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1）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方式，我像个逃兵似地离开了你，给你留下的是伤害和迷惑，但我却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方式。
　　昨天夜里，晚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在你家的楼下徘徊良久，最终却选择了如此悖情的离开，是我缺乏见你并当面向你解释我这种异类行为的勇气吗？也许有一点，但最害怕的是我自己在解释中退缩，又一次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失去出走的勇气。
　　在晚春的小雨中我如此彷徨无助，很多时候我真的想跑上楼梯，不顾一切摁响你家的门铃，只要在临行前能再见你一面，听到你的细语，我现在也许不会如此这般难受。但你知道我的脾气，心里有事就装不出一付轻松洒脱的样子，你的追问最终会暴露我真实的内心。所以，我压抑住一次次地冲动，站在你的窗子斜对面的那棵法桐下，一直等到你关了灯，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收拾出行的东西。
　　路灯下那些沾满雨水的亮晶晶的树叶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已经记不起有多少次我站在那棵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那个世界上唯一对我有意义的窗子，如果有幸能够看到你的身影，就感到那一天没有虚度，我的生活就现出了一线光明。许多时候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竟然乞求某一位我并不相信的神灵能够向你传递一点感应，让你低下头来看我一眼，可是你一次也没有这样做，你总是伸出我熟悉的那双纤手拉上窗帘，把我的希望挡在深沉的夜色中，独自玩味着希望与绝望的辩证。后来，你说你曾向那棵树看过几眼，因为夜色中的树显得宽厚而神秘。是的，有那旁观的路灯为证，它曾映亮了你那光洁的额头，可是我这颗羞涩的心那一瞬间却选择了逃避，只满足于躲在树干后窥视你的面容，而不是像一个勇敢的爱慕者那样站在光亮处，公开我内心的秘密。
　　或许这就是我的恋爱方式，记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小女孩，每次上学放学我都是绕上好几倍的路程经过她家的门口，就连星期天也时常去那条窄狭的巷子里转来转去，只求能看到她，或者说上几句话。没有看到她时我还想象着如何表现得潇洒自如，就同别的男孩子时常做的那样，但一看到她，我却飞快地逃离，生怕她的眼光抓住我那颗异常羞涩的心。如果突然间与她撞了个满面，我就红着脸低头而过，连句话都说不出。
　　在暗恋你的日子里，尽管我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小男孩了，却仍旧控制不住逃离的念头。这似乎是我与生俱来的羞涩本性，但仅仅是羞涩吗？还是害怕被拒绝的痛苦？抑或只是想自我享受内心那难捱的相思苦痛？后来与你的交往证明我并不害怕被拒绝，在拒绝面前我表现出了少有的坚定和勇往直前的勇气。
　　但逃离却是我已就的命运……
　　在别人的眼里……当然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这样的假设只适合别人。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我也曾想这样或许对你更好一些，你会在安静和缓的生活中爱上一个和你性情相近的人，最终会像别人那样过上你应该得到的安详宁静的生活。这才是你的命运，而我却要死命地把一个文静的女孩子拖入到沉重的暴风骤雨般的苦痛之中。就因为我的人生感悟是苦难，人只有在苦难中才能找到幸福的源泉？不，我想这对你不公平。
　　但愿一切还在未定中。
　　经过了意识风暴的洗礼，你早已看穿了浮世的虚幻，你一定能穿越那些繁杂的物像，找到自己的路，不管那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都属于你自己。
　　谁能忍受那流沙般的生活，在物的光怪陆离中沉浮一生？
　　最初，你强烈地反驳我的言论，你把我说出的话都视为偏激，或者简单地定义为愤世嫉俗。如果那时你表现得再强硬一些，或者干脆像他人一样在我面前背过身去，把我看作一个无可救药的社会异类，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了。
　　但命运就是如此，你很愿意和我交谈，尽管总是带着强烈的质疑，但改变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后来你说过，你感觉像我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注定要遭受挫折与失败，因此有必要把我从那种太过偏激的心态里拯救出来。你的带有母性的好心肠带来的却是你从前那个世界的陷落与崩溃，从而同我一起置身在强烈而刺目的阳光下，那些做人的规矩与礼仪，那些伪善与谎言，那一刻统统像鬼影般苍白可怜，逃遁而去……
　　这决不是偶然，别人都愿意躲在幽暗的洞穴中靠虚假的影像活着，满足于眼睛里或者意念中虚幻的世界，不敢站在阳光下，而你选择了残酷的真实，这就是内在的必然性。
　　在我们交往之初，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与我交朋友很适合，但当情人做丈夫却要到一个无人的海岛上去才会找到幸福。
　　我似乎一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从来就弄不清我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有多大，但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那个现实的世俗的世界。我不得不承认，那些东西从来就没在我的意识中占据过什么位置。
　　世人的眼光就是使人异化的光线。你时而热情时而冷漠，让我像坐在过山车上一样饱受痛苦与幸福的刺激。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世俗所具有的强大的力量，还以为你所表现出的热情仅仅是外在的，像深秋的月光，是我的太过热烈的情绪的一种反照现象，内心却是冷的，因此我那时写了十四行诗《冰火》:
　　
　　你的明眸里
　　耀动着粲然的火星
　　如四月明媚的露珠
　　流漾着天边的绯红
　　
　　阴冷的忧郁
　　怅惘时光的剥蚀
　　轻轻掬来跃动的一簇
　　在心形的瓶中珍藏呵护
　　
　　孤寂的夜里
　　淡雅的幽光映亮
　　空寞无边的素笺
　　
　　心却依然灼痛
　　并非曾有的夭夭火焰
　　而是死寂的缈缈梦幻
　　
　　我知道你曾有过犹豫和挣扎，那个英语老师，那个弹吉他的有着潇洒派头的时髦青年吸引着你，在别人看来，你们是金童玉女的搭配，当你与我最终站在一起时，许多人遗憾地看到你做出了有别于传统审美的选择。
　　我把嫉妒归于最低劣而贫乏的人类感情的样式，因为它没有一点积极的意义。但我不知不觉也说过他的虚华之处，现在我依然认为他是那种华而不实的人物，也许有几份聪明几份才能，但也只是用于显示他卓而不群的装饰物。然而谁又能穿透表象看到这些花花公子们空乏的内心呢？年轻的姑娘们不是一次次坠入那华丽的陷阱吗？那时，我看到你选择一个花瓶，内心里不是嫉妒，而是愤怒和极度的失望。
　　那个秋日的傍晚，天也是下着小雨，校园里已然沉寂，树叶在冷雨中飘落一地。我在那条林荫道上来回走着，等待着你下楼来与你说上几句话，好平复我那颗几近沸腾的心。可是你久久也不下来，时断时续的琴声撩拨着我愤懑的灵魂。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最终跑上楼去，敲开那扇遮挡住我希望的门，并用最生硬的方式把你叫了出来。在走廊里，你用令我生气的平静口吻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不出话，却粗暴地拉了你的衣袖，让你跟我到楼下去。你听从了，于是我们站在了淅沥的小雨中，我感觉不到那些冷冷雨丝的纠缠，但我看到它们晶莹的触手在你的发丝间萦绕，闪烁着魅惑的光点，我的心在颤抖，说不出话。你又问了我有什么事，我从来没有讲究过说话的技巧，只是由着性子用粗暴而带有悲剧色彩的声音反问了你一句。“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吗？”这是我第一次在向一个姑娘表达我的爱意，表现的却是如此的粗粝和低劣，那个被许多人说烂了的“爱”字我却至今也说不出口。你自然如我预料中那样拒绝了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上楼。我望着你的背影，心里溢满了失望的情绪，但在回家的路上，我却渐渐感到了轻松。
　　许多天来，情感上的困顿折磨着我一向沉静的内心世界，常常是夜不成眠，只有看到晨曦爬上小窗时才沉沉睡去。在拐进我家那条弯曲的小巷时，一个出走的念头突然照亮了我灰暗的心路。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出走的冲动，但你千万不要把它看作这是我失恋后的一时任性。我早已经厌倦了学校里沉闷乏味的生活，在那里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和有生命力的东西。校长只知道升学率和到处捞钱。而那帮学生满脑子里只有考大学这一件事。这种八股文式的教育制度侵蚀和禁锢着人的天性，只会培养出一大群会应付各种考试的人，从来不会培育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是的，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早就选择离开那里了，可惜我那一次冒雨出行最终却以可笑的方式结束。我的骑车漫游的计划搁浅在市郊一个叫流沙河的小镇派出所里，他们上路堵截几个通缉犯，却把我抓住关了一夜。
　　或许是不自觉地想总结那段生活的原因，我竟又在唠叨这些你已经十分熟悉的事情。但如果不理清意识中的这团乱麻，我也就说不清最终离开的原因。
　　也许你会质问我，现在我已得到了你的爱情，却为什么又选择了离去？难道爱情还不能满足我那颗狂躁不羁的心吗？
　　我也时常这样质问自己，在经过了漫长、焦虑、痛苦然而现在想起来又是那么甜蜜的等待之后，我得到了我所追求的爱情，但为什么我的心依然痛苦，依然不能像他人那样安静地生活呢？而且，当你最终答应了我之后，我并没有感到那种所谓的爱情的甜蜜（那甜蜜只在过去而不在当下），而是像一个经过了漫长的旅途终于到达终点的旅人，只有满身的疲惫……
　　是的，那时我最痛苦的就是对爱情的失望，未得到时，你感觉它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果实，吃到它似乎可以长生不老，但你得到它时，却发现它像手中的雪糕一样已然悄悄融化，那些让你刻骨铭心的思念，那些铺满鲜花的期许统统都存留于逝去暗夜中，发出微暝的哀叹。我惊奇于爱情并不具备永恒的品质，书中记载的所有的那些伟大的爱情都是以死作为媒介的，死如同突如其来的严寒凝固了那正在盛开的情感的花朵，保有了它当下的样子。
　　存在的永远是过去的，现时的永远是逝去的，那以自我幻想和不相知为前提的爱情也概莫能外。
　　爱情只是瞬间的强烈刺激而已。我大失所望，并非对你，而且是对这种情感的样式。
　　人生是一座桥梁。结果是无意义的，结果就是终结与死寂。
　　重要的是我们在过程中尽享了激越的情感，超拔出现实之外获得了一段充实而纯净的时日。只是我自我的安慰。
　　然而我又犯了太自我的毛病……尽管时至今日我思考过很多，寻找过很多，但我的自我仍旧在迷茫中……然而我还是犯了太自我的毛病。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同一个感觉的过程。当我痛苦无名几近疯狂的时候，你却在犹豫徘徊之中……
　　在那第一次之后，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段相对冷淡、沉闷、尴尬的日子，你自然是想以这样的姿态打消我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我也在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现实中的距离，致力于忘却那种非分的情感。
　　我是个羞涩的人，这决定了许多时候我总是内视自己的不足，从来不在现实中寻找原因。你的拒绝所激发出的便是这样的冲力。那个深秋，我写出了第一篇小说，关于一个孤独的老人与他的孙子捉老鼠的故事。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跟在词语后边狂奔的创作激情，我记得那是个下午，阳光斜斜地照亮了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似乎突然间灵光乍现，先前那么艰涩的词语一下子具有了自我的生命活力，如一条溪流在山谷里奔淌，我倒像个局外人一样记录着那些文字。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子用尽了所有能够想得到的捕捉老鼠的办法来捉一只大老鼠，却都失败了，最后他从一个老巫师那里得到了一个古老的八阵图，念着咒语才捉住了那个大老鼠。可是后来孙子发现老人认为已经死亡的大老鼠却又复活了，老人因此感到了命运的空无，于是他忧郁而死。
　　我还记得你最初的反应，惊奇，不解，弄不懂我为什么会写这样怪异的东西。我拼命喊道：“命运，人的命运，不管你用现在的还是古老的方式都难以把握住它。”但你说你只感到了我内心的沉重。
　　是的，内心的沉重，与生俱来的或许还是从祖辈那里承继来的沉重让你本能地想从我身边逃离开去，从我这里你不会找到安逸的幸福。但我却想不到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你像一颗神秘的卫星，或近或远地在我身边出现，感受着一种精神上的欣喜，那是生命的真实。
　　那年的春节你又一次隐去了踪迹，我感觉自己如幽幽一魂魄，缈无所依。没有你的在场，我的文学也苍白无色。为了能看见你，我像一只野狗一样白天黑夜地在你家的附近游来荡去，追逐着你的踪迹。过年的鞭炮声与我无缘，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如同从另一个时空中传来，让我弄不懂他们的欢乐来自何处，如果没有你，我的世界就会一片死寂。我不敢太靠近你家，更没有勇气走进你的家门，像偶然上门拜访的同事那样去认识你的家人。因为我太害怕你对我露出生硬而冷漠的表情。许多日子以来，我似乎只靠着你的笑容活着，那一天你忘记了你的冷漠的防线，对我露出了自然的笑容，那一天就成了我的节日。
　　那个春节的假期我只看到了你一次，是大年初一的那天下午，街道在承载了人们太多的欢乐之后，现出了疲乏和落寞的神情。那天我是想去你家的，我想过年的时候你总得笑脸相迎吧。但我刚走到你家的大门外，就看到你和一大帮男女青年骑车涌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就躲在了一边，因为在你那一帮外表光亮靓丽、脸上洋溢着青春笑意的同学们面前我忽然感到了自惭形秽，与你们的青春亮丽比起来，我的阴暗的精神只配在下水道里栖身。
　　我怀着说不出的沮丧感走回家中，偶尔在镜子里窥到了我那一头的乱发，又被单相思折磨得形消骨立的落拓样子，才真正从幻想中站在现实的土地上，自我批判与嘲讽比那凄冷的寒风还要猛烈地刮刺着我的自尊。那天夜里我在大哥家里沉入了醉乡，许多天来头一次睡得那么安宁而无知。可是，第二天，虚空又占据了你空出的位置，幻想再一次乘虚而入，我就又在命运的螺丝上拧紧了一轮。
　　我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假期里你也出现了转变，后来你告诉我说你的确在心里作出了比较，你看到了从前你中学里最有才华最得女孩子宠爱的班长所表现出的从容潇洒不过是一种适宜于社会的刻意的修饰，而他的内心却是羸弱不堪。而我尽管从外表到精神都是粗野而生硬的，却充满着强大的力量。
　　三月初的那场春雪来得突然，从后半夜一直下到清晨，柔弱的雪花挂满枝头，似乎无力支撑住这不合时宜的开放，在初春的阳光下迅速地凋零。我们悄悄地溜出了办公室，穿过漫雪的操场，站在了一片麦田里。那一天你像是忽然得到了解放，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你奔放的脚印。我一时间还跟不上你内心的转变，只会傻乎乎地跟着你跑，跟着你笑，当你手里攥着一把雪敷在我脸上时，如同把香膏敷在了我已是伤痕累累的心头上，一阵清凉流过我的全身，我感到它在止不住地颤抖，我也同样抓了一把雪敷在了你光洁的额头上，雪成了我们爱情的见证……
　　
　　那一天，雪筑成了你的圣殿
　　被风遗忘的脚印那边
　　是你梅花般的笑脸
　　
　　你的眸子深处
　　飘浮着雨季里
　　结满银灰色树叶的哀愁
　　
　　爱你，是我的呼吸
　　不仅在轻盈的冬天
　　也在湿重的夏季
　　
　　可是，从那一天起，你也就跟着我踏上了一条艰难的途程，除了那片早已消失的白雪外，你没有得到来自亲友和同事的一声祝福。但你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坚定，你说你选择我的那一天，你就已经选择了梦幻之旅，选择了与现实的抗争，你要用你的行动刺破那现实的痈肿……