我的耳畔轻声的唤着那句我到死也不能认同的话：这里只有两种生活——吃人抑或是被人吃，你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
　　二狗啊！我在最后的那一刻还是这么想的：我以前便是孑然一身的，现在亦是如此，但我现在的想法终归是改变了！我也向往着热热闹闹的生活，我也想要大家活得都一样——都一样热闹！但我实在不愿跻身入到他们的行列之中，即便这样确是可以让我告别孤独，但我宁可永远孤独下去！你总会知道的，这些吃生肉的家伙，是不会给你哪怕一刻熟悉的感觉的！
　　二狗，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原谅我只能向你诉说这般多了，他们向我走过来了......
　　“假！真假！”阿福放下了信，一个劲儿地冲着阿进和二狗叫嚷着。
　　“对，这信写得假得很！”二狗刚准备为这份不实的“陌生”来信做出解释，不料又被阿进的满嘴荒唐言给堵了回去。
　　“阿福！和你一样，我也觉得这信写得太假！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应该是和空间有关，毕竟我们都活在同一个世界之上。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隔阂的，一定就是时间！你看，我就不明白多年以后的二狗的孤独！他外婆死后，他为什么非要......”还不及阿进把话说完，二狗便把那封“陌生”男人的来信一把抢了过来，大开其门，在那猛烈的暴风雪之下，把它撕得粉碎！
　　“二狗，你这是干什么啊！”两位老友异口同声道。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用你们的话来说，是时间的问题，我现在就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会那样做，就像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