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三）

　　目下，二狗便只能被这阴郁的房子庇护着。
　　这世上总有一群人，生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而这一群人，也绝不会是少数的：他们的死和他们的生一样不被人重视。只是因为出生时的问题，他们的出身便也有了问题——即便到死的那一刻，他们也无力改变什么。当然，除了这些人的生命，还包括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活——只因为别人的漠视，他们的一切，便连是否真的存在过，也成了个问题。他们当然没有“不曾活着过，也不曾死去”那般清高的的宿命，他们来得唐突，去得无意：就是这些个本就不甚清晰的轮廓，消失在了磅礴的人海之中，再由另外一些个你依旧看不清轮廓的生命取而代之，然后，一切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这就像是你刚倒掉了一杯没有泡开入味的苦茶，然后起身又往杯子里倒入了同样的一杯茶，你却还是因为这茶生来便苦楚之极的苦气而不肯啜其一口，然后，他们便还只能是原来的宿命。
　　我想，有个道理，不单只是二狗意会到了：人需要一个适合自己的空间，在这里面种下孤独。孤独于人而言，与阳光、土壤、空气于树而言一样，都是其生命的养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人越多，越不足以成气候。我时常看见一大群人为了做一件事而蜂拥至此，他们无一例外的都会抱以这般的心态：既然人这么多，那这事总会有人做的。于是乎，他就顺理成章地无事可做了，而这件事，也就自然而然地无人可做了。但这始终不能是长久之计，孤独至久了，便不是这么回事儿了：所谓的孤独，就是一个人想要独占整个世界的独白，但当“想得却不可得”的现实之落差摆在你面前的时候，那种无能为力，是可以让人掉脑袋的！
　　王二狗在这漫长的黑夜之中久久失眠，又时常酣睡——睡了又醒，醒了再睡。而这个世界亦是这般反复着——又从黑夜，到了白天。
　　二狗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总不会太久。但若不是这方刺眼的阳光直射到了二狗眼中，想必他还会再睡许久才是。
　　这阳光不只是刺眼，更是碍眼——这是二狗的看法，而栗子树的看法却与之大相径庭：栗子树好似天生便有所牵挂似的，见着只隔着一层纱的阳光从头而过，不免这在无风的日子里颤抖起了周身的叶枝。
　　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植物会动？不是只有动物才会动的吗？
　　但你该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生物，叫做“植物人”——他既是人，也是“植物”。既然人都可以变成植物，那植物又如何不能变身成人呢？倘若不便，那这栗子树即便只是无风亦摇曳着身姿，也是不可的吗？
　　这问题不可能是栗子树问出来的——树是不会说话的。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说话的是二狗，似乎也是栗子树。
　　即刻，二狗便取下栗子树包裹下的那层窗帘，把它牵挂已久的一方阳光，送入了它的咽喉——它便如饥似渴地嬉皮笑脸着、怡然自得着了。
　　“看，是栗子树！”
　　“看，是王二狗！”
　　“我就说了嘛，王二狗家窗户边上的东西，就是栗子树，我没说错吧！走，我们一起上去同他讨个说法！”楼下声音此起彼伏着，二狗才听出个大抵的究竟来，楼下的那伙儿人，便鱼贯而入了二狗的家门。
　　“你为什么要拔掉这棵栗子树！”说话的这人看起来是个领头者，这一声令下，他的身后，便即刻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
　　“你真不该拔掉它！它原来就是种在外面的。而且一直就在外面，它原本一直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拔掉它？”
　　“你拔掉了它，我们以后到哪里去玩呢？我们在哪里玩捉迷藏，在哪里打栗子？”
　　“你知道它种在那里多少年了吗？你又知道再要种起这般年岁的树，得费去多少的年华吗？你不知道等到再次长成这般年岁的树时，我们便早已过了玩耍的年龄了吗？”
　　王二狗生来便少有言语，如今便更是因了这番的刁难而成了众矢之的，终是沉默，不知以对。
　　“我们不管！这么大的事儿，我们一定要让你的爹妈替我们做主！快说，你爹妈在哪？”
　　二狗终于到了不得不开口的地步了：
　　“我没有爹妈！”
　　“你没有爹妈？”那问话的孩子盯着这个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房子一时语塞，却还是凭常识以对：
　　“胡说！是人都该有爹妈！你能没有吗？”
　　“或许我也是有爹妈的！只是我的爹妈心里从来都没有我，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一眼，只是从旁人爹妈的轮廓之中，隐隐约约地知道爹妈该是个慈爱的模样，可我从来没有就见过这般的模样。”二狗的对错与否，姑且不论，只是他现在的身份，实实在在地是一名被人问话的疑犯。
　　“那你这些年来都是靠谁生活的呢？你总得吃喝啊！”
　　“屋子的后面有一亩田、一个菜园、一口井——我是靠自己而活的。”二狗说着便指了指墙壁外遭的那个世界。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二狗，你怎么会没有父母，你的父母心里又怎么会没有你呢？他们抛弃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话的是昨天那个似乎认识自己的人，这人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一样。
　　原来二狗竟是被自个儿的生身父母给抛弃的？这个事情他知道，二狗却是一顾茫然。
　　“对啊！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那你的父母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对啊！对啊！什么难言之隐啊！”正所谓童言无忌，二狗被这七嘴八舌惹得百口莫辩。目下，门庭若市的大伙儿齐齐挤入了二狗的房内，如今的二狗，就连半寸容身之地也没有了，不由自己地被人挤兑了出来——来到了方才那棵栗子树的旧地。
　　如今，二狗是时候学习一下换位思考了。
　　比诸于这个世界而言，二狗的房子是出奇的小，但对于二狗而言，这就够了，除此以外的，便都是多余的了。
　　二狗看着自己的房子，再看着窗户边上的那棵栗子树，不禁在想：就如这栗子树一般，这世上你越是想得到的东西，便越是得不到。
　　在这一刹那，我望着二狗眺望的背影，又不禁想到：原来这二狗的背影之上，竟还有世人的影子。
　　我以为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儿，却不曾意识到，到了下一刻，一切竟还是这个样子，如今，我算真是知道什么叫做“一如既往”了。
　　这个地方，似乎就一直站着这样的一个孩子：
　　那大概是二狗十岁的时候——也许是十一岁，可这都已是无所谓的了，即便那是他十二岁的事儿也无妨，因为那些个年月对于二狗而言都是一样的：全家上下，吃饱了饭，饿死了欲望。除了吃饱饭，他们已不敢再有其他的任何奢望。按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讲，玩迷你赛车算是每个孩子都该做的正事；可对于二狗家来说，吃饭就是最大的正事，除吃饭以外的事儿，便都是无力承担的。
　　末了，在公园里看其他的孩子玩赛车，便成了二狗一天到头最要紧的事儿了。人似乎总是这样，无论人家比你过得好还是过得差，只要是人家的生活，便都是足以叫你心生艳羡的。二狗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吸毒，却上了瘾——这就叫做习惯。而看人家生活，便已成了二狗彼时的习惯。
　　以悲剧开头，喜剧结尾的，那是童话；而以喜剧开头，悲剧结尾的，才是生活。
　　父亲终是给二狗买了一台迷你赛车，敝帚自珍的二狗，一时之下，兴奋得把这迷你的赛车当作一台如假包换的真赛车一般每天擦拭保养着，也舍不得玩上一回。
　　这赛车第一次下地，便是它最后一次的下地了。那些玩赛车的孩子们看不下去了：
　　“反正你这赛车又不玩，有和没有不都是一回事儿！”言罢，他们把二狗逼到了墙角绝路之上，而二狗那手中的赛车，便完成了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次使命——让二狗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除了自己以外，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是多余的，都该死！
　　直到他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买菜回家的母亲，才恍惚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得出了一个多大的悖理！这个世界上若没有了母亲，二狗又该如何才能活得下去呢？想到这里，二狗一个踉跄扑到了母亲的怀抱里面，一诉衷肠，满腹委屈地向母亲递来了一架满目疮痍的赛车。
　　至今为止，二狗早已是记不清母亲昔日说了什么，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一日，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二狗记忆中的母亲，就像个负债累累的罪人一般，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儿，似乎都是为了还债。而最可怕的地方是，她是一个不至于被饿死的人（不管对于那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而言，想要饿死一个人，都要比让一个乞丐一夜暴富要来的困难得多），于是她活着所做的每一件事儿，都是为了还债，她永远都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二狗的满肚子委屈比诸于母亲一生的委屈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二狗彼时的年龄不大，想法却颇多：正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自己分明就是一个健全的正常人，有手有脚的，凭什么就该坐以待毙？真正的残疾人，不是没手没脚，而是有手有脚，却什么也不愿意去做，真正的残疾，是该由内而不该是而外的。
　　这就是为什么二狗那日会一路嚎啕大哭、死缠烂打着跟在母亲身后回了家。
　　孩子的喜怒哀乐，都是稍纵即逝，只有大人，才会有着至死方休的抑郁。回了家，二狗见母亲久久不语，便知趣地停止了哭泣。而母亲的哭泣，却一直没有停过。二狗那时的家，也是不大，在这个小的可怜的家里，大家彼此之间是不存在隐私的。即便母亲在洗碗时撇过了脸暗自催泪，也无力找到个供自个儿不被人发现的角落哭泣。
　　这是二狗平生第一次好好看了一下这个世界：
　　晚饭过后，母亲又下了楼，出了门，去做她这一辈子唯一的、不得不做的事儿——她将要去到菜场，买明天的菜——然后回家做饭——饭后再洗碗——然后再去为了下一顿饭而买菜、做饭、洗碗……这是一个只有“然后”没有“最后”的生活。二狗站在阳台上，望着母亲远去又将渐次回来的身影，心里莫名地踏实了起来：至少，自己不出去，就不必遇见那些玩赛车的孩子，也不用勉强自己同他们一样活着。
　　目下的岁月，也已是流载诸多，长大了许多的二狗，对“母亲”的身影终究是模糊了，却还是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自己多年以前的影子，好在岁月还是有些用处的，它让二狗在这一个轮回之中豁然开朗：
　　眼前的那棵栗子树，牵挂着阳光，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它；而那群大伙儿，牵挂着栗子树，于是他们便到了有着栗子树的二狗家；而二狗，似乎是牵挂着那群大伙儿，却又是牵挂着被大伙儿霸占了下来的房子——那个不大，却适合自己的地方。
　　这世上到处都是牵挂！而我想，所谓的自由，并不是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是哪儿都不去。只需同那个房子中的二狗一般，一个人好生地看一看这个世界就够了。对！你一个人就够了！这样一来，你的生命之中，就不必活着其他的人，即便没有了爱与恨，也没有了冷嘲与热讽，所幸的是，这样的生活，你不必死，便可以过上。
　　二狗的故事，总让我对这个世界多多少少的有了些看法，我以前总觉得这个世界像这个、像那个模样，可就在二狗的故事慢慢发展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谁也不像！它有着自己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