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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06 17:04:17      字数:5299

  “我要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才是!”我前天才说完这话,昨天就死了。
  而我昨天才死,今天便又复活了!
  我是说,我变成了人们通常意义上说的“鬼”!你是要说,真的有灵魂一说存在吗——这是活着的人全都无法解答的问题,而我,今天要以一个灵魂的身份回答:是的,我是真的存在着的!
  我只是不明白,人明明死了,为什么又要活过来?既然这样,那么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问题,而别的人,似乎有更多关于我的而费解不堪的问题。
  我走出了方才还沉睡其中的樟木棺材,乍眼一看,便看见了那张粘贴在棺材盖上面的关于我的死亡讯息:姓名——王二狗;年龄——三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五十三公斤;死因——不明。我的身份,他们同我一般清楚,我的死因,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既也无从得知。我却并不以此为惑:既然人连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都不知道,又何必那么在意自己会怎样从这个世界上离去呢——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吧——来自于虚无,再归之于虚无,这本就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我起身钻出了棺材,又从门缝里挤了出去,来到了大街之上。
  今下不但早已入冬,恰好正逢大雪将至,大街上的空气,皆湿透了: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融作了如今地上的空气,我走在这湿透了的空气之中,宛若一大盆一大盆的凉水齐刷刷地扑面而来,让我的周身上下,如冬日洗了个凉水澡一般,不寒而栗了起来。我一走到这街上,便开始惋惜了起来,后悔自己生前没有多穿一件厚实的衣裳。如今到死才知道,世上的东西,人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变作了鬼魂,再要想留恋人间的物什,也来不及了。我就这么在大街上打着寒颤,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做鬼也甚是可笑:活着的人都想知道人死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可你们现在都知道了吧!人死之后还不是那个样子——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些什么。
  其实,打从方才我复活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如今摆在我眼前的世界,也无甚熟悉可言。唯一叫我忘却不了的,便是眼前这条通往回家的路。
  看来在我死后,是母亲把我的尸体安排至此的:既离家不近亦不远——既不会让她感觉我离开了她,又不能让她一伸手便摸得到我。这般看来,母亲是知道了我的死讯了。
  事到如今,一个较劲儿的念头便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好好看看,我死了以后,我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以前不回家的时候,她不总是说叫我以后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吗?我现在真的就死了,我看她是不是真的就开心了。
  我依旧和生前母亲的几句狠话斗着气,其实我是不愿听见她说要我去死那般的狠话的!无论那话是真是假,我都不愿听!无论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咱们嘛,都只愿意听好话。而最终记着的,却都是坏话。
  我就这么一直和母亲斗着气,低着头,也不看路,便这般一直走了下去。
  待我抬起头来的那一刻起,一个不留神,让一个迎面走来的女学生踩到了我的脚上。我刚要责怪这厮的不礼貌,又要躬下身去擦拭皮鞋的时候,才发现她并未踩到我的脚,而是踩到了地上。我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这一切,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便毫不知情地退到了亮着红灯的马路之上。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毫无减速之意,便从我的面前呼啸而来,吓得我蹲下身子抱着头大惊失色。几秒钟过后,惊魂未定的我,才发现这车子撞到的不是我,只是空气。末了,我开始死皮赖脸地讥笑起了这个世界:这世界原是不可怕的!我如今都死了,世界还能把我怎么样?还能要我怎么样?
  我分明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挺胸抬头地穿过了人群,也让人群把我当作空气一样穿过了我。除了那个女学生,又陆续是一个打完篮球的小伙子,一位买菜回家的大姐,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大爷,最后就连那个一会儿双腿残疾一会儿又变得健步如飞的乞讨者,也把我当作空气一般从我的身上穿过。
  和这些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之后,离家越近的地方,熟悉的面孔便变得越来越多。渐渐地,那些面孔,从只觉相熟的,变成了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左邻右舍。
  直到那个我始终也无法忘记的模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远远地,我便望见抱着我的遗像,坐在门前的母亲。她分明是摆出了一副我意料之中却叫我始料不及,丝毫得意不了的样子:风烛残年的面容,被她头上几堆干枯分叉的杂草半遮掩着,她的眼球,同她的眼袋一起,都是分外水肿凸起的,除此以外,她脸上大抵的轮廓,都同她那消瘦露骨的脸颊一般,无光、无色、干瘪了下去。这要是在我活着的时候,安慰人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可如今世事真到了叫我无能为力得什么也抓不住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世上早已没了让我拿手的和拿在手上的东西了。
  我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同母亲一起迎面吹着愈加凛冽的寒风,坐在了门前。
  我同她一同眺望着眼前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我看见了我的眺望,也看不见了她的眺望!我在眺望,她也在眺望,我们分明都在眺望着同样的东西。我知道,多少年了,她都是如此,一直在门前眺望着她所看不见的不回家的我,而我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了,当我这个近乎是不可能被眺望到的东西,真是如望出现在了她眼中的时候,她是怎样的……我撇过了身子,久久不敢与她四目以对。
  而门的那一头——家里,又是一桌的热菜出现在了我的跟前。我能闻到那几道菜的香味,那都是母亲一直为我做的菜,也是我最喜爱的几道菜:红烧排骨、板栗烧仔鸡、番茄鸡蛋汤、面筋炒红烧肉、油淋茄子。这些不知是何时做好的菜,皆用盘子反扑着,依旧是热气腾腾。我发现,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又何止是这一两件。我真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何如此善于伪装!多少年了,她的脆弱、她的不济、她的泪水、她的沧桑、她的不堪一击!她一藏就是三十多年!
  “你就不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像这样好好地哭一场吗?现在我死了!我现在不是死了吗!你以前不总是叫我去死吗!我死了,你还哭个鬼啊!”我像条疯狗一般毫无理智地冲她怒吼着,而她此刻,真的像她以前对我说的那般一样——为我,她把眼泪都哭干了。
  她就这么无力地瘫软在了门前,而我,便跪在了她的跟前,埋头入了她的膝前,掩声地哭了起来,生怕被她听见,即便我知道,她又如何听得见?
  我们就这样坐在门前哭了好久,直到到了晚饭时间,她抱着我的遗像进了门。半晌过后,又朝着门外远远地望了两眼,这才死心地坐到了饭桌面前,为我摆好了碗筷,又在我的桌子下,铺上了一层塑料纸。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她说过,鬼吃饭都是漏下巴,吃一口漏一口。如今看着她这番大费苦心,我也不好意思推却,便还是同往前一样,没把自己当个外人,坐了下来——这一坐便出了问题!鬼哪里还留恋得了人世的东西!我压根便坐不上那个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爬起了身子,囫囵地抓起筷子吃起了饭菜,却不料,我如今却连拿筷子的气力,也没有了!
  “妈,你说错了!鬼哪里会吃饭呢!”我站在一旁,似有诘问地问过母亲。
  而母亲,也在即刻过后,吃了三两口的饭菜,便又望着满桌的残局,不知所措了起来。
  这就是人的生活,总是叫人猝不及防,也总是叫人不知所措:你既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又不知道面对这些即刻的发生,你该如何才是。人不好做,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不好好做人。
  母亲深谙此道,便又中规中矩地过起了叫她苦不堪言的生活。人嘛,活得不如意,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去死。母亲似乎还有留恋,她起身收拾好了那一桌的残局,便又转身到了我的房子。我随后而至,不料,看见了拿着我的衬衫深嗅不止的母亲。她仰着面,我却看不见她埋在了衬衫里面的模样,只听得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
  原来在我死后,我亦是有一息尚存的啊!望着母亲忘情的深嗅,我因自己活着的时候不曾感受过自己的身体一刻,连同母亲这般嗅衣物的习惯都没有而感到汗颜,人本该是最珍惜自己才是啊!
  “妈,把这衣服丢到洗衣机里面去洗了吧!”看着眼前我这一个星期都没有洗的衬衫,想必母亲也舍不得丢了。
  而母亲似乎并未听见我的话,竟一顾地找来了多年不用的搓衣板,一下又一下地揉捏起了我的衣服,她揉捏的力道,无力又甚柔弱,分明是方才哭光了全身的力气才是。
  我在一旁看着,终是帮不上什么忙,只看得她把那衬衫反复地揉捏着,却又一点儿也不像是洗衣服的样子,一个劲儿地抓住了我的衣服,便不肯放去。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久,她的衣服——也是我的衣服,终于洗完了,她像往常一般中规中矩地晾好了衣服,又像往常一样,在我看不见的家里“看着我”。
  我方才还觉得操持家务的母亲甚是可怜,而现在看来,做家务倒成了她忘记我——忘记看我的唯一法子。除此之外,除了想我,我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点什么。
  她有意不给家里的窗户安上窗帘,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像现在这样静静地望着窗户外边的世界发呆。她东看看,西看看,每一个地方都得瞅好久,生怕落下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朝天上看的时候会不会看见我,而我深知,即便她现在回过头,也看不见就站在她身后的我。
  末了,我便只好又同她这样,向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远远望去。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影子朝我走来,待她走近了,我才看出了她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婆。
  “你是什么人?”我深表狐疑地问道。
  “我不是人!你应该问我——‘你是谁’!才对!”她不紧不慢地同我调侃道。
  她竟把我的话都说完了,这让我变得无话可说,只顾着一味木讷地朝她望着。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尴尬,不再挑难地徐徐叙道:
  “我不是人!和你一样,我是鬼魂!”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面着这个风尘仆仆的鬼魂,我不禁问道。
  “从哪里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到我‘哪里来’的地方了,我忘记我是从哪里来的了!”
  “究竟是多长的时间呢?你究竟和你的家人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呢?”我究根问底地追问着。
  “多年不见了!但和他们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见面,我也记不清了!”
  “这般无家可归,那你岂不是成了孤魂游鬼了!你有家,为什么宁愿做个孤魂游鬼也不愿意在家好好待着呢?”
  “在哪里待着都不重要了!我在家里抑或是在外边,对于他们都一样,他们都看不见我。我不是人,所以我并不奢望他们会把我当人看。人嘛,都不把人当人看,又哪里会把我们当人看呢?其实小兄弟你对此不必有甚多介怀,你的家人同我的家人亦同大家的家人都一样,他们都是如此:物以稀为贵,人亦以稀为贵。所以人就变成了物,便不再称之为人了,这世上的人那么多,自然人就不被人当人看了!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而一样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再重要了,他们对人尚且如此,你也就别指望他们会给你好眼色了。”她苦口婆心地同我解释道,还不忘再后附加一句:
  “我这些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不,一个鬼魂在外漂泊的。我知道,刚开始过上这样的生活你肯定会不适应,但你要做的,便是尽快适应这种生活。这将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生活,也是你无从选择的生活。”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言的这般,那么我们复活过来,还有什么意义呢?老天爷为什么还要让死去的人又重现人间呢?”我指着她的鼻子,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问着。
  我的话分明让她作了难,我知道,她也曾同我一样抑或是始终与我一般忍受着这个问题的拷问,而她,却有自己的答案:
  “小兄弟,是的,我们和那些活着的人都一样,我们都活着。可我们和他们活着的方式却全然不同,你得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活着。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活在别人的生活中,而死人,只会活在别人的记忆之中。同我走吧,现在就同我走吧!这个世界是不会有人把你当作人看的。”
  “同你走?走到哪里?”我向后猛退了几步,才斗胆问出这个问题。
  “去哪里?我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想过自己要去哪里!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呗!怎么,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听了这话,我又猛地向后退了几个大步,退到了母亲的身旁,于是便愈加坚定地告诉了她:
  “我要留在这里!”
  说完这话,我看心知肚明的她早已是走出了几十步,一刻也不曾回头。
  “太婆!太婆!太婆你等等我!”太婆听见了我的呼唤,看见了夺门而出的我,不禁半露惊色半是狐疑地望着我问道:
  “你,你这么快就想通了?要和我走了?”
  “不是的!太婆,我母亲今天要去参加我的葬礼!还有人要为我念悼词呢!你看,她现在正往葬礼场走去呢,要不太婆你和我一起走,一起去参加我的葬礼?”我迫不及待地拉过太婆的手问道。
  “记住我说的话!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活在别人的生活中,而死人,只会活在别人的记忆之中。你跟着你母亲,可不要后悔。哎,不过后悔也来得及,你总会学着一个人,呸呸呸,一个鬼魂生活的。”太婆言罢这话,便撇开了我的手,游离不见了。
  太婆言罢这话,便撇开了我的手,游离不见了。我本想赶上太婆去同她再多寒暄两句,但眼看母亲就要走得无影无踪了,我便转身追着母亲,同她一起来参加我的葬礼。
  “好了好了,乡亲父老们,关于咱们的同志王二狗的《复活》故事我已经讲完了!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二狗其实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我相信,我方才的悼词绝不是凭空捏造!那就是二狗死后会做的事儿!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样一个孝顺的孩子,一定会出现在今天的葬礼之上,他是不会忍心抛下他的老母亲的!”念悼词的那个人如是说道。
  末了,台下一呼百应:
  “王二狗他死了——不,他没死——他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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